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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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克润只好草草收场,从主席台上走下来,会场的前排替他留着座位,有人招呼他坐下。
他坐下以后,回过身来,对曲蔓丽招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去。曲蔓丽一肚子不痛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余克润不知道丁问渔对她说了什么,把眼睛转向丁问渔,却看见他也正在对自己张望。大会说结束就结束,在一片热闹的掌声中,余克润来到曲蔓丽身边,伸出胳膊,让她挽着往会场外走。曲蔓丽伏在耳朵边十分委屈地说着什么,余克润心里似乎已经有数,他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丁问渔。这时候,他们已来到军用吉普车边上,而丁问渔正跟在他们后面。
丁问渔突然加快了步伐,赶了上去,招呼说:〃你们两位慢走,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们说说。〃
余克润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招呼曲蔓丽上车,自己也坐到了驾驶座位上。丁问渔拦着吉普车不让他们走,余克润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冷冷地说:〃你真有话说,上车好了,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丁问渔听了这话,心里正求之不得,非常笨拙地往敞篷的吉普车上爬,还没坐稳,那车便呼啸着开了出去。丁问渔一屁股跌坐在后座上。坐在前排的曲蔓丽和余克润都不吭声。余克润只顾开车,曲蔓丽木木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丁问渔琢磨着应该如何汗始这场谈话,喉咙口仿佛准备什么演说辞似的,不时地轻咳一声。余克润显然是在等他说话,终于有些不耐烦,对着反光镜里的他,恶狠狠地说:〃喂,你有屁就快放!〃
丁问渔于是开始谴责他不该像现在这样对待雨媛,他告诉他雨媛不仅仅是爱他,而且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像雨媛那样天使一般的女孩子,作为男人,应该为她带来幸福,不应该为她增加烦恼。既然是说动了头,丁问渔好像是在讲台上演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余克润无动于衷地开着车,他将车开出郊外,一直往远处开,最后将车子停在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猛地踩了踩刹车,然后跳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板着脸说:〃你给我快滚下来!〃
丁问渔还没有从他的演说辞中清醒过来,他注意到余克润的两个眼睛,冒着怒火,那气势就像要一口吞掉他似的。〃你这是干什么?〃他好像还有些不明白余克润的意思,余克润这时候可不客气了,他指着丁问渔的鼻子说:〃我警告过你,别让我看见你,现在这场羞辱是你自找的,你给我赶快滚下来。〃丁问渔赖着不动弹,余克润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拎了下来。丁问渔气势汹汹,不甘示弱地说:〃你敢打我?〃说着,举起手杖,欲向余克润挥去,余克润头略低了一下,一伸手,抢过手杖往远处扔去,然后照他的鼻子上就是两拳。丁问渔顿时就给打懵了。余克润说:〃你这样的书呆子,根本就经不住我打。〃
曲蔓丽在一旁看着,唆使余克润索性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丁问渔缓过劲来,知道自己不是余克润的对手,又不肯认输。他从来没打过架,这时候,不计后果地扑向余克润,就像女人撒野似的,在余克润的脸上捞了一把。这一下正好给余克润提供了继续揍他的机会,于是余克润大打出手,拳足交加,不到一分钟,便把丁问渔揍趴下了。
余克润气吁吁地对趴在地上的丁问渔说:〃我告诉过你,你这是找死!〃
曲蔓丽在一旁幸灾乐祸,她注意到余克润的手好像破了,正在流血,连忙掏出丝手绢替他包扎,却发现那原来是丁问渔脸上的血。丁问渔威风全无,痛苦地呻吟着,此时要多惨有多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余克润意犹未尽,再次警告说,要不是看在他的年纪不小了,经不住打的份上,今天非把他往死里打不可。曲蔓丽扬眉吐气,有些想不明白地说:〃你算什么东西,要站出来为那个女人说话?〃她并不知道丁问渔追求雨媛这件事,余克润这样自大的男人,绝不会把还有个男人看中自己太太这种丑事说出来。曲蔓丽非常气盛地让丁问渔给雨媛带个信,说有什么话,最好让她自己来说,用不到多此一举请他这种无用的说客。她注意到余克润的脸上飘过一阵阴云,似乎有些不快,便不往下说了。余克润重新发动吉普车,示意曲蔓丽赶快上车,一踩油门,扔下丁问渔扬长而去。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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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七八月间能发生那么多的事,这是大家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一切都是来得非常突然,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八月十三号这一天,对于南京人来说,由于上海的对日作战打响,大家意识到战争是真的开始了。芦沟桥事变在人们的心目中,或多或少地还存在着和平的希望,上海抗战显然表明这种希望已经不复存在。对于陆军总司令部来说,战争机器早就启动了,随着芦沟桥事变向纵深发展,天津失陷,北平失陷,战争已无可避免,战争已是注定的选择。八月六日,日本政府下令撤退汉口租界的侨民,第二天,中国的警察开入租界时发现,日本人开的商店和住户门窗紧闭,已经空无一人。至八月十二日,日本人根据自己获得的谍报,也知道中国政府的决心不可更改,命令山东境内的日侨全部撤到青岛去,让苏州的日侨迅速转移上海。
