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第3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建个医院,用得着这么铺张么?那语调很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她这才知道,这宴舞大会原来是为陆军筹建医院的。这时候她无意中瞥见近旁的一对舞伴,男的奇瘦,脸色黄中发绿;女的妆化得很浓,粉面桃花的一张脸越发衬出男的脸色晦暗难看。她想那男人准是有烟瘾的,那种脸色,不是个烟鬼才怪!
正想着,一对相拥的舞伴旁若无人地撞过来,她感觉到苏振涛的手在她的腰上用力一揽,他们才躲开了那一撞,而她和他在一瞬间就几乎贴在了一起。她很是惊慌了一下,他也显出窘态。她当下急不择言地说了一句话,全是顺着刚才的思路。
她说:哎,你抽大烟么?话一出口,就后悔得要死。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头道:我喝咖啡倒算是个嗜好。
她窘迫地笑笑说:我知道,只是随便问问。
他像完全没在意,说上海就是这么个地方,喝咖啡和抽大烟,跳华尔兹和打麻将可以是同一个人的爱好。其实,我并不喜欢这种地方,不知道你……
她马上说:今天全是大哥的安排,不然她宁愿呆在家里看书。他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是女作家张爱玲的。他说:女人写的书我很少看,然后明显顿了一下说:可是我喜欢爱看书的女人。
他说这话时看了她一眼。她看见他看她了。可她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这会儿,昏暗之中,Rock & Roll继续着疯狂的轰鸣,闻老太太紧抓住楼梯的木扶手,穿了绣花缎面拖鞋的脚颤巍巍地摸索着台阶。她的心脏跳得很凶,就要从心房里蹦出来似的。她使出全身力气,大叫小美。
她的声音立即被Rock & Roll淹没了,只有嘴巴像无声电影中的人物那样开合了一下。她气坏了!这个不懂事的小美呀,大半夜就这么闹腾开了?苏和呢小百呢?怎么不管一管呢?非叫人家街坊四邻的找上门儿来不成?
闻老太太气急败坏地准备积蓄力量,再吼一声。
可是突然,音乐戛然而止。
楼下门厅的墙上,七彩的光圈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游动的黑色影子,在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之中宛如送葬的队伍。
她当然记得那个葬礼,那是她见过的葬礼中顶肃穆顶庄重的。那是一个修女的葬礼。送葬的队伍从山坡下的修道院出来,穿了白衣的修女们像缓缓徐行的幽灵。
那时的她正骑在马背上,身边是穿了军装的苏振涛。他们都被那寂静慑住了似的,拉住马缰,定定地看。她忽然想起了劳伦斯。他会不会也有一个这样的葬礼呢?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那个离她遥远到不可企及的地方!她落下泪来。这样的泪水被苏振涛解释为极富同情心的多愁善感。而她,竟没为他的误会而感到不安。
他正式向她求婚。她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在17岁的年纪上就把那个人生的理想埋葬掉而去做这个小。那个有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梦,还有当一个自食其力的英文教师的理想在现实面前虚无缥缈得不堪一击。
现实是,大哥的生意七零八落,家道衰败得几乎难以为继。终于有一天,大哥砸碎了衣柜上的镜子,血红着眼,脸对脸地告诉她,这个家一直是他一个人撑着,现在他累了。
她出了屋,站在院子里。黄昏的光线里,整个院子是蓝的。
母亲叫她。她吃了一惊,想:母亲居然还能为念经之外的事分神。她走进母亲屋里,闻到满屋檀香的味道,正想咳嗽的时候,母亲先咳了起来。
母亲咳得很凶。屋里没开灯,叫黄昏的光浸满了,也是蓝的。昏暗的光线里,却仍能看出母亲的脸上渐渐泛起的潮红。这……该死的香啊,母亲挣扎着说:早晚得把我呛死!
她想起半年以来母亲这屋就不开灯了。是为了省电钱。用这样糟糕的香,不用问,必定也是因为省钱。她的心很是酸了起来。她想告诉母亲,她不当什么英文教师了,有什么活她就干什么活,她要挣了足够的钱,让妈点上好香。母亲却在这时抬起红得鸡冠样的脸说:小有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大又顶什么用啊?
她愣愣地看着母亲。
事实上,她并没看见母亲的脸红成那样。在没点灯的屋里,一切其实都是深深浅浅的蓝。
事实是,她发现母亲的脸蓝得浓郁。
这样浓郁的蓝,一旦开了灯,必定是血红的吧?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撞进了门。
是握着酒瓶子的大哥。
大哥扶着门框,仰脖子灌了一口说:嫁给苏振涛,你这辈子,享不完的福!没看出来么?他可是老蒋的红人儿!
