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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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导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十来岁开始学演戏,空心筋斗翻不好了晚上的稀饭顷刻间就化成水,好不容易从剧务服装道具灯光制片一格一格爬成副导,临退休了,领导也是过意不去,给一个机会,让他当一回导演,拍好拍不好,反正山那边都是好地方,解放区的戏嘛,爱看不看,横竖是上面交的任务拨的款,歌颂谁谁一下,脱手,没指望靠这戏获奖或者赚钱。但是郑导相当认真,对国共双方的每一个演员都精挑细选,慎之又慎,哪怕这个演员的戏再少,也想百里挑一,犹如皇上选妃一般,哪怕和这妃子只睡一夜,那也绝不能草率敷衍,因为这妃子万一怀上了龙种呢?
大生活52(3)
郑导说:“虽然这只是一部上下集的单本戏,年轻导演也就是半个月的活儿,而我,光是改剧本我就用了半年,你看那个共产党高级将领的儿子,在文革中到底怎么样了我现在都没想好,当一个环卫工人或者收破烂儿的?所以你刚才说要我帮助张小云只是举手之劳,错,我搞了一辈子戏剧影视,这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一个句号,我想让它尽量地圆,我这一举手,对我自己有多重的分量,我心里最清楚。”
柳东突然为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导演感到难过,解放区的戏他第一个就不看,他宁愿去看广告,山那边是好地方,大家快活喜洋洋,大鲤鱼满池塘,织青布做衣裳,这跟现在的谁还有一分钱的关系呀?这位老人却在这里如此认真地折腾,好可怜人哪,但是柳东是把这老人的心都掏出来了,再这样不依不饶地追究他那就太残酷了,柳东摇摇晃晃站起来:
“那就算球了。”
“你等我把话说完,你刚才说的高先生,到最后当了好人,而我是当了一辈子好人,到最后我不想当不好的人,所以这只手再重,我也举了,你叫张小云来,虽然她不一定有很多戏,至少她能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干这一行的料,能知道今后有戏没戏。但是你要告诉我老实话,这个张小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最早她是租我的房子住,后来我把房子卖给了刁德三,她还是住在那里,我们之间只隔一个厨房,你懂了吧?她到成都是种鱼来了,后来她把自己种进府南河里了,我就把她,也是她把我,我们互相拔出来,最后一口,干!”
“干了干了,不是为了爱吧?”
“爱?”
“这有啥,我完全能理解。”
“我要是为了爱我才给人帮忙,我早就成那个花花公子或者大流氓了,见人就爱我早就累死个球的了。”
这时候刚才那个傻瓜又拱进来说人都到齐了,郑导说再给我十分钟,柳东也说再给我们十分钟,那个傻瓜只好又乖乖地拱回去。
郑导和柳东都再不说话了,枯坐了一会,郑导打开文件柜,拿出两瓶五粮液和两条中华烟,装进一个大塑料口袋:“这大概够你的那台机器钱了吧?”
“这咋行?绝不行!”
