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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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么继续跑下去是不行的。这么莫名其妙地跑,结局一定相当不妙。无论如何你是跑不过他们的。你即便能跑过他们,也不应该跑。北林越想,越感觉眼前的情形太过于奇怪,过于荒唐。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江州城内一家大机关里的干部,堂堂正正的国家工作人员,孙宇立更是一位具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可就是这样两个人,此刻却完全丧失了心智,听任一伙乡村百姓驱赶得东奔西窜。北林不止一次想把脚步停下来。他不止一次想把孙宇立喊住。眼下他们最要紧的绝不是跑。他们应该大大方方停下脚步,向对方说明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这次来歌珊来牌上的前后经过。他们还应该反过来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地责问对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没命地追赶别人。即便你们真是专门负责抓人,专门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的基干民兵吧,即便你们真是那几个村干部乡干部派来的吧,村干部乡干部就能如此胡作非为,什么道理也不讲吗?
可是这个时候,北林是不能很好地把自己的意思同孙宇立表达清楚的。孙宇立完全容不得他说上一句话。孙宇立就如一只打折了翅膀的呆鸟,双臂奇异地耷开,身子倾斜着一个劲没命地往前狂奔。在偶尔的一瞥中,北林看到了孙宇立蓬乱的头发,大张的嘴巴,破烂的衣衫,同时也看到了孙宇立的那张脸。那是一张让人一看就永远不能忘掉的脸,脸上的肌肉因惊慌因恐惧,可能也因为剧烈运动而扭曲到了极端可怕的程度。
“这里!”孙宇立又在前面喊叫了。喊声未完,孙宇立已带头跳下一道土崖,纵身扑进密如高墙的草丛树丛。
树丛一两人深,无数的荆棘藤蔓牵牵扯扯,拉拉杂杂,皮鞭一般抽在你的头上脸上身上。偶尔一脚踩空,还能让你结结实实摔上一跤。这一切固然延缓了奔跑的速度,同时也能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安全感。某一刻他们拨开树枝,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探身回望,发现那伙追赶的人仍被阻挡在山梁的那头,手握长枪木棍四处张望。当头那位又高又瘦,模样像个野人的凶狠家伙已跳下土崖,手中的砍柴刀上下左右挥舞,似乎要砍出一条通道来。这行为当然有些徒劳,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了这片山洼,其中一个人的目光甚至与北林对视了一下。北林火炙般将脑袋缩回。
就是这一刻,北林大脑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这念头很清晰,很强烈,整个身子不由一惊,又一抖。自己刚才是怎么说的,丧失了心智?谁丧失了心智?我丧失了心智,或者说,是孙宇立丧失了心智?不错,不错的,这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其实一点也没错,自己的判断一点也没错,面前这人此时此刻也许当真已丧失了心智。面前这人可能已经完了,他大约已经狂了,乱了。他完全由不得自己了。北林再一次想起临行前马瑞云反复交代的那番话,什么孙宇立近些日子心情有点不好,身体不很舒服等等,上坡下坡千万要稳点慢点,事事处处多加小心等等。北林还想起孙宇立到歌珊到牌上后所表现出的巨大变化,孙宇立怕神怕鬼怕黑暗,怕枪怕棍怕民兵,夜里不敢独自一人在房间睡觉。