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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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来得太唐突,太蹊跷,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回想上午在肥东大包村龙山那隆重又庄严的“迁安仪式”,便觉得身上冒汗。难道说包公和他的儿孙的遗骨还留在龙山?
当年偷葬这些遗骨的“聋子”包先正已经不在人世,是否还有知情人呢?是否有人知道真正的包公墓被他埋在了龙山的什么地方?
程如峰想了一会,压低声音对张林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我们最好是保密,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同时,这些陶罐也一定要保存好。”
张林也是个聪明人,他点了一下头,完全同意程如峰的主张。
程如峰和张林分手后,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他茶饭不思,头昏脑涨,直想睡觉;上了床之后,又怎么也睡不着。
他在反复思忖:包先正为什么这样做?
“那已是改革开放的第三个年头了呀。”程如峰极力在回忆。他到肥东大包村考察时,包先正曾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他就是上次送包公遗骨时来的。按说,自己是这么个身份,包先正应该信任他,应该把真实的包公墓址告诉他。再说,当时包先长也在跟前,至少,包先正对自己的这个本家总该说实话。
一想到包先长,程如峰心中一动。他立刻意识到,问题恐怕就出在这个包先长的身上。那天是包先长领着他去找包先正的,在这之前,连包先长也不知道偷运偷葬包公遗骨的就是包先正。就是说,这么多年来,包先正一直没有把实情告诉给自己村上的大队长,显然,包先正是不希望包先长知道这件事。因为包先长为包公遗骨的事挨整受批,吃尽了苦头,包先正这样做,是出于对包先长的保护,当然,也是为了包公遗骨的安全。
这或许正是“聋子”包先正的老谋深算。
当程如峰回忆起八十年代初期的政治形势时,似乎对包先正不说出真正的包公墓,有了一些理解。那时的改革,如扭秧歌一样,并不是一往直前的,总有人说三道四,甚至兴风作浪。虽然改革开放三四年了,但报纸、电台上还不断有人批判穿喇叭裤的小青年是“颓废的一代”;有的地方竟动员团员、青年上街纠察,遇到穿喇叭裤的就用剪子强剪。北京市居然还公开刊登“禁令”:留披肩发的女青年不准进入各级政府大门。连跳迪斯科都受到刁难。还记得,李谷一因为演唱《乡恋》,也由受人欢迎的“歌坛新秀”变成了“黄色歌女”,批判她宣传“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成为“腐蚀青年一代的历史罪人”。
农村就更糟糕。不仅把喇叭裤、披肩发、迪斯科视之为“洪水猛兽”,安徽凤阳县小岗村带头搞起的“大包干”,在各地农村还普遍遭到强烈的抵制,“姓社”还是“姓资”的一场斗争,正厮杀得难解难分;许多党报党刊公开讨伐“大包干”,说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极“左”的幽灵在到处游荡。
有资料表明:直到他那次见到包先正三年后的一九八五年,人民公社才在中国的土地上彻底解体,取而代之的是六万一千七百六十六个乡镇政府,和八十四万七千八百九十四个村民委员会。这时《人民日报》才评论说:“中国农村改革终于获得了突破性的成功。”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包先正,不可能具备一个政治家的远见卓识;他对已经到来的改革开放,仍然缺乏足够的信赖,这只能说明十年动乱给他造成的伤害是多么惨痛!
怀着一线希望,程如峰决定再到肥东大包村去走一遭。
去前,程如峰从包义旭那儿弯了一下,打听到运回包公遗骨的不仅有包先正,还有一个叫黄其荣的年轻人。
程如峰首先找到了黄其荣。但是黄其荣却对运遗骨的事一无所知。
“你们不是一道去,一道回来的吗?”程如峰奇怪地问。
“我和包先正一道回来不错,”黄其荣说,“我只知道车上拉的是饲料。”
“别的一点不知道?”
“一点不知道。”
黄其荣想了想,又补充说:“那天从包公墓里挖出了腌菜的陶罐,我一下明白了,猜想包先正瞒了我,包公的遗骨肯定也是被他拉回来的。”
程如峰越听越糊涂:“挖出陶罐,你怎么就可以肯定包公遗骨也是他拉的?”
黄其荣这才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当时就好奇地问他:‘腌多少菜,需要买这么多罐子?’他假装没听见,把那些罐子在车上放稳实后,就一声不吭地又上路了。回村后,我们就分了手,至于包公遗骨什么时候去埋的,我就一点不知道了。”
告别了黄其荣,程如峰又找到包先正家。接待他的,是包先正的儿子包训祥。一了解,才知道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包先正,却出息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儿子。包训祥人挺斯文,还是大包村小学校的校长。
程如峰仔细打量包先正的家,发现这个家庭里虽有拿“薪水”的,在大包村算不上最差,却依然看得出,家徒四壁,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
程如峰的目光忽然在墙边的一个碗橱上停住了。他发现,碗橱的木料是那样眼熟,分明就是盛包公遗骨的木棺匣子的材料。不错,就是用那些木棺匣子打造的。可以想象,包先正用那时农村常见的塑料袋把遗骨装好偷埋后,不舍得把木匣子丢了。打个碗橱能不能拿得出钱,还很难讲。当时买木材也还需要木材票,家里又正缺少一个碗橱。
不管什么原因,程如峰都感到惶惑。装过死人骨骸的木匣子,怎么可以用来打碗橱呢?这显然不是贫穷和不讲卫生可以解释的。或许,这倒更真实地让人体会到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包先正的性格。
程如峰看到和想到的这一切,是不便和包训祥谈起的。他极力想使自己的思绪从眼前移开。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爹走的时候是不是给你交代过什么话?”
