大生活-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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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撤了火,锅里就祥和了,这里的人在锅外扑腾得挣扎得累了,就来这锅里听天由命了,煮死煮活的随便这口锅了,但是不管死活,不出一层油你就休想出锅,有些人就被熬干了。
如果你是一只智慧的鸟,你这时俯瞰成都,它大致就是这样,如果你再仔细些,你会看见柳东用轮椅推着病兮兮的张小云,鱼儿牵着步态蹒跚的丁爷,他们在花园中散步。
这花园是由煮熬出的油修建的?不然它怎么会花朵艳丽四季常青呢?油水充足罢。
丁爷笑嘻嘻的,说他的腿是越来越有劲了。这时候鱼儿拉拉柳东的衣摆,柳东爸爸你看!
柳东看见了高明。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圆形的花台,高明也在看柳东,他坐在轮椅上,膝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的身后站着一位面若冷霜的女人,这女人柳东在广告公司见过,他后来知道她姓梁,是高明的贴身女秘书。真正是狭路相逢,绕是绕不过去了,掉头往回,那简直是一种耻辱。失踪的高明原来在这里,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洪雨呢?是为他身后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这么想着的时候,高明拨转轮椅,那女人把他推走了。
鱼儿问那是高明叔叔吗?丁爷说我看有点儿像?柳东不说话,他真希望那就是高明,却又更希望不是,高明和洪雨,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这个夜就会很长很严肃,夜长一些无所谓,你可以慢慢熬,横竖熬到六七点钟就是一片光明,但是如果夜严肃起来了你就很不好弄了,你比方丁爷的吐血,小张姐姐的跳水还有柳西的打架,这些个夜都是极端严肃的,这些个夜是熬不过去的,你必须立马想辙立马找到答案,因为灭顶之灾总在天亮以前。
一个跟鱼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儿,在花丛中擒拿蝴蝶,很鬼祟地向一只歇在花瓣上的蝴蝶逼近,眼看就要得逞的时候蝴蝶飞走了,张小云为那死里逃生的蝴蝶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柳东,喂,你经常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大草原,那歌真好听,鱼儿说呼伦贝鹅——小傻瓜的大舌头常现原形。张小云说呼伦贝鹅在哪儿?那一定是个好地方,柳东说我没去过呼伦贝尔,但是那不是一个好地方,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好姑娘,从那里的马背上摔下来,死了,那时她比张小云你还小,她的伙伴说她临死前一直在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本来想册封她为烈士可是……那是我的一个非常好的大姐姐,她回成都来探亲,常唱这歌,可惜那时我太小太傻,只学会了几句,丁爷,是这样吧?丁爷平静地说,是这样,她没当成烈士,他们说在那个风雪之夜受惊的马群早就平静下来了,她半夜三更去马棚那儿干什么?说不清楚动机呢,如果她爸是工人或者贫农,她的动机就很明确了,可惜她爸什么都不是,连人都不是。
大生活43(2)
鱼儿说丁爷爷你咋了?
丁爷已然老泪纵横。
柳东觉得奇怪,从前他和丁爷常谈到丁爷的女儿,丁爷总是很平静,今天丁爷是怎么了?今天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丁爷,你要是累的话咱们回去吧?
走走,再走走。
丁爷,我不该提起你的女儿,我真操蛋!
你很好,你还记得她没忘记她,这是对的。丁爷擦擦眼眶说,我是想起别的事了,走走,再走走。
“请问你就是柳东先生吧?”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走过来,“我姓梁,是高总的秘书,高总说,他恳求你现在去见见他。”梁秘书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大生活44(1)
高明的病房极端奢华,很大的一个会客室,像鲜花的海洋。
“我们可以继续谈话了。”
“洪雨知道你在这里吗?”
“她早晚会知道的。”
“为什么是早晚会知道?她现在不该知道吗?”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你想告诉她,我没话说,你们是好朋友嘛。”
“为什么?”
“为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得的是淋腺癌,已经是晚期而且全身扩散了,我住院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减轻一下临死前的痛苦。”
柳东不由得钦佩高明,三十多岁风华正茂事业鼎盛的他,竟是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这是很喔哟的。有很多比他大一倍的比他苦得多的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想不开还不能正确对待呢。
柳东点了一支烟,梁秘书冷冰冰地说对不起这里绝对禁止抽烟,高明说没事儿,你抽你的,几口烟呛不死我,这可是人间烟火,难得再有几回闻了。但是屋里到处都没有烟灰缸,柳东只好把烟在鞋底上摁灭了,烟头不知往哪儿放,就捏在手心里,梁秘书从他手里拿过烟头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为柳东上了一杯茶。
“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说,上帝造人,你信不信?我信。在国外的时候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教堂,据说上帝是按照他老人家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创造得一模一样,十全十美,我们十全十美了吗?自私,贪婪,仇恨,虐杀,还有淋腺癌晚期,全身扩散,现在我怀疑上帝了,如果上帝也自私贪婪也得我这样的病,我就相信我们人类是上帝创造的,如果他把我们创造得如此恶劣而自己独善其身,我们信他干什么?”