国民政府的战争指导当局,计划在大战爆发前夕封锁长江,使得在长江里游弋的日军兵舰,变成瓮中之鳖,可惜由于潜伏在上层官僚中汉奸的告密,这一计划在制订的同时,便被泄露出去,结果手到擒拿的日本兵舰,从我军封锁的炮台下面逃之夭夭。南京的老百姓群情激愤地观看新排演出来的《芦沟桥事变》的时候,中央军的精锐部队已经换上便衣,悄悄向上海附近开拔,上海虽然是中国的国土,但是根据以往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上海以及上海附近却不允许驻扎中国军队。蒋委员长选择淞沪为中日军队决战战场的动机,是觉得上海周围有许多河湾港汉,一旦战争打响,能有效地阻碍装备精良的日军攻势。而中国军队却可能得到最好的后援,这里距中国的空军基地不远,在上海作战,处于劣势的中国空军起码可以和远道而来的日本空军打成平手。由于对日作战必须是全民族的抗战,蒋委员长决定以自己的嫡系部队打头阵,其他地方诸侯将不得不被迫卷入。增援部队可以源源不断地从两广,从四川和湖南赶来,这些地方部队尤其适合在江南作战。上海是一座国际化的都市,中国军队奋勇抗战的精神必将影响到国际视听。
淞沪抗战在首都南京又一次掀起了抗日的热潮。报纸和号外成了大家抢购的东西,人们奔走相告,不住地传达着有关上海方面的最新消息。雨媛所在的陆军司令部,一片忙乱,完全进入了紧张的战时状态。各式各样的军事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开着。作为机要员的雨媛每天都在为准备不同的材料瞎忙。战争常常使许多私人的小事,变得微不足道,但是雨媛在忙乱的间歇中,却不能不想到丁问渔是否见到了余克润。邮路显然出了什么障碍,每天准时到达的丁问渔的信,竟然接连三天都没见到。雨媛不能不做种种设想,她设想丁问渔根本没有见到余克润,或者是找到了余克润,余克润压根就不愿意来见她,战争已经打响了,天知道余克润这时候会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已经去了前线,也许他根本就不在南京。
余克润是在日本飞机对南京进行首次空袭的第二天,赶到陆军司令部与雨媛见面的。当时正在开着会,雨媛已经知道余克润在外面等着她,然而不得不耐心等到会议结束,才能出去和他说话。会议开得时间很长,高级军事将领们为什么事争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肯善罢甘休。等到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余克润等得很不耐烦,看到雨媛后的第一句话就很冲,他告诉她自己时间紧迫,说完了几句话就走。雨媛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恼火,内心里让他在会议室外久等的那点歉意,立刻没了踪影,她的脸上也露出不快之色。
余克润干脆就不对雨媛看,似乎并不在乎她高兴不高兴,像宣布什么重要决定似的说:〃我只有几句话要说。〃
雨媛想听听他的那几句话,轻轻地咬着嘴唇,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偏偏余克润仿佛卖关子一样,不开口了,那意思是自己不说什么,对方也应该像他肚子里的蛔虫,明白他想说的话。两个人还没有开始正式的谈话,就已经陷入了僵局。既然余克润只准备说几句话,那么他显然不想就自己和曲蔓丽的事,多作解释。雨媛一想到结婚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公开地和别的女人同居,心口便一阵阵作疼。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委屈得不明不白,委屈得莫名其妙。让她最气愤的,是就算到了现在这一刻,余克润仍然自以为是,仍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僵持了好一会儿,余克润自嘲地说:〃其实这话不说也行。〃
雨媛想挖苦他几句,一时找不到恶毒有力的话来刺他。余克润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若真不准备对雨媛说什么,何苦要在会议室门口久等。余克润今天来找雨媛的目的,是想告诉她,自己请求去前线的要求已被批准,第二天将去浙江笕桥机场,执行飞行作战任务。对于分手,他们之间似乎到了不得不说说清楚的地步,曲蔓丽已经替他做好了所有的安排。她替他找了最好的律师办理协议离婚,既然两人之间不存在着什么财产纠葛,双方只要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就行。余克润知道雨媛心高气傲,绝对不会赖着不肯签字。雨媛不会像曲蔓丽那样难纠缠,不会像曲蔓丽那样口是心非,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想嫁给余克润,事实上曲蔓丽正在为嫁给他悄悄地做着准备。曲蔓丽这样的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她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都可以理直气壮。为了解除他和雨媛的婚事,她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其热心程度,远远超过了她所表白的那样没有私心。曲蔓丽坚持认为自己所以要他们离婚,只是要把余克润从一桩不幸的没有爱情的婚姻中,解救出来。
余克润想对雨媛说,他们的婚姻最后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并不能完全算作都是他的过错。
