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4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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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你不必问,你要被录用了,自然会知道,否则永远知道不了。”
她说:“这不公平的嘛,我去干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道我愿不愿意去呢?”
我说:“这没办法的。事实上,这也是测试的内容之一,就是你必须有一种把国家利益看得至高无上、不管去干什么都心甘情愿的革命精神。”
她说:“看来我暂时还没有这种崇高的革命精神。”
我说:“那你只有放弃了。”我拿起刚才两个候选人交来的答卷,对她晃了晃,“告诉你吧,已经有两名同志把两道题都解了,现在你只完成一道题,如果我就这样来选拔你,把你作为他们的竞争者,那对他们是一种不公平。”
她问这两人是谁,我想作为候选人,她有这个权利,就告诉了她。然后她又问我要人去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不是要问工种,”她解释说,“而是问具体工作的性质,是搞研究,还是应用的,搞研究需要耐力,应用更需要爆发力。”
我想,破译密码既是研究,也是应用,不好笼统概括的。我一时无语。
她又解释说:“我是想帮你当个参谋,因为这两个人我都很了解,如果你告诉我具体工作,我就能告诉你谁更合适。比如,如果你准备让他们去独当一面,干石破天惊的事,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们肯定不合适。”
我问为什么,她说:“这人我太了解了,钻研精神十足,做研究特别细心扎实,典型属于那种耐力极好的人,但就是缺乏创造力。如果你要搞个什么课题研究,他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你只要把大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会一步一步给你求证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比你期望的还要好。但你如果想让他们单独开创一个东西,他就不灵光了,他们缺少的就是这种平地拔楼的勇气和本领。”
我问她:“你们合作过?”
她卖起了关子:“你是问什么合作?是工作上的,还是其他的?告诉你吧,我跟他们什么合作都有,工作上他们现在跟我是一个课题组的,其他的合作则是我的隐私了,是什么你自己去想吧。”说着,露出一脸坏笑。
我很反感她这种做态,冷漠地指出:“我对你们的其他合作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他们坏话。”
她很不以为然地说:“你没听到我夸他们吗?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说:“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说的结果有可能影响我录用他们。不过,我想这恐怕也正是你的目的,因为你需要他们,所以怕我把他们挖走。”
她哈哈大笑:“你这是以己之心度我之腹,太小视我了!说实话,我希望他们走,免得……嗯,跟你直说了吧,我们曾经好过,但现在不好了,就是这样的。你应该想得到,一对好过的人不好之后会怎么样,即使不反目成仇嘛,总是有些解不开的疙瘩,谁愿意每天搅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要喜欢他,让他们跟你走吧,最好;如果你是请他们去做你或谁的副手的,那就更好,他们是最好不过的搭档,做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过,如果你想让他们独当一面,就难为他们了,他们真的没这本领,这我可以说是看透了他们的。”她看看时间,站起身来,“行了,告辞了,反正你也不会请我吃午饭。”
我提醒她:“那你还想不想应试了呢?想就把题带走,我给你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内你解掉了它就来找我,否则我不会考虑你的。”
她笑笑说:“免了吧。”说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嬉笑着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看透他们吗?因为他们连在床上都没有想象力,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开天辟地的创造力呢?”
她随着一串格格格的笑声和鞋跟声,舍我而去,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憋出四个字:
婊子养的!
我自己知道,这不是骂,仅仅是一种由刺激和惊叹引起的无言之言。她惹了我,她打击了我,她迷乱了我,我要发泄,要还击她,要降服她——婊子养的!