他们那边的人,原来也是有文化有思想的,原来也有严肃地思考问题的时候。
梁秘书冷冷地说:“高总,你当过作家,企业家,现在又成哲学家了。”
高明说:“拜托你一件事,管好你的嘴。”
这时候屋里响起一种极端好听的鸟叫声,像画眉和百灵的二重啁啾,原来是梁秘书的手机在叫,梁秘书打开手机噢噢地答应了几声然后说对不起,高总现在不能接电话,就关了手机。高明问是谁,梁秘书说是郑局长,高明说你不该这样对待他,梁秘书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为芝麻大一点事来打搅你,高明说,人家大事从来没向我开过口,行了没事儿了,你忙去吧。梁秘书走之前看了柳东一眼,这可不是普通人的眼神,普通人看人很随意很概括,不是普通的人看人,那眼光就很深,很像已然把你看透了,那眼光中就有一种提醒和警示,你要当心,好自为之。
事实证明柳东的感觉正确至极。
“这些年来,就为健康,什么新鲜的蔬菜水果,粗茶淡饭,体育运动,凡是报纸上电视上提倡的生活方式我都响应,生活规律,烟酒不沾,最后还是这个下场,我是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才开始喝酒的。”
“我说高明,我们不兜圈子了吧,我那边楼上还有两位病人,你有啥事找我,你我直来直去,如何?”
“我想请你看份文件。”
“啥?”
“我的遗嘱。”
“我不看,你我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看你的遗嘱?”
高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很厚的书稿:“你和洪雨不是很好的朋友吗?你会很关心她的故事的结尾,噢,她和我,我们之间的结尾,另外,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看这个东西吗?可是他们在我身边那么久,这东西和他们又有那么多的厉害关系,而你是个局外人,公平,公正,最重要的,你干净。在我没有拿定主意以前,他们谁也看不到这个东西,包括梁秘书,如果我的时间还很从容,我不会请你帮忙,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而且我的心绪常常很乱,没办法很平静地琢磨一些事,我需要一个清醒的干净的人来帮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
柳东拿出烟来,用征询的目光看高明。
高明开心地一笑:“抽吧抽吧,抽它个乌烟瘴气。”
柳东心说这又是一桩奇怪的事,那么多人想看的东西,他偏不给他们看,而他不想看呢,高明却偏偏要他看——人生就是偏不叫你们如意。柳东走到高明前,把烟雾往外喷,背对着高明,高明刚才那开心的一笑,有些打动他了,毕竟那是个快死的人了,求你一件你可以办到的事,你能拒绝他吗?
高明对他的背影说:“一个西方人说过,我们与其向上帝祈祷愉快的活法,不如向他祈祷轻松的死法,这话说得很精辟很透彻。上帝太远了,你却很近,你能帮我轻松地去死……”
柳东慌乱地转过身来,摆着手,“别,别跟我这儿死啊活的,我没到你那个境界。”
高明笑着,似乎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用的是埋怨的口气:“你看你可以帮助鱼儿和你那个女邻居,帮助丁爷,帮助甚至是小蜂,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就算我们之间有夺妻之恨的血海深仇,我这样心甘情愿地去死,你就把它看作对你的补偿吧。”
柳东愣愣地看高明:“有月亮了,外面的花园的风很好,要不然我推你出去吹吹风,看看星星月亮你说呢?你那本书我看看吧,我可没什么主意,就是看看,我能拿回去看吧?”
高明想了想说:“行,不过你拿报纸把它包起来。”
大生活44(2)
这本书稿很厚,很沉,打印装订得很讲究,说它是一本书,一点儿没夸它。
柳东在丁爷的病房里读这本书。
丁爷吃了两片安定,睡得很沉,两眼微睁开,嘴角挂一绺口涎。丁爷的邻床昨天死了,丁爷和死神擦肩而过呢死神选中的是他的邻床,那里现在是空空荡荡,花篮和果篮一概没有了,又换了一床整洁的床单被褥和枕头,给下一个来死的人扳起了通天大叫。据丁爷说那位老人死得很安详很从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夜里睡着了就没有再醒来,他的孩子们来后哭哭啼啼,还有的揪住医生不依不饶,他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死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你们就没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告,我们要告你们医院!医生说我们早就建议给死者上一些监护仪器你们不同意嘛,我们不同意吗是我们不懂嘛,你们应该说服我们嘛,这样吵吵了一阵他们就七嘴八舌商量起遗嘱的事来,说老爷子肯定有遗憾的,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咋会没有遗嘱呢?只要没把存款交了党费把那些古董捐给国家,那就是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的哟,乱哄哄地他们就奔遗嘱去了。
看多了死也就明白了生,丁爷潇洒地说我要是死了准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柳东看高明的遗嘱看得乏了,就在丁爷床前眯瞪一会儿,看看表该去扫大街了,他把那本遗嘱很仔细地掖在丁爷枕下,打着呵欠出了病房。
柳东原以为这本书里有啥子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却没有,那只是一部老老实实的流水帐似的人生,肮脏但是诚实,最后在肮脏和诚实之间是为难了,妄图叫柳东这样的家伙给他出个意见,诚实起来还是肮脏到底。奇怪的是,这书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洪雨和小蜂的,仿佛他们在高明的人生中压根儿不存在。
柳东干够了钟点给丁爷张罗好午饭,又来医院接着读高明的遗嘱,他把这本遗嘱看完以后就看懂了高明的为难,这本狗日的书确实牵连很多人,很多经常在报纸上露一脸或者在电视上指手画脚的人,总之都是些很喔哟的人物,惟独没有洪雨和小蜂,他们或者在另一本遗嘱上?