孙宇立猛一用力,将那位抓紧他手臂的村长噔噔推出老远。孙宇立将一口夹带着烟丝的浓痰狠狠吐在土坎下边的石板道上。还有此时,此刻,孙宇立如一条打折了腿的狗,在密林丛莽之中颠上倒下,狂奔乱窜。总而言之,毫无疑问,这人出了问题是可以肯定的了。这人完了。孙宇立完了。这一刻北林的大脑十分清晰,思维活跃,分析问题判断问题准确坚定。他知道孙宇立已经陷入某种崩溃之中。孙宇立是真完了。接下来北林想得更多更远,他想起张海琴的调动,孙宇立的推托,想起近几天自己在孙宇立面前所做出的全部努力,他的奔前忙后,巴结讨好,殚精竭虑,以及孙宇立的再次断然拒绝,以及随拒绝而来的荒凉感、受辱感、受戏弄感等等。北林想,自己这一辈子是真的什么也没得到,自己这一辈子一切都给剥夺,自己这一辈子所剩下的,惟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可怜心愿,便是把张海琴的调动办落实。可偏偏连这点要求孙宇立也不能答应。于是北林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故事,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孙宇立说过的一句话。孙宇立说这辈子的某一个时刻,他极想能从哪里弄来一包炸药进行爆破。北林也曾认真想过,要到哪里弄一包炸药来进行爆破。
炸吧,北林想。跑吧,完吧。
北林想,全他妈的完。
“呀!”又一声短促的嘶喊从耳畔发出。这次北林听得真切,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嘶喊声未完,北林也带头跳下一道土崖,不顾一切纵身扑进丛莽的更深处。
在丛莽深处遇到人家,这是任何人也难以料着的,等到孙宇立、北林认清眼前的事实,他们已傻呆呆站在一幢房舍的后檐之下了。这是一处新起的房子,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室内粉白的墙壁,横搁的木椅,椅靠上散置的大人小孩衣物。孙宇立和北林准备顺檐墙悄悄溜开,不过已经晚了,西下的光照里一个人陡然从拐角那边跳出,直统统挡住他们的去路。而在竹林的左边,分明已传来包抄者快速运动的脚步声,更远些的地方,似乎还隐隐听到更多人的喧哗。
附近一带应该有一个住满了人的村庄,看起来,整个村庄都已经陷入骚动之中了。
大约就在这时候,北林和孙宇立跑散了。北林照原路重新逃进丛莽,孙宇立恰恰相反,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竟然不顾一切跳下土坎,接着撞倒了一堵竹篱,直挺挺奔入旁边另一户人家的后菜园。在菜园中心一块遍种细叶植物的菜畦边,孙宇立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冲出某道低矮的木门,手握一把巨大的竹笤帚边使劲拍击,边对他破口大骂。孙宇立愣了愣,歪歪扭扭掉转方向,朝菜园后方的山坡斜刺里蹿去。
后来北林获知,他们最后遭人包抄,以致相互失散的地方真是一处小小村落。从这里到中午他们吃饭休息的那处缓坡,共有五华里路程,而到出事地点的白果坑水库则达八九华里之遥,中间还要经过另外两个村庄,然后顺一条山梁往上,直到把山梁跑到尽头,再翻越一座并不算低矮的山坳。在那种前堵后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真不知孙宇立是如何完成这次艰难行程的。
白果坑水库其实就是洪岭水库,也即是多少年前孙凯先、孙宇立一家所熟知的红星水库。白果坑是山中的一条小小溪流,旁边散落着三户两户人家,后来红星水库大坝竣工蓄水,捎带着把这里也给淹没了。住户们有的迁往遥远的库区之外,有的爬到更高的山洼里安了家,白果坑于是变成杳无人迹的一片水域,库区里无数港汊中的一条。站在高处粗粗一看,这里的水面极窄,仍旧一道细细长长的溪流模样,似乎只要你纵身一跃,即可一步跨到对岸去。完全可以设想,当孙宇立一身伤痕从包围圈中逃脱,打断腿的狗一般滚下山坡,他是怎样受到这种错觉的蛊惑,一纵身朝水面,朝水面那边的土岸扑去的。