08
三名候选人,其中两人事实上在他们交来答案之时即可解除禁闭,只是因为被黄依依缠住,无暇顾及,致使他们不能及时解禁。所以,黄依依一走,我即去了两人的房间,并邀请他们共进午餐,算是我对他们耽误的弥补。然而,在餐桌上,我自己都奇怪,我与他们的交流几乎都在说黄依依,好像我心里装满了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一样的。可以想见,黄依依已经以她的“放任自由的方式”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和好奇,我与他们谈论她,事实上是在向他们打探她的真实。而两位对黄的评价,给我一个印象就是:我看到的黄依依是真实的,在真实的基础上又是不全面的,不充分的。平时生活中的黄比我看到的要更天才、更乖张、更邪乎、更诡秘,用她前相好的话说:她身上既有天使的一面,又有魔鬼的一面,总体说就是个半人半鬼的怪物——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应该说,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不过是替我证实了我的感觉。这感觉不寻常啊。这感觉刺激我啊。我分明感觉到,两位闪闪烁烁的说法和各种举证,非但不能平息我对黄的好奇心,反而如火上浇油,更添了黄在我心目中挤拥的感觉。而当我将他们与黄依依放在一起看时,我感到,后者身上明显要多一些邪气和野性,感觉他们是家养的,黄依依是野生的。是的,我真有这种感觉,而且很强烈,强烈得我要一吐为快。事情到这时,其实我心里已经很明白,我要的人不是他们,而是黄依依!因为,在密码界,谁都知道,密码是反科学、反人性的。反科学也是科学,所以,研制和破译密码都需要智慧、知识、技术、经验、天才。但同时更需要一颗“恶毒的心”(不管是研制还是破译密码),因为它是反人性的。密码,说到底,玩的是欺骗,是躲藏,是暗算。兵不厌诈,密码是兵器,是兵器中的暗器,是人间最大的诈。在这个充满奸诈、阴险、邪恶的世界里,一个桀骜不驯、带点儿邪气和野性的人,或许更容易生存下来……想到这里,我抓起电话,通知书记同志,下午我要见她。
下午,我去找书记。
书记的办公室在三楼,我上楼的时候,在楼梯上,恰好和一个女同志劈面相逢。我为什么记得她,是因为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看到她在掩面而泣,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捂着胸口,头低低垂着,是一种很悲伤、很无奈的样子。见了书记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看看黄依依的档案。
“黄依依?你怎么想要她?你……”书记沉吟着,脸上堆满了惊疑和不屑(不是原先的谨慎和不安),“你不会被我说她的一些好话迷惑了吧?”
我摇摇头。
书记接着说:“老实讲,当时你没说要她,所以我都是拣了些好话来说。但你如果想要她,我可以说,我的态度很明确,不合适的,绝对不合适。”
看我不语,他又说:“当然,她有她的优点,人聪明,见识广,业务能力强,专业上有建树,工作上可以独当一面。但……有些话我不好说的,不过你相信我,她这人有问题,不合适的。”
我问有什么问题,书记说这是她本人的隐私,不便说的。我说,在我们701面前,是没有任何隐私的。
书记看我态度有些硬,笑了笑说:“我可以跟你说,但仅限你知道。”又笑了笑,说,“就像你的事,仅限我知道一样。”
我没有答话,等着他往下说。
书记说:“其实,你要早来几分钟,就会看到她的问题,黄(依依)同志的问题。就在你进门之前一分钟,一个女同志刚从我这里哭着走。”
“我看见她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
书记看了看我说:“黄依依把她男人勾引了。”
我脑海里一下浮现黄依依撩人的目光和笑容、笑声,嘴上却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调查过吗?是谁勾引谁?”
书记说:“那还用调查,肯定是她勾引人家丈夫。”
我说:“没有调查,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书记丧气地说:“你不了解,我是太了解了。”说着,从抽屉里翻出几封信件,我看,发现都是告状信,有匿名的,也有落名的,说的都是一个内容:黄依依思想腐化,乱搞男女关系。有的还指名道姓的,跟某某某,什么时候,在哪里。我一边看着,一边问书记这些是什么人。书记说,什么人都有,有的是所里的,有的是外边的。
我越看越怀疑:“怎么有这么多人?不可能吧。”
书记摇着头说:“应该是不可能,可到了她身上,就成了可能。影响很坏啊,反映很大啊,现在所里开领导会,每一次都有人提出来,要处分她,开除她。幸亏她手上还有周总理那把尚方宝剑,否则早有人把她拱走了。这个黄依依啊,黄依依,人家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可她回到中国后,还在唱西方那边的歌,这怎么行嘛,完全不同的伦理嘛,能这样乱来吗?”
“她有家吗?”我问道。
“哪个男的能接受她?”书记笑道。
我说:“也许结婚就好了。”
书记说:“你以为她没结过婚?结过两次呢,都离了。”
我问:“这是以前还是现在的事?”