他想解释自己要和雨媛分手,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他实在不适合于做别人的丈夫。婚姻对于他来说,也许永远是个错误。有一个小小的担心,他没有告诉雨媛,这就是他担心自己和曲蔓丽之间的结局,可能会更糟糕。事实上,余克润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很烦,很无可奈何,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成天陷于爱情的纠葛中,让他感到十分无趣。匆匆和雨媛结婚显然是个错误,匆匆地要和雨媛分手,说不定也还是个错误。
谈话似乎无法进行下去,余克润虽然做了些准备,但是仍然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他寻找不到一种最能表达自己心情的语言。不知不觉中,两个人来到一个荷花池边,往东南方向看,能看见挂在高楼大屋檐上的月亮。战争已经开始了,作为现役军人,他们都有太多的事要去做,现在却在花前月下,十分不融洽地讨论感情危机,这本身就有些荒诞。雨媛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想让余克润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也不想听他继续支支吾吾说下去。她知道自己不会原谅他的,永远不会。因此当余克润说到即将去前线的时候,雨媛作出的激烈反应,是问他打算要她什么时候去签字离婚。她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不让余克润察觉到泪水正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淞沪战场方面,国军倚仗着天时地利人和,最初的进展还算顺利。国军的三个精锐师,试图在来自日本本上的军队增援之前,一举歼灭盘踞在日租界里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战斗进行得空前激烈,国军将领身先士卒。在第一天就牺牲了一位旅长。日军顽固抵抗,由于火力不足,国军虽然占领了敌人的外围阵地,并一度迫近其重要的军事据点汇山码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各报纸每天都要抢着出号外,总是报喜不报忧,屡屡登出〃残敌已呈现动摇模样〃,〃我军大胜指日可待〃的报道。捷报频传下的南京城群情激昂,尽管在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日本飞机就开始了对首都的轰炸,但是南京人似乎根本没有感到害怕。这座城市似乎早就料到有被轰炸的一天,它早就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并且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当日本飞机开始光顾南京上空的时候,许多拥有武器的军人愤怒地冲上街头,用手枪和步枪对敌机进行无意义的射击,结果蒋委员长严令申做,禁止非防空人员枪击敌机。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的十年内,一个破旧的古南京城完全改变了模样。新的林荫大道,无情地切开了破烂不堪的旧城区,结果空旷的道路和浓密的树荫,成为防空的最好庇护。新的建筑物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防空需要,在中国的诸多城市中,只有南京真正在战前就做好了防空准备。街道上早在几年前,便到处张贴防空的宣传广告,而在一些空广场上,钢筋水泥做成的大炸弹模型被矗立在那里,形象地教育老百姓如何对付这些该死的玩意。首都南京为迎接大战的到来,有最好的高射炮,有训练有素的炮手,有高强度的探照灯。因此一旦真正的空袭开始了,穿着漂亮制服的警察和宪兵,经过反复训练的急救单位,都知道该怎么办。
八月十五日日机首次轰炸南京以后,早已修建好的防空洞开始发挥作用,警报一响,几分钟之内,人员已被疏散了,老百姓纷纷钻进防空洞,汽车和卡车都停在马路两边浓密的树荫下。
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战争虽然开始了,但是最初的一切并不是太可怕,南京实施了戒严令,严究造谣生事者,凡属汉奸卖国行为,一经查实,立刻从严究办。
源源不断的军队往上海方向调动,士气是那样的旺盛。许多民众自发赶到火车站,慰问那些路过的即将奔赴前线的士兵。士兵们的脸上喜气洋洋,全无惧色。南京城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真正的热闹。余克润把自己能够驾机飞上天空和敌寇作一番厮杀,看作是避开目前困境的最好选择。丁问渔给他提供了一次出气的机会,但是事过以后,他却感到若有所失。
他知道丁问渔被自己揍得够呛,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恃强欺弱地大打出手,实在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余克润想雨媛一定会为这事深深地记恨自己。他并不是太把丁问渔追求雨媛这件事放在心上,一个看中了余克润的女人,不应该再看中丁问渔那样的书呆子。余克润深信丁问渔的单相思,最终不会有任何结果,雨媛绝对不会看中这位打扮滑稽、手上整天拿着一根手杖的小丑。
余克润和雨媛的谈话不了了之。由于实行战时灯火管制,整个南京城里显得十分黑暗。
花牌楼等闹市区的霓虹灯都灭了,新街口中国银行大楼顶上的那两个宝葫芦状的广告牌也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这天余克润没有开吉普车,而是跟别人借了一辆自行车,和雨媛分手以后,他沿着大街从繁华的市区穿过。开着冷气的电影院里,仍然在放着电影,有钱人为了躲避南京八月的酷暑,一有机会便泡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和灯火管制竟然如此和谐,一点也不冲突,这不能不让余克润感到震惊。电影散场了,看电影的人非常有秩序地涌了出来,消失在黑暗中。官员们的小汽车照样在大街上开,车灯像剑光一样在黑暗中砍过来砍过去。余克润知道这时候如果敌机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