包训祥略感意外,想了想说:“你指哪一方面。”
程如峰单刀直入:“老祖宗的遗骨,你爹到底埋在哪里?”
“迁安那天不是已经挖走了吗?”包训祥一脸的狐疑。
包训祥的回答和表情都大出程如峰的意外。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谈这么重要的事,对方在搪塞,不愿深谈?但是,凭他的经验,似又不像。因为那种狐疑的神色是十分真实的,不是一个农村小学教师能够表演出来的。
可是,程如峰依然不甘心。隔了片刻,他又换了一种问法:“除‘迁安’那天挖走的那些陶罐,老祖宗的一部分遗骨是不是还埋在了别的地方?”
包训祥无声地摇了摇头,把话岔走了。
就在包训祥随便的闲谈中,程如峰有了意外的新发现。他早听包训芝提起过,她的父亲——守护包公祠的最后一代“恩生”包先海,考虑到自己没有儿子,曾打算在大包村的亲房中间找一个后生做继子,好让“恩生”后继有人。原来包训芝说的这个“亲房中间的后生”,就是今天坐在面前的包训祥——包先正的儿子!
程如峰一下明白了许多。
难怪包遵元,难怪那个被称为“毛老爹”的包义旭,都是这么信赖包先正,那么放心地把偷葬老祖宗遗骨的大事交给包先正去办。这中间,原来还有着这么一层亲密的特殊关系。
走出包先正的家,程如峰对包先正临终时竟然没有向包训祥交代这件事,依然将信将疑。现在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如果包先正撒手而去,连偷埋包公遗骨这样的事也不交代给自己的儿子,只能说明他对这个社会已经绝望。正如当年包公的遗骨由原葬墓偷移到迁葬墓,肯定是包氏后裔所为,但这种重要的事,偷葬者也没有告诉他的后人,以致包氏的子子孙孙竟无人知情,几百年来烧香磕头都拜错了坟头。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包训祥可能知道,或是大包村的某个人会知道,他们就是不愿说,因为作为包氏的后代子孙,他们有权利不让外人知道。
意识到这一层,程如峰对当年那个已经被埋在公路下面的真正的包公墓,作为包公三十三代孙的包义旭和三十四代孙的包遵元,竟然会一点不知情也产生了怀疑。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吗?真的只有那个守护墓田的外姓人夏广宏老人一人知道吗?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包义旭和包遵元比夏广宏知道得更清楚,只是不愿说出来,因为他们同样有权利不让外人知道。
从肥东大包村回到合肥城里,程如峰的心总算平静了许多。虽然被偷葬的包公的遗骨,以及包氏家族的遗骨都无法找回。在他去大包村进行墓址考察之前,他已经去找过省博物馆的吴兴汉了,已经把三十五块寄往北京鉴定用的包公的头骨和肱骨提前拿到手里,藏在了他卧室上了锁的箱子里。
这是仅存的包公的遗骨了!
这珍贵如国宝的包公的头骨和肱骨已存放在他家长达四年之久了呀!
有包公遗骨在,哪怕只有三十五块,包公墓就有了灵魂;重建中的包公墓就不会是“假古董”。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六日,程如峰将精心保存下来的包公的三十五块遗骨,连同当年北京邮回时用的木盒子,一道献给了合肥筹建包公墓委员会。
解决包公遗骨的事才告一段落,程如峰就开始筹划寻找金丝楠木之事。
当年在清理出有包公遗骨和墓志的“一号墓”时,他曾注意到,墓棺的底板腐蚀极轻,所用的棺木是由一整块金丝楠木制作的。要恢复原有的规制,就必须找到这样的金丝楠木。
经过四处打听,程如峰得知,北京十三陵发掘时发现,地宫中的那两口金丝楠木棺材取自于云贵高原。但云贵离合肥太远,运输起来非常不方便。这以后,又有人说,福建省的漳州市也有这种高档木材,而且,合肥就有直达福建厦门的快车,大家一合计,就请筹委会的会计葛盛炎和建委的王元顺去漳州跑一趟。
葛、王二人辗转到了漳州,人家一听说是为包公墓的事专程来寻找金丝楠木的,别提多热情,都帮着到处寻找。最后在漳州市南靖县和溪乡,找到了山林承包主包浩源。
这事也真神了,他们一路找过去的这个包浩源,正是包公的后世子孙。包浩源一听说合肥为老祖宗修墓急需金丝楠木,二话没说,立即带人操家伙上山。他知道山上有这样的楠木,但长得不在一处,就带人满山上寻找。别提有多少困难,包浩源硬是披荆斩棘,领着大伙汗珠儿摔成八瓣,把二十二根宝贵无比的金丝楠木弄下了山。
葛盛炎和王元顺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
更叫二人感动的是,砍下的这二十二根金丝楠木,包浩源分文不要。他说:“算是无偿奉献。”
联系火车车皮时,又遇到了麻烦,正是福建省的水果季节,大批的水果需要运往各地。每逢这时候,一切货物都要给水果让路,这早已经成为当地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
两人在货场里急得团团转,最后不得不斗胆去闯货运办公室。负责货运的同志一听说运的是金丝楠木,是包公家乡的人民修建包公墓等着要的,就把桌子一拍,发了话:“谁不知道包青天!既然是包公棺木急要的,那咱就叫其他的一切货物让路!”说罢,仍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埋怨二位,“你们怎么早不说清?”