等到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整整三天之后了,孙宇立上下赤裸,全身肿胀,双手向前做出拼命抓挠的姿势,身子微微侧转着躺在一棵盛开的野槐树下。他的脚头,靠近水面的那块茅草地上,三根乡村里自产的那种土制蜡烛正静静燃烧,几团纸灰无风自动,绕着一定的圆圈旋两旋,又一动不动固定下来。离野槐树不远,崖坎边、山坡上、树丛里,密密麻麻四处挤的都是人。人们简直把溪流两岸的山头都挤满了,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半点声音,只迷迷瞪瞪一个劲朝水边的野槐树张望。
在过去的整整三天时间里,北林没有合一下眼皮,也基本上没有吃下一点东西,只日日夜夜守在水边奔上忙下。单位上的领导和职工陆陆续续都从江州赶来了,孙宇立及孙宇立的妻子马瑞云两方面的亲戚朋友也来了。但马瑞云自己却没有来,孙宇立的母亲及女儿更没有来。她们给彻底瞒住了。有两条机帆船、五条平日用来捕鱼的小木船在库区的各个港汊里日夜打捞,后来还从县城的公安或武警部门调来两艘冲锋舟,从江州请来几位专业潜水员,一齐加入打捞的行列。按照当地的说法,人落水后一定得三天后才能出来,不满三天时间,你花上再大的力气也是白搭的。事情说怪还真有点怪,三天之内人们基本把整个水库的角角落落梳理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三天的期限一到,尸体非常准时地浮出水面,就好像跟谁约定了一般。
有一个事实不容回避,由于水下浸泡时间过久,尸体已经肿胀得厉害,不客气地说,那都不像一个人了,那完全是一头吹足气剐光毛的肥猪了。出水后,过高的气温进一步加快了腐烂的速度,你的手按到哪里,哪里的皮肤便破溃出水,黏黏糊糊好像弄了满手的烂泥。人们买来白布裹上一层又一层,可你裹得越多,那水也出得越加厉害。有鉴于此,人们基本否定了把尸体运回江州的打算。从库区到洪岭乡政府所在地,徒步需要一个多小时,用那种乡村板车拖一具重物,则至少需要两小时以上;而从洪岭上车到江州,再快也必须三到四个小时。两小时再加上三四个小时,总共大半天时间。大半天之后,其结果如何是谁也料想得到的。
看来摆在面前的惟一选择只能是就地火化,就地安葬。
说到火化,另一个同样让人感到头痛的问题又出现了,在洪岭乃至整个歌珊全县,并没有正式的火化设备,而且也没有火化的风俗。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只找到一种最原始最简朴的方式:用炭。人们在离白果坑不远的地方砍开一座久已废弃的土窑,里面堆满当地居民冬天用来取暖的木炭。在火化的前一刻,马瑞云终于跌跌撞撞赶到了,哀号着要求见孙宇立最后一面。人们担心她受不了,纷纷上前劝阻。马瑞云死活不能答应。人们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在白布撕开的那一瞬间,马瑞云一瞥之下身子一软,脑袋扭几扭,仰面向后倒去。
几乎在出事的当天,歌珊警方便在江州有关领导及技侦专家的督促、指导下介入了对此次事件的调查,他们传讯了相关责任人,尤其是最初的肇事者,那五个上山砍柴的当地村民。五人均系男性,家住洪岭乡牌上村第十村民小组,年龄在十六到五十五岁之间,其中两人是一对亲兄弟,另外还有一人存在一定的智力障碍,属残疾人之列,家里领有歌珊县残疾人联合会发的残废证。坐在村委会临时设立的审讯室里,五位村民一个个面目僵直,神情呆滞,仿佛仍没能从极度的事变中回过神来。他们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没料到。他们根本没料到的。起初他们还以为草丛里蹦出了两头野兽呢。
“没料到。没料到为什么还要死死追赶人家?”负责审讯的乡村警察不动声色问。
“他们跑,我们才追的,”村民们嗫嚅着,“我们还以为,追的是两个干坏事的歹人呢。”
“这么说,你们还立功了,成了抓坏人的英雄?”在一侧旁听的乡镇干部讥笑道。
“不是坏人,那为什么见了我们要吓得跑?”
五位村民中的一位振振有词这么问。
“狡辩!”