书记说:“有以前的,也有现在的。据说她在美国就有过婚姻,丈夫是个化学家,老家是福建的,回国前两人离了。回来后不久,她跟电影厂一个摄影师好上了,结婚后不久又离了,就因为她在外面有男人。”
看我一时不语,书记又说:“说实在的,我们这毕竟是个学术单位,人的思想相对要开放一点,很多人也是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所以多少还能迁就她,要在其他单位,她还能有今天?我劝你还是别想她的好,关键是没这必要,我可以负责地说,那三个人专业上不比她差的,她能干的事,他们都干得了。这几个人的思想和生活作风都没问题,去了会给你踏踏实实干事的,她去了,说不定事还没干出来,尾巴就露出来了。尾巴一露出来,你们这种单位能不处理她?到那时,她想干事都没机会了,这不是害人害己,何必呢?”
书记说的“情况”,其实我有一定预想,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严重是严重,可我并不准备放弃。这样的人,人们还能容忍,说明她必有非凡的一面,如果光以一个“学术单位思想开放”的理由显然说服不了人的。我还想,虽然701人的思想没这边开放,但只要她能破译乌密,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所以,书记说得苦口婆心,我却是无动于衷,依然“贼心不死”,要求把她的档案调给我看。
书记绝望了:“你真要她?”
我安慰他说:“那要看过档案才能决定。”
其实,我心里已作决定:只要没其他问题,我要的就是她!
09
从书记那里回来,刚进房间,我就听有人敲门。开门看,门口又立着黄依依,她换掉了连衣裙,穿的是一套衬衣裙子,裙子是藏青色的,衬衣是白色的,开口很低,露出胸前一大片白生生的肉,甚至还可以隐隐看到一线乳沟。我的目光无意地碰了一下她胸前的白肉,便触电似的闪开了。
我说:“我正找你呢。”
她说:“我都来第二次了。”
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递上来一页纸,说:“给你交卷啊。”
原来,她嘴上说是“免了”,其实已把题目默记在心,带回去做了。我当场看她解答的程序和结果,完全正确无误。
我对她说:“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别太难的。”她作出发嗲的样子。
“不难,”我说,“但你必须说真话。”
“这没问题,”她爽快地答应道,“问吧,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以前有没有接触过破译密码的工作?”
“没有。”
“听说过吗?”
“听说过。”
“愿意去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喜欢待在这里。”
“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知道一点,好像是保密单位的,是吗?”
“是的,你愿意去吗?”
“不愿意。保密单位就更不愿意了。”
“为什么保密单位就更不愿意?”
“那哪是我这种人待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
“生性自由,生活浪漫,最害怕受纪律约束,最喜欢无拘无束。”
我想了想,责问她:“那你干吗还来应试?”
她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来应试是真想去你们单位?你们是什么单位我都不了解,怎么可能呢?”笑完了,正了正神色,又说,“说真的,我来应试是想来见识见识你,这几天同事们都在说你这个那个的,我很好奇,就来了。”
我又生气,又暗喜。生气是觉得她这人太玩世不恭,喜的是,我想,既然这样说明我看到的她是真实的,不是做作出来的。她本是无心,我也本是无意,无心无意中产生出来的东西往往是真实的,经得起检验的。好,这样好。我这样想着,立起身,明确告诉她:
“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我录取,我们马上将给你办理调动手续。”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她笑吟吟地问我。“不是玩笑,”我说,“是真的,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材。”
“不。”她提高了声音,“你需要我,可我不需要你们!”
我说:“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到窗前,背着我,静静地说:“不,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我说,“我相信,你去我们单位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
“可我不想!”她又冲动起来,大声叫道,“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平静地说:“已经不行了。”
她呼地冲到我面前:“那不是听你的!”说着要走。
我问:“你去哪里?”
她说:“我找所领导去,我要跟他们说,我不走!”
我说:“他们也要听我的。”
她盯着我好一会,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讨厌你!”
我劝她坐下后,说:“看来你对我还真不了解,那么你想不想了解我?我想,反正我已决定要带走你,所以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是特别单位701破译局局长,我现在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是我看中的人,谁都不能拒绝的,只能跟我走。”
“我要不走呢?”
“没有这种可能。”
“我恳求你。”
“我不同意。”
沉默一会,我开始做她工作。我说:“小黄同志,你自己说过,我也知道,你是爱国知识分子,如果国家的安全需要你,我想你总不会拒绝吧,而你将要去从事的工作就是直接关系到我们国家安全的,很神圣的。我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调整一下心情,我给你一天的准备时间,后天就跟我走。”
她问:“你们要我去做什么工作?”
我说:“破译乌字一号高级密码。”
10
那时候火车车次不像现在这么多,而且,我们701驻地仅仅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弹丸之地,在我们单位入驻之前,这里甚至还没设火车站,火车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