“你拍我马屁半天了,我这算是报一箭之仇吧,有句老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还能再有十年吗?但是我有很多很多的十分钟。”
郑导派车送柳东回家,柳东抱了一大堆贿赂坐在车上,心儿就像小鸟在空中翱翔。
大生活53(1)
柳东在厨房里炒很好的菜,电视机在唱一支没有画面的歌,刘海砍樵,刘大哥和胡大姐互相吹捧,一个牛郎一个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你们还不赶快回家成其好事,还砍啥樵?柳东对无论什么事都能做一些不同于一般人的评判,他有时还真是弄不明白自己比别人聪明还是比别人傻,但是总的来说他认为他比别人聪明。鱼儿今天可以吃到她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青椒肉丝,柳东边做菜边喝酒,他必须赶在鱼儿回来以前把酒喝得二麻二麻的,然后再经鱼儿允许正规地喝上一些喝成全麻,小日子就是这样过嘛谁没有一点隐私呢?张小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柳东,来,接一接,柳东边接边说你该叫我叔叔,张小云说凭什么,柳东说鱼儿叫你姐姐嘛,你我要是乱了辈分,二天会是很麻烦的,张小云说那是你们成都人,我们南边不讲究这个,柳东说你们再南,还能南到中国外边去?简直把你耍得越发长了,怪不得古书上说你们是南蛮,你买这么多下酒菜和酒这是个啥子意思?简直没有章法了。
下酒菜们分类装进盘子加上柳东做的菜,在桌上铺陈开来,居然满满一桌,很花哨的,柳东心情很好,搓着手说,妈妈的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过年呢其实这只是我们家普普通通的一顿晚餐。语气和神态透着浅薄的得意。张小云的神情却严肃起来,脸上一片阴霾。电视里在说《甲午风云》。这台破电视柳东一直假装它是一台收音机。
从前有个电影叫《甲午风云》,方大人在日舰攻击下命令逃跑,水兵们怒气冲冲用尾炮把日舰打得狼狈鼠窜,庆功宴上邓世昌大人就对方大人发难,既然你和日舰作战,为何不用前甲主炮而用尾炮呢?方大人眼看露了马脚十分尴尬,这时刘大人出来替方大人遮掩,自古兵不厌诈,方大人故尔调转船头,改用尾炮攻击敌舰,这又何尝不可呢?各舰管带就哈哈大笑假装真正打了胜仗。
柳东从张小云脸上读到了一种隐患,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我露马脚了?他在张小云对面坐下,张小云说把你那破电视关小声点儿,柳东又起身去关小了破电视又回来坐下,于是他们一边等鱼儿一边开始正规谈话,双方先是火力侦察然后开动了前甲主炮。张小云说:
“我明天要去剧组了。”
“剧组好啊,好,好。”
“我想问问你是怎么说服郑导的。”
“我根本还没说他就服了。”
“你是给郑导送啥子礼了吧?”
“送礼?他那种顽固不化的老革命,我给他送礼?”
“那你就是低三下四求他去拍他马屁了。”
“乱说!我们是互相拍马屁来着,不好意思谁也没沾便宜,拍成个平手。”
“柳东,我没和你开玩笑。”
“你敢!一个小黄毛!”
张小云的火力被压下去了。
电视说:“像这样的炮弹,标下船上还有二百发!”
张小云愣愣地看柳东,眼里就慢上些泪水:“你不把话说清楚,剧组我不去了。”
“唉,你这是哪里和哪里嘛?给你说实话,我这次去是当了一回贪官污吏,你看见柜子上那些好烟好酒没有?价值一千好几的大礼,郑导送的。”
“郑导?送你这个?”
“你以为我自己买的?幸亏我不是个官,我要是做官,百分百是贪官。要说拍马屁,郑导的屁股早被人拍烂了,我当面就是这样跟他说的。”
“你真敢这么说?”
“我的嘴巴厉害你也不是没有领教过,郑导非常后悔,当初把你从剧组剥出来是不对的,现在是非常想请你回去,你看他给我行这么的贿,就是怕你不回去,故尔一再求我从中勾兑一下。”
“为啥?你给他说啥了?”
“十分钟的故事。”
“十分钟的啥故事?”
“十分钟能有啥故事?课间休息时间,去厕所放个屁都要快去快回小心上课迟到被老师罚站!”柳东很不耐烦了就把言语拿得粗了一些,突然他感觉他是又干了一件傻事,就很疲倦很沮丧了。“不要这样穷追猛打好不好?郑导是个挺好的老头。”
“你是凭什么说服他的,凭啥?”
“凭他是个好老头嘛,你看你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说你凭啥要帮我!”
“鱼儿今天是咋回事儿还不快回来。”
“柳东,你要不把话说清楚我决不去剧组!”
你爱去不去!你还真想撞沉吉野是不是?“那个,那个郑导,他跟我扯艺术。”
“我没有问你这个,我问你凭啥要帮我!”
