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8年第三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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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本小书便是一面察看自己的镜子。我将怎样捐弃故我,鼓勇去寻求新我呢?——且用不着麻烦心理医生,还靠要求自己。
一九九七年七月开始写于怀柔宽沟,十一月在上海写出初稿,十二月底在北京东城改成。
——《书海浮槎》文丛之一《月是故乡明》题记
《琅嬛偶拾》序与后记
? 王辛笛 / 王圣思
(序)在文学创作中,诗和散文自来就是两种不同的体裁,各有短长,但如在行文吟咏之间运用得当,可益彰其互补作用。新诗在打破旧体诗的藩篱后,其美即在于一定的散文美(当然,如果诗行过于散文化,或完全写成大白话,则水分太多,失去诗味),而散文如杂有神来的诗意之笔也必然婀娜生姿,绚烂出色。从创作习惯的心态说来,散文重在顺理成章,跌宕有致,及其弊也,往往趋于平庸衍漫,以致索然寡味;诗作则要求凝炼蕴藉,深入浅出,及其弊也,往往支离破碎,以至辞不达意。对此我是有一些切身的体会的。
忆自八十年前私塾受书以来,总是以学文为主,除四书五经外,对史记以下唐宋八大家古文辄能琅琅上口,而师友训告则以诗歌为雕虫小技,写来自娱则可,不登大雅之堂,然而及至进入社会,惶惶不可终日,杂务栗六,无暇为文,偶有所感,则寻章摘句,自然凑泊成篇,蜪假时日,反复吟哦再四,乐此不疲。其后虽于明代公安、竟陵清新突兀的文风,以至法国蒙田、英国兰姆、吉辛诸家的作品,有所偏嗜,但终以习于诗思跳跃,不耐铺衍为文,已久不作此想。沿及近年散文随笔盛行于世,不免时时有所触动,偶一为之,无奈笔砚久疏,至今难成气候。
近承上海教育出版社约稿,不得已穷搜箧存,检视历年习作,已属于十年文革后之余烬,芜杂并陈,了无足观,勉力裒为一册,遂成此编。除数文选自一九四八年旧刊《夜读书记》一书外,现今手头所存长短文仅得四十余篇,计有文论、怀人、梦寻、书话(书评与序跋)等散文随笔之类,每一部分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似此杂七杂八,可称作杂拌儿集,或长长短短集,终以先贤所撰,已有类似题名在前,未便雷同,僭为己用。因念及此书所收诸文大都涉笔读书心得为多,而昔日晋人张华尝梦游琅轘福地,中多奇书,叹为观止,兹略取其意,即拈得《琅轘偶拾》署作书名。然否当否,广大读者必能有所见教。书末附有访谈录等聊供参考。
是为序。
王辛笛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后记)《记忆化作春泥》是我在一九九四年春应上海《收获》杂志“人生采访”栏目的约稿而写,在此作为代跋,以了父亲辛笛希望我为他的这本文集作跋的心愿。近一两年来爸爸日见衰老,病痛不断,步履蹒跚,久不作独自去街头邮局寄信买报的奢想,宽衣脱鞋都要人帮忙,右肩周炎不时发作,常连一管笔都握不住。爸爸老了。只是思维依然敏捷,好奇心依然强烈,关注外面的世界,听到令人感动的人和事,依然会泪花闪烁。承上海教育出版社王为松君为海上学人文丛前来组稿,欲结集出书,爸爸勉为其难地写下序文,完成构思已久的《忆盛澄华与纪德》等文。我帮助他整理了书稿,并通读了两遍,作为爸爸新书稿的第一个读者,还想写下一些补充文字。
这部书稿体现了学人撰文的特点,所收长短文四十一篇,访谈七篇;学识华瞻,视野宽阔,体裁多样,既具有知识性,又颇含史料性,时间跨度为三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一个甲子,尽管其中具体写作曾中断过三十年,但所收文章仍然展示了作者大半生阅读的时代、文学、人情风貌,也为研究“九叶”诗人个体提供了一面多棱镜。不少篇什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字功底,于书香中渗透着文言白话相间表达的新鲜活力。我不清楚我审读的眼光是否因夹杂着父女情长而与读者的眼光有别?
