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第6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山之内蕴藏着的地火,则给了我更为深远的启迪。它通体乌黑闪亮,如果它始终在地下沉睡而无人理睬,那么它永远与石头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从大山山腹采掘出来,便立刻成为温暖人间的圣火。同样是煤,也和人一样,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比如人间有轻浮浪子,终日沉溺于花街柳巷;煤炭的品种里也有这种滥情于世间者,在煤炭的家族中,它的名字叫做烟煤。这是地火中的劣质品种,用一句哲理性的语言来概括它:“它最容易点燃成为火焰,也最容易熄灭成为灰烬。”这种烟煤不仅火力微弱,而且在其发光时,必然伴随着一阵阵黑色烟雾。我所在的劳改矿山,挖出来的是煤炭家族中的无烟佳品,它不仅仅不以冒烟虚张声势,而且极不易被点燃成为火焰;惟因其难以点燃,便有了它耐燃的特性。“不易点燃的火焰,也最不容易熄灭”,这是我挖煤挖出的又一哲理感悟。它与那些十分易燃,并在燃烧中不断冒