大哥咕咚一声倒下去,倒在母亲脚下,立刻打起鼾来。母亲没动,她也没动,大哥当然更不会动。
一切像是都静止了,在这个黄昏将近黑夜来临的时辰,一切都成了剪影。没有生命的,没有未来的,静止不动的,永生不改的。母亲轻声说:点上香吧。她说:您不怕呛啊?母亲说:点上吧。
咬咬牙,她嫁了。
婚礼热闹非常,宾客满堂,鼓乐震耳欲聋,满桌的珍馐美味。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只一件东西没有——婚纱,白色的透明的薄如蝉翼的婚纱,她梦中的婚纱。
按苏振涛的妈苏家老太太的意思,他们举行的是中式婚礼,她在婚礼上的一切穿戴也都按老太太的意思办,连料子都是老太太亲自选定的。据说老太太对这个二房媳妇可怜见儿的模样儿相当中意。当然婚礼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在上海,而是在北京。苏振涛不想过分张扬,就像他跟她表白的那样,若不是遇见她,若不是她的纯洁打动了他,他本来是决计不娶小的。他的原配夫人,据说是蒋夫人宋美龄儿时最好的女伴之一,为此摔碎了他送她的结婚纪念品——一副价值连城的翠玉耳坠,还以离婚相逼。苏振涛居然顶住了,于是就出现了下面的结果。
婚礼当天,苏家大太太差人给即将进门的二太太送了两匹绸缎来。
她接了缎子,看着那艳俗无比的花色想:这料子比今儿自己身上穿的这套还难看。
她一直保守着秘密,并不那么坚定和心安理得,却一直保守着。但这个秘密早晚是要暴露的。这个秘密不是她跟一个外国人的初恋隐情,而是另外的,除了她的相貌学养风情之外,最叫苏将军看重的(她突然发现苏振涛其实就是另一个刘先生啊)——她是处女。
应当说是,他们认为她是处女。
这件事上,她是蓄意的。连她自己也承认,这件事上,她不能算无辜。包括婚礼的日子,都是她蓄意安排的。不是黄道吉日,却是她月经来潮的日子。她跟他说,从前有个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她的一切大事都只有在初四到初十的这个星期办才能办成。这个事上,连一向说一不二的苏老太太也依了她。
可是,那月月准时的事儿竟然没来!本来婚礼的前两天就该来的。她是这样掐算好的。她的月经从来准时。她等了一天,相信明天一定会来,而婚礼在大后天。她满怀信心地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来。她慌了。
婚礼那天,她恍恍惚惚地被人牵着拜了天地,又在酒席上跟着苏振涛挨桌地敬酒点烟鞠躬行礼说不完感谢的话,其实心思全在自己的身体上。她全心地期待着、寻找着那种感觉,那种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的微妙的预感。
可是没有。
入了洞房了,闹了洞房了,宾客散去了,夜深人静了。她盖着盖头,坐在披挂着红纱的婚床上,听见醉了酒的新婚丈夫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彻底绝望了!
苏振涛是喝多了,他太高兴了,他搂住小鸟依人的新娘,一番畅快云雨之后便睡着了。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酣然睡去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主意。是突然间,如闪电划过夜空一般,叫她细嫩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事情竟然这样简单啊,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她极轻地决不弄出一丝声响地从枕边拿起那个才摘下来的簪子,对准左手中指指尖,用力刺下去!
血珠,鲜红的。一点点渗出来,长大,饱满,摇摇欲坠,在纯白的棉布床单上开出美艳的花朵。
她是苏家的女人了。她发现,做苏家的女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当然,生活是复杂多了,在浑然不知之中,她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敌人。那个女人,不用说,是送了她两匹绸缎知书识礼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人称夫人的苏家大太太。
婚后的头一个正月,她在白云观烧香时偶然间遇见了那女人,是丫头来福指给她看的——穿了件银灰色洒白斑的皮袍子,只一个侧影,苍白而高贵到有些冷傲的。她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品位在上海也称得上一流。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两匹艳俗的花贡缎是专为着恶心她的。
看着那冷傲的女人和载着她飞驰而去的车子,她的心里很有些茫然。她隐约地意识到,她跟她,这苏家的两个女人是注定了要相互仇视的。她对此没什么说的。岂止是她?就是她,出身高贵,又有宋家撑腰的苏夫人,不照样拦不住丈夫娶小?那个时候的她虽不深谙世事,却也知些进退了。她知道,无论她曾有过怎样狂野浪漫的梦想,对于命运给她的,都只有承受。
照着大哥的意思,她去给苏家大太太请安。大哥说,一旦有事,大太太比老太太有用。大哥的危机感与生俱来。在他的预感里,这个家是迟早会出大事而需要贵人救助的。于是,这个家的所有成员都有义务为了将来的化险为夷而尽可能地去结交显贵。她,当然不能例外。
大哥教她学乖巧点,若能跟大太太以姐妹相称相待,岂不更好?她先是怔怔地听大哥说完,然后把目光从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上移开,在移开前的一瞬间白了他一眼。那个白眼,相当散漫而无所谓的,好像瞟过一堆一钱不值的垃圾。
可她还是去了,带了大哥替她打点的礼品,大匣小匣的锦盒,还有写了他名字的片子——对,这是大哥给她的任务之一。她穿了用大太太送的花贡缎赶制的旗袍(那也是大哥的意思),一身恶俗地站在苏家大门外,神情举止却跟那身衣服格格不入。