乡村警察一拳砸在面前的办公桌上,桌头的墨水瓶往起一跳,然后落下,急剧倾侧着眼看就要翻到地面去。
乡村无眠
何 申
何申男,1951年生。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梨花湾的女人》、《田园杀机》,中篇小说《穷县》、《年前年后》、《乡村英雄》等。现任职《承德日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到了伏天末了,庄稼耪过三遍,垄也起了肥也描了,往下地里没活儿就等着收了,可小清河村的德山老汉却要起早了。说来怪好笑,自打土地联产承包以后,德山老汉基本上就没再着过忙起过早。不起早可不是人变懒了,实在是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说地里那点狗屁星活计,俺一只手端着小烟袋,另一只手捎带脚就拾掇个了,还犯得上起五更干半夜?这可不是牛皮大话,德山家往上几辈子都是正经好庄稼汉,勤快得很,想当年入社前他家打的粮食全乡第一,没少得售粮模范镜框框。可如今他却摊鸡蛋摊出了鸡屎——坏了菜,人老了老了睡不成踏实觉。气得他自言自语直劲磨叨,说再早光听说城里人闹失眠,咋俺一个老农民也失眠,真他娘的怪了,莫不是不起早下地干活的报应……
德山老汉失眠症状是睡不着醒得早,当中那节骨还能将就对付:即不能像先前脑袋一沾枕头就死狗一般睡去,得左右烙饼连着翻番(若是收入翻番多好)好一阵才能睡着;再有就是以前天麻麻亮时他要起来撒泡尿,尿完浑身轻松,然后接茬睡那个贼香的回笼觉。现在完喘了,尿撒没了,肚子瘪了,老家什蔫了,回笼觉却也没了,就剩下俩干涩的老眼,旱蛤蟆盼雨似的瞅着窗外,一丝丝困意也没有了,俩后脚跟没事只好蹭炕席解痒。这么一闹腾老伴也睡不着了,弄得老伴贼烦贼烦的。
“俺说……”德山从来这样叫老伴。
“说啥呀说,这老早……”老伴翻一边说。
“俺是说,俺咋睡不着呢?”德山坐起来。
“撑的!”老伴急了。
“知道不,后院孙寡妇回来了……”德山顺嘴溜达出来。
话刚出口他也就后悔了,这不是找骂吗。孙寡妇如今四十大几奔五十,是个不省油的灯。早先她男人还活着时,她在村里名声就不咋着,跟光棍子大黄瓜黄三相好是公开的。她男人揍她骂你个骚货黄三哪好呀,她就喊俺就是喜欢黄三,他的家什好。但那时黄三是穷汉,日子长了孙寡妇也有够。后来孙寡妇就进了城,有的说她开饭馆,有的说她倒鱼虾,还有的糟践她说她“卖大肉”。她男人去找也找不回来,结果翻车还把她男人砸死了,孙寡妇也就捎了口信,说这辈子不回来了。大黄瓜呢,前些年去后山小铁矿给老板拎电棍当保安,矿石卖不出价钱,老板赔个惨,趁黑夜窜杆子了。再往下谁也不愿收拾烂摊子,乡里就拍给大黄瓜管,大黄瓜能耍赖装死闹活不还账,一来二去也不知咋鼓捣的他成了矿主,但也没挣钱。可谁料到今春上时来运转钢铁短缺,最终导致矿石和铁精粉价钱大涨特涨,就把个蔫黄瓜一下涨成了大金疙瘩。在这情景下,孙寡妇突然归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
别等挨骂,德山老汉紧溜下地到当院转了几遭,脑袋还是嗡嗡的,眼神也不大好使,看啥都是双影。他想这会子俺到地里干啥活呢?找鬼去呀!他忽然想起捡粪,对喽,老爹的宝贝粪筐粪叉子还在。老爹临咽气时费大劲伸出三个指头,说要想过好日子,就得眼勤脚勤手勤,眼勤勤在常看道上有没有车马过,脚勤勤在立刻去寻,手勤勤在趁着粪冒热气时就捡。老爹一辈子起大早捡粪,也没把日子捡宽绰,却把这话留给自己。德山老汉明知不是那么回事,可那毕竟是老爹的遗言呀,因此那粪筐粪叉就没扔留下了。他还想有一天再传给儿子,但如今俩儿子都进城做工并在那儿安了家,人家用不着。自己倒是种地,可这些年大田都用化肥,偶尔使点家肥,也是描在自家吃的菜地,还有自己抽的大叶子烟上。用化肥描出的烟要火还辣嗓子,家肥描出的烟叶好抽,到嘴里回口有点甜。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