“我们是邻居嘛,穷不帮穷谁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拆了墙我们就是一家子,奶奶,不拆墙我们也是一家子,他妈的你没看过《红灯记》我跟你说不着!“张小云,真是,我真是看我们邻居一场。”
“你撒谎!你凭啥要帮我!你到底图我一个啥?”
张小云的火力太猛了柳东故尔掉转船头,连尾炮都不用了,他沉默,心里却有一团越发炽烈的火焰,凭啥?凭啥?凭你爸爸!你没有看见他的头发都白了吗?白了额头正中的那一撮,人开玩笑呢说他是个凤头,我说他那是在伤心,教了大半辈子书教出那么多好孩子,却眼巴巴看自己的女儿成了一个母夜叉!你要再去跳河我会告诉你哪里水深,吃耗子药比吃安定更有效,从今往后哪个傻瓜再敢给老子我说啥子艺术说啥子剧组我他妈就……但是柳东沉默着。
大生活53(2)
很早的时候丁爷对柳东有一句告戒:明天再发火。他只说过一次而柳东是牢牢记住了。明天再发火,明天再发火,这是我们这边的人好好活下去的诀窍。随时发火是不对的。你比方一片树叶砸你头上你就火了,骂那些环卫工人,你们光扫地下为什么不把树上也扫了呢?如果你再厉害些你还可以提前就发火,清醒白醒的你突然就发火了,他妈的今天为什么不出太阳?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们!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轰退很多人,大家都谦卑而且假装难过地低下了头,你扬眉吐气正要拂袖而去的时候来一个比你更神气更厉害的买主,今天不出太阳是老子不想晒了,放他太阳几天假你想干啥?逢这时我们这边的就要躲远些了,因为他们那边立马就要拔刀拔枪拔钱拔官拔关系了,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你我就要躲远些。要忍气啊你我要忍气啊,我们这边的忍气才是硬道理,没有脾气才是硬道理,明天再发火才是硬道理。西班牙公牛为什么死得那么难看,它就是死在牛脾气上,你看见啥子红布你都不发火,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通通的颜色你都不发火,你假装是饿了,哞哞地叫得跟田庆的破草帽是一个声音,斗牛场上你去找草吃,你偏不发火你心说明天再发火,如果每一位西班牙公牛都有这样的觉悟,那些斗牛士只好去斗奶牛了,奶牛的脾气更好,那么到最后他们只好去斗蜗牛,蜗牛是整死都没有动静的连明天都不发火,长此以往他们终于斗无所斗了,于是动物保护组织和斗牛士和观众就都踏实了,夜夜抱着老南瓜睡着没有喋血的风和日丽的觉,你看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柳东,柳东,柳东,你在想什么呢?
噢没什么,我小时候常在梦里罚我们体育老师去站在操场外看同学们跳高,因为实际上是他把我拿去罚站,在操场外看同学们跳高,因为我从来跳不过零点九五,一说赛跑的时候同学们都想和我分在一个组,就像中国足球一样,你分在哪个组哪个组就人人喜欢,因为终于有人冲出亚洲奋不顾身是给大家垫背来了。算了,小张姐姐,你不去剧组也用不着发脾气嘛,你这是不对的,说穿说白说到底了我能图你一个啥?你在这院里住了这么久我图到你什么了?
这时候鱼儿拿着一个很大的蓝色信封欢欢喜喜回来了。
大生活54(1)
听见好消息后酒鬼一般就更加稀哩糊涂要喝酒,听见坏消息后酒鬼就要比不喝酒的时候清楚很多倍,然后就还要喝更多的酒一直喝到海枯石烂,因为不喝也是白不喝反正祸事已经摆在那里了,明天再处理和明天再发火,都没有一分钱的用了。
信是加拿大的特快专递,田庆寄来的。很大的信封只装了几行字,他和柳西在做海豹皮生意时和俄罗斯的生意伙伴发生不愉快,柳西身中数弹在医院里一边等死一边等救命钱,其它几枪都不凶残,肺上的那一枪就很难说了,总之希望柳大哥能帮多少算多少,哪怕一分钱不给他也要把柳西的骨灰平平安安抱回来。
柳东的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就像突然被捅了一刀而伤口并不立马出血。
蹦蹦跳跳出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回来一盒灰,柳东全身一下出了很多汗。张小云把柳东手中的信抓过去,柳东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张小云说你的家务事咋?我们的家务事你全都晓得了,凭啥不准我看你的家务事?