护士托了一个托盘近来说十三床吃药,这个护士不好看,不是那个乡巴佬全天护理的亲戚。丁爷忙起身说吃药吃药,手拿着那一小瓶盖儿药,一哆嗦就把药粒儿通通撒在地上。护士不满地问:又喝酒了?丁爷环顾四周,往空床上一指,京剧就来了:你问的是他?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护士说你把嘴张开我闻闻?丁爷就大张嘴,却是在吸气,护士笑笑,从丁爷的枕下就揪出一个扁瓶的二锅头,丁大贵,你到底是要命不要了?我不要命我上您这儿是干嘛来了,我放着餐厅我不开放着人民币我不赚,我上您这儿我是找死来了?柳东给我今天的定量我还没完成呢我!丁爷显得很委屈。护士又笑起来,快,快,护士长来了,连忙把酒瓶塞回丁爷枕下,丁爷满意地说,这小姑娘真不错,是我们这边的。
脚步声近了进门的却是邱大姐。
邱大姐来一次,丁爷的病就好一分,老家伙果然是有想法的——这个老不收心的圆白菜哟,这是我们这边的幸事嘛。
梁秘书来了说高总在等柳东。
高明确实太精明了,他掐好了钟点,柳东应该是看完他的书了,掐得之准,他这一生把什么都掐准了,所以有了一笔很天文的钱,他惟一掐不准的是他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不上不下在半空中悬着。柳东以为像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悬在半空中比较合适,挂起来,以后再处理,等很多年以后人们对金钱和道德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后再作处理以免把他办成一个冤假错案。
在去高明病房的路上梁秘书轻描淡写问柳东,对高总的遗嘱有什么看法。这个小南瓜其实是在套柳东关于遗嘱的内容,柳东心想你这些小摆杂哪里逃得过我的一双慧眼?高明说过这遗嘱只给我一人看的,虽然你的腰身很好看,但是想从我这里套出一点口风,那你就真是把柳东当成一个普通人了。柳东说那哪儿是什么遗嘱呀,一本回忆录而已。总之柳东对这个小南瓜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树倒猢狲散啊快给自己找退路吧你这个快断秧了的小南瓜!
高明在沙发上睡着了,有很轻的呼噜,柳东就静悄悄坐下,有一件事情令他感动,茶几上有一盒中华烟,一个打火机和一只烟灰缸,高明醒了,他看柳东的眼光很浅,定了一会儿神后他的眼光就深起来,然后他把梁秘书叉出去,指指茶几,专门为你准备的,抽它一个乌烟瘴气。这次他们的对话,连过渡都没有,拦腰一刀就开始。
“有些死刑法院判,还有些死刑,医院判,我已经收到了医院的判决书,而法院的判决书,结果会是一样,你看我都死成双保险了。”
“还有一种死刑,是天良判,天理良心。”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这么说我是死成三保险了。”
“那万一你的病好了呢?”
“一亿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我是说假装嘛,假装你的病好了呢?你不会来杀我灭口吧?你看我掌握了你那么多的把柄。”
“这就很难说了,”高明略显幼稚地笑笑,这幼稚使他真诚,“那我给你看我的遗嘱,我就成了一个傻瓜,而傻瓜为弥补一个错误,往往做出更傻的事来。”
大生活44(3)
“你看你看,我说你的事情我不搀和嘛。还有一件事,洪雨怎么办?你只字未提洪雨怎么办,她怎么办?”
“从法律意义上,我们还不是夫妻。”
“可她是一个存在,你迈不过去,也绕不开,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她是一个很肮脏很下贱的女人,我处理完更重要的事情后,自然要处理她。”
“你说啥?”
“我说得再明确不过了。你看你是在跟一个垂死的人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你相信有灵魂吗?你看,现在有一个肮脏的但渴望干净的灵魂在求你,按我从前的逻辑,肮脏啊干净啊这些概念全是扯淡的事,一个很浅薄的托辞,谁真正的干净谁真正的脏了,噢,你例外,我看你,是个圣人。”
“因为我穷?你是个读书人吧?”
“我还曾经是个写书人,那时候挣钱很难,可是每一分钱都干净,为了偷税,一笔万块钱的稿费,我会用三五个化名,填写十多张收据,尽管如此,那钱也是很干净的。我曾经很善良,我写的书啊电视剧啊,我没舍得写死一个人,我现在还后悔,我要是多写死一些人,将来下了阴曹地府,说不定会有些朋友。”
“你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