她漠然地站着。她是来投降的,她身上的花衣裳犹如乞求停战的白旗,她穿着它,是为像大哥所希望的那样,让夫人喜欢。
可是大门始终没开,佣人从里面出来说,夫人在休息,让她改日再来。
站在大匣小匣的锦盒中间,她缓缓转过身。她转过身来,把脊背对准了苏家大门。她那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叫佣人们把礼匣收了,带回去。她漠然地离开这两扇朱漆大门,如释重负。
事后,她受到两个男人的责怪。大哥怪她不该把礼品带回来。他说只要礼品留下了,那女人就是拿人家的手短,以后有事总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了;而苏振涛则怪她多事,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往老虎洞里钻个哪般?苏振涛的责怪很是让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她几乎是欣慰地知道他跟自己一样,也认为这件事做得荒唐而且多余。其实,她真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她并不真正了解苏振涛所说的多余究竟是什么意思。
答案很快来了,像对于命运给她的其他安排一样,容不得她有半点异议。
就在三年以后,谁也不知道北平这座古城将在隆隆的炮声中迎来怎样的明天的时候,她带着两岁的苏和住在苏将军别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战事吃紧,佣人们都散了,苏振涛也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来了。可他是惦记着他们母子的,常差人送些吃的用的,最后送来的是一封信,告诉她,近日有大行动,要她备好行装,随时准备带儿子跟他派来的人走。他并没说去哪儿,只说,他因公务可能先走一步,副官老黄会送她们母子上船。那一段时间,她发疯了似的找他,托副官给他送信,叫他回来一趟。所有的信都如石沉大海。
命运,就在那样一个早晨将她重新安排了。而她,竟然一反常态,将手里端着的一盆清水全泼了出去,表示她的反抗。
一个面色粗鄙满嘴酒气的男人踏着皮靴走进小院,喊她苏太太。她怔在那儿,手里端着一盆刚打好的洗脸水,怔在那儿。从来没人这么叫她,这家里的佣人包括苏振涛的手下从来都叫她二太太。她带着极大的震撼等那人走近。
男人走过来,说他是黄副官的马夫。她忙问,是黄副官叫你来的?他说没错,是老黄。老黄那小子忙瞎了,让我送你们上……船。她说什么,上船?去哪儿?马夫说,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去哪儿?去岛上啊!他一屁股把自己砸在椅子上,眯缝着俩醉眼说,能逃的都他妈逃了,到这时辰还在这儿的就他妈动不了窝啦!她从屋里拉出早就备好的皮箱,又忙着要把还在熟睡的儿子叫醒。马夫看她忙得起劲,莫名其妙地问:你干吗?她拉出了第二个箱子,说:我们的船几点开?马夫更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船?她站住,看着他。马夫揉揉眼睛,朝墙上的挂钟看了老半天说:船……么?早走啦!然后朝口袋里摸,又是老半天,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船票。
马夫看见眼前这女人灌了水银似的瞪着他,酒全醒了,他突然想起黄副官的话,说这船票是用金条也换不来的。他有些害怕了似的站起身来,将那身皱皱巴巴的军装拽一拽说:那破岛有什么好哇?屁股大点的地方,请老子去老子都不去,憋屈死人!
她还是不动,像是全没听见他的话,只瞪着手里的两张船票。
马夫看看在晨光中僵立着的女人,那张脸和裸露着的臂膀正发出细瓷般的光辉,他蓦地有种顿悟般的感觉——轰隆!一声炮响,将他震得站立不稳,而他,像是突然间被灵感击中了!他双眼放出光来,凑近那女人说:你们娘儿俩,要不跟我走得了?
这话他真是用询问的口气说的,而且立刻得到了回答。那女人猛然转身,将刚刚放到架子上的脸盆端起,一扬手,连盆带水全扣在了他头上!然后,她疯了似的操起立在墙角的扫把,母狮子般地咆哮着,将马夫打出门去!
闻老太太紧靠墙壁,全身冷汗浸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当口儿听见孙女晴美叫奶奶。她叫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啊比Rock & Roll还强烈地扎痛了闻老太太的神经,让她不堪忍受。她就使劲地摇摆着头,使劲地——睁开眼!
那么多的脸,拥塞在她面前,几乎就要抵住她的鼻尖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的黄的肥的瘦的大的小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干净的不干净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律忧心忡忡焦虑不堪地将他们空洞如穴的两眼朝她——照着。
她被照得浑身焦躁,透不过气来,胸口憋闷着一团火似的,她想叫他们躲开,好让空气自由地流通,好让她顺畅地呼吸。
可是她说出来的却跟那无关。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是从他们的回答里推想出自己说了什么的。
妈,您是在家里啊!是潘小百的声音,高喉大嗓的。
奶奶,是我的订婚宴会啊!晴美带哭腔的叫声。
5
晴美宣布订婚把苏家人吓了一跳。
晴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她于是补上一句,说她要跟凯文·罗夫尼订婚了。若乡撇撇嘴说,晴美跟奶奶学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百合却不能动了。
凯文·罗夫尼?是那个凯文·罗夫尼么?百合眼睛瞪得铜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