张小云就看信。
柳西,柳西,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啊,打不回来劝不回来嗓子喊破了你都不回来啊!
张小云说:“你那个兄弟,依我看他那叫作自作自受,这回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你也没法管他了。”
鱼儿也看了那封信。
柳东拖过一只大碗往里倒酒:“鱼儿,柳东爸爸今天可以喝酒了吧?”
鱼儿坚决地说:“柳东爸爸,你喝!”
柳东咕咚咕咚把这碗酒一气儿喝干,再倒一碗:“张小云,我们家出这些事,跟你是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你踏踏实实去艺术,来,我祝你成功!”
“柳东,这件事你根本没法管,听天由命吧。”
“我说了我要管柳西了?我说过了吗?”
鱼儿说:“柳东爸爸,我们不管柳西叔叔了?”
柳东拍拍鱼儿的头,笑笑说:“他那是自己去找死,我们管得了吗?”咕咚咕咚又喝了一大碗酒。“鱼儿,来酒!”摇摇晃晃的,柳东想,我也去跳府南河,我们真真假假跳,它就深深浅浅接,九眼桥下水深些,其他河段你跳进淤泥里结果是你比淤泥里的惊醒的泥鳅浮起来更快,戴花要戴大红花,当兵就要当红军,吃菜要吃白菜心,跳河要跳九眼桥……柳东就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几步,腿一软,就在父母的遗像前跪下,磕起头来,爸,妈,我没有把柳西看顾好,你们在天有灵,发个大雷下来,劈死我呀!
张小云拼命想把柳东拽起来,可是拽不动,柳东用力甩开她,把头在地上磕得呯呯的,你们发一个大雷下来,劈死我呀!头磕破了血流下来,张小云和鱼儿都哭了。
柳东睁开眼时已经在床上了,张小云和鱼儿都坐在床边,这是第二天早上了,柳东拼命摇摇头还是不很清醒,噢,大约是柳西出事了,出大事了,噩梦醒了现实更恶,爸,妈,你们二老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柳西客死他乡,我再没有出息我也……一阵强烈的委屈和悲愤,柳东号啕大哭了,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鱼儿也嘤嘤地哭起来,她想这回可能是真正的天塌了。张小云冷冷地说:
“柳东,我现在知道当初你是为啥看不起我了,我现在照样是看不起你。我是个啥?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哭天抹泪跳河吃药谁能说我啥?我想家的时候我还可以正大光明到天府广场去伤伤心心地哭,人家问我哭啥呢我说我想家了,咋?我喜欢哭我高兴哭,我是女的嘛,我配哭!但是你不配,你是一个大老爷们儿你就不配哭!鱼儿,你去拿洗脸巾把你那个小脸擦干净,你昨天睡得好不好?该去上学了你晓得不晓得?好了,柳东现在你擦脸,你给我用劲擦!还要我亲自动手?你给我用劲!你还不服气?跳河去呀,吃药去呀,我可以告诉你哪儿的水深哪个药铺的耗子药灵!至于鱼儿你放心,从此以后她有我!你看你昨天喝成那个样子哦!”
鱼儿抽抽搭搭说:“柳东爸爸你昨天是喝得太多了,但是我不叫你转圈儿,我同意你喝的。”
“鱼儿,去上学吧,家里没事儿了,这钱你拿上,早上中午想吃啥吃啥,晚上你再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和从前一样了,路上小心点儿,柳东你再擦擦脸。”
张小云拧来一把热脸巾,亲自给柳东擦脸,在他额头的伤口周围轻轻地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