我自觉是个挑剔的女儿,好像比爸爸自己更爱惜他的“羽毛”。记得《九叶集》出版后,我大学同学邀他参加学校自新时期后的第一个诗歌朗诵晚会。我真比自己发言还要紧张。临到那天下午我还赶紧给家里挂电话,嘱咐妈妈一定要让爸爸穿戴得整齐一些。当晚,大礼堂里坐满了恢复高考后入校的头两三届大学生,还有人结伴不断走进来。管门的同学只好把铁皮大门关了起来。就在爸爸登台开始讲话之际,外面的铁皮门突然被擂得咚咚直响,爸爸一点也不因自己的话头被打断而生气,相反充满激情地把这喧闹声形容成严冬之后的春雷,比喻为呼唤诗歌的鼓点,一下子大礼堂也沸腾起来。在他的建议下,大门打开了,外面的同学蜂拥而入,顿时把走道挤得水泄不通。接着又是如此出奇迅速地安静下来,听爸爸用他不太悦耳的嘶哑嗓音朗诵他的新作:“季节到底不同了。/春天从门窗里进来,/冬天从烟囱里出去。/寒夜漫漫的尽头,/炉边听腻了的老巫婆童话,/终于和笨重的棉袄一起晒到了太阳……”我久悬的心终于放下,这场面令我感动而难忘。
在这部书稿付梓之际,我的心情就像十多年前坐在大礼堂里一样忐忑不安,我知道爸爸可以写得很好,但有时也会写得不够好,对他作文的痛苦与真诚,我比一般的读者了解得更多一些。尤其当有形无形的羁绊束缚他的心灵时,他常常情不自禁地画蛇添足。只要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劝他砍掉蛇足,他因此会不高兴,甚至发脾气,我总是联合妈妈一起坚持着:谁让我们是他的亲人!爸爸越老越温和,越能从善如流,为此我更敬重他。他以前的诗文一经发表就很少改动,收入这个集子中的文章也大多如此。即使个别篇章留下了过去行文的某些痕迹,本书也历史地如实保留下来,让读者看到他如何战胜自我,走向更从容的自由。我期待着读者作出自己的评判。
王圣思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别于凡果的滋味
? 吴泽顺
予生也鲁,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少乖巧,拙于应对,常常因为不肯和人打招呼而受到父母的斥责,因为不讨老师喜欢而当不上三好学生。家庭与学校的不满,不断强化着我的这种秉性,以致长大了,走上社会,仍是呆头犟脑一个,自然也就没多大“出息”,让父辈们好生失望。生成的脾性,改不了,也不想改,正如一首通俗歌曲所唱“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既然没有负累,也少人际交往,虽不能说清了心寡了欲,倒也乐得逍遥自在,做些别人不屑做的事,想些别人不愿想的问题。记得大学时学古汉语,音韵学既难懂且索然寡味,被同学们视为天书,而在我却别有一番情趣。三十六字母四十一声类二百零六韵中那些漫不搭界的文字,是那样鲜活地在我脑海中腾挪欢舞,以致在数年后考研面试时还因此占了不少便宜,毕业论文居然也选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音韵学课题。这倒是应了孔老夫子的一句话:“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这部集子里的文章,就是我在春雨潇潇凉风习习霜叶飒飒冬雪霏霏无所事事读闲书时搜集起来的。之所以特别喜爱,还是因了人弃我取的癖好。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文章既非代圣贤立言的高头讲章,于修齐治平无大关涉;也不为辞章家们所青睐,正经八百的文章选本和文学史中亦难觅其踪影。但它们(尽管带些游戏色彩)的确充满灵性,具有奇趣,亦不乏黑色幽默。就像荒岭榛莽中自生自灭的野果,任性而恣肆,入口嚼之,也还有些不同凡果的味道,有些凡果所不具备的药用价值。所以我想,把这些文章结集出版,或能得到嗜好如我者的喜爱,亦未可知。对那些看重文章正宗的人而言,权当吃腻了鸡鸭羊豚、生猛海鲜,用马齿苋一类野菜换换口味,于胃之消化,或许不为无益。