金丝楠木从福建漳州运出之后,每到一站都备受照顾。铁路货运上的麻烦事历来不少,但这批特殊的“货物”,却一路绿灯。
一边是在想方设法地重建包公墓,一边却又将仅存于世的包公遗迹彻底地毁灭。这天,突然传来的一个消息,让程如峰简直不敢相信。
有人要把包公井填了!
包公井是合肥市今天惟一的一个包公的遗迹和历史的见证了。《庐州府志》和《合肥县志》都曾这样记载:距今九百多年前的一〇五三年,包公回到家乡担任庐州太守。他见学府中的学生吃水困难,就亲自安排人挖了这口深井。饮水思源,后来人们就把学府中的这口井称为“包公井”。一九四九年程如峰随部队进城时,最初就驻扎在学府西边百余米的一个祠堂里。那时他常过去散步。包公井附近的古迹还很多,不仅有凤凰池、状元桥、尊经阁、启圣祠,还有大成殿和明伦堂。后来城市不断改造,包公井一带古色古香的历代建筑,便陆陆续续在地球上消失了。这几年,他一心只放在包公墓的研究上,竟也把那口包公井遗忘了。
“难道我们非得把一座城市所有的历史遗迹都破坏殆尽才甘心吗?”程如峰心急如焚,忙赶往已经成了合肥四中的昔日学府。只见现场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钢筋、木料、散砖、碎石,找了好半天,都没有看见石井栏。
他询问附近小屋里一位像是保管员的老人:“这一片有没有口井呀?”
老人说;“你问的是包公井?”
程如峰忙说:“是呀,是呀!”
老人指着大片堆积物中间的一张锈铁皮说:“那不是!”
程如峰走过去,拎起铁皮一角,使劲一掀,果然露出一口古井。俯视井底,虽然已经有九百多年的历史,却依然是井水如鉴。没等他说话,老人却开了腔:“领导上要填了它,这井就太可惜了!”
回来后,程如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抱着一线希望,他连夜给市委书记杨永良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强调,由于年代的久远,包公遗迹遗物已几尽毁灭,惟独包公井幸存至今,弥足珍贵。他还指出,“如将包公井抢救下来,势必会给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增加光彩,对今天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旅游事业的发展,都将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为说明包公井的历史悠久,他还特地把《嘉庆合肥县志·学宫图》也随信附上。
为赢得社会舆论的支持,他又在《合肥晚报》上写了篇《抢救包公井》的文章,大声疾呼。
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后来,我们在程如峰提供的材料上,看到了市局两级领导的有关批文。
市委书记没有明确的态度,不置可否地把信批给了建委主任厉德才,让厉“组织有关方面研究反映的问题,如有价值提出保护方案”。
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珍贵的文物,对于合肥,对于国人,有没有价值,好像不应有疑问吧?
建委主任显然认为不需要“组织有关方面研究”,明确批道:“此处规划一幢五层楼,已无法再变动。古井保护,只有等今后选择适当地点恢复。”
为什么填包公井的“规划”“已无法再变动”,没作任何说明。提出的“古井保护”的办法,居然是“今后选择适当地点恢复”。所谓“恢复”,其实就是别处再挖一个井。
后来,包公井被合肥四中的一幢宿舍楼埋掉了。校园里确实又挖了口井,并被冠之为“包公井”。只是,假如把北京的天安门搬到上海的浦东去,不知道还叫不叫“天安门”。
一个富有包公精神内涵,历经了千年的风风雨雨,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并且是不可再造的稀世珍宝——包公井,就这样,从人们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了。
它消失在一九八六年。
那早已不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那已经是改革开放的今天,它依然消失了。
重建的包公墓,历时两年,终于在公元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日竣工剪彩,正式对外开放了。
剪彩的那天,像过大年一样,墓园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