当代中国的文化人,在打破了读一种书、听一种声音、看一种颜色的单调与沉闷之后,视觉与听觉也就得以恢复到正常的敏感度,并雄心勃勃,以挽狂澜于既倒为己任,力图寻找和建构一个多元的、色彩纷呈百鸟和鸣的人文世界,以期与日益丰富精彩且咄咄逼人的物质世界相抗衡。但失去了的将永久失去,遑论重构?而这些独抒真性情、无拘无束的小品所显示的精神内涵,不正是我们早已失去的人文传统么?因此,读一读这些篇章,也或许会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
宋人钱惟演有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读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钱氏曾做过高官,乃西昆派的领袖人物,自然要研习经史,好与皇帝朝臣们周旋。但他毕竟是一个兴趣广泛的文人,并不因小说小辞乃闲适文字而不屑,只是因时因地制宜,与经史分个主次罢了。至于钱氏的读书方法,我想同样可供这本《天下奇文》的读者参考,只是得换个方式:疲倦或失意时读奇文,因为它们是润滑剂,可以消除身心疲劳;它们是兴奋剂,可以刺激大脑,顺带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睡觉前宜读经典,最好是当代文学批评家那些充满奇异术语的理论著作,因为这样容易引起疲劳。至于上厕,窃以为还是不读书为好,尤其不宜读长篇和经典,一则有违医家者言(呆的时间太长,可能引发痔疮),二则有辱斯文,对不起理论家。有此恶习而实难改者,不妨读一至二篇奇文,据说可以治疗便秘,如能用在下所编《绝妙歪诗》辅而助之,疗效自当更好。
本书的编排,大体上按内容分为八类。至于各类内部,由于受本书性质的影响,是并不一定按时代先后,如辞章家们所习用的分期、断代等形式来比次的,而只是一篇篇机杼独立的文章。日光之下无新事,人性物理,自古而然。当我们读着这些蕴含着真性情、充满奇情异趣而又不乏讽刺与幽默的文字时,有谁仅仅去注意时代的分期与古今的差异呢。
(《天下奇文》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3月版定价1350元)
在三流书房
? 潘旭澜
这是我近年来的主要生活空间——十几平方米。三面书架顶天立地。一张大大的写字台,紧挨着小小的单人床,还有两三把椅子。不挡路的地板上,躺着一堆堆期刊报纸。虽然派了几种用场,也还是可以称为书房。它无斋名,无特色,无装饰。如果一定要起名,可以叫三无斋。
我原来有几架书,六十年代末丧失殆尽。一部分被“红色风暴”刮跑,一部分自己当废纸卖了买饭票。现有的书,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一九七九年以后陆续积聚起来的。也就是这一年,我第一次有了书房。一九九二年搬到现在这一间,比原先那间大一些,虽然还是太小,但我已不敢有扩张的奢望。架上的书,比搬迁之前多了不少,也有多次更新。没有金灿灿齐刷刷的豪华大部头,并不觉得遗憾。不少必要和想读的书,未能得到,则不免兴叹。现在所有藏书,几乎每一本我都能说出来由。要是将著者题赠并且看过的,每本写一则书话或小记,结为二三个集子,大约不成问题,只不过现在还顾不上。书刊之外,自然还有电视、电脑。
写字台上总是乱七八糟。不止一次找不到刚拆封的期刊、刚收到的信件、刚写好的稿子,甚至,找不到空白的信封信笺和电话簿。免不了有些败兴、着急、生气。可我顽固地谢绝老伴或女儿代为清理。以前的经验告诉我,每一次清理以后,便要啥没啥,好像习惯和记忆都放了假。倒是听其自然,要用的物品,在我恼火之际,往往会自动奔到手里,似乎小狗听到主人的叫唤。
通常,吃过早点,便坐到这张桌前。用那幅被一位录像者说是“太次了”的窗帘,调节好光线,便开始一天的劳作。十几小时里,自然要吃喝拉撒睡,要自我照应和捎带做点家务,还要到屋外走走——如果没有雨雪或严寒酷暑的话。直到夜阑人静,桌面星星点点的烟灰,似乎飞上了我的眼珠,便开销了生命剩下的几千分之一。
并不是这书房有多么好,让我舍不得出门。满打满算,再加上偏爱因素,顶多算三流。只是,命里注定的,就是要在书中找到生活的归宿。多少年企求的,就是要有一个安定的书房。虽然现在还很不如人意,有了总比没有好,赶紧好好劳作为是。上超市、逛大街、泡酒楼、赴会鼓掌之类,只能偶而为之,没有精力和兴趣作为经常项目。至于一些高价的娱乐,只觉得那是属于别一世界的。当然也要娱乐,只是现在的影院剧场,难得让人提起劲。一些流行歌星的演出,我的耳朵与眼睛,向来没有那个承受力。于是,主要靠开开电视来调剂生活。那架曾经挺新潮而今又几乎成了古董的“东芝”,近年的用处,看几样球赛占了大头。毕竟,电视只是娱乐和调剂,坐在桌前才觉得心里踏实。
以前,常常看到一些农民,除了吃饭、睡觉,有活没活都要到田间地头,或者汗流浃背,或者东摸摸西扶扶。其实,这书房,不就是我的田间地头吗?更何况,去日苦多,我的田间曾经长期荒芜。现在都六十好几了,许多想写的东西还没有写,不少想读的书还没有读。正如大灾之后的老农,该补收补种的活儿,一天变成四十八小时,不吃不睡,也忙不完。到底老天爷给我多少时间?应该先拾掇这块残存的庄稼,还是栽种新的禾苗?在这地头望望,在那田间走走。低效劳作的收获,感慨远远大于欣慰,更不说由于彷徨徘徊而一无所获了。然而,只有这田间地头,才可能给我持久的生活乐趣,才会多少体现一个羸弱生命在播种绿色的梦。
逢到没有别人或自己安排好劳作项目的日子,心境便特别开朗。自由的感觉像舒心活血的灵丹妙药,精神好了许多。于是,我首先想到找些读过或不曾读过的书随便翻翻。有兴趣便认真读下去,没兴趣便换一本。兴趣不好或遇到什么疑问,便将相关的书凑在一起,想弄清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漫游之间或之后,往往有一种形诸文字的冲动,消蚀散淡的心情,也许是多少年形成的惯性罢。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将冲动让风吹掉。吹不掉的,也捆扎起来,放到冰箱里。将来会陆续捡出一部分还没有枯萎的冲动,让它们去催生出或多或少的语符或音像。
我从来也不曾统计过藏书的数量。反正就那么三堵壁。容不下的时候,就让一些不曾看过估计今后也不会查阅的,让出地盘给新到、可能要看的书籍。电脑必定要更新,一些书刊会被光盘所代替,音像资料当然会增加,但绝不会成为无纸文库。我所想读的图书,仍将时时出现在我杂乱的书桌上。没有它们,即使给我一座现代化的豪华别墅,我也会觉得孤寂。
于是,我向厚厚、薄薄的书们说: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咱们相伴相守,无论时间久暂,都是一种缘分,一种福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泡在自己的田间地头,固然是一种习惯,一种精神和感情的需要,当然也企望着应有的收获。我的田野狭小而贫瘠,我的耕作陈旧而无力。在这样的条件下,写出自己觉得还像个样子的东西,是收获;明白一些以前不知道的知识、不清楚的思想,也是收获。无论是前者或后者,为的是给自己的生命减少一些沙漠。如果能够的话,也给这世界增加一点绿色。
渴望阳光
? 哈 米
我天生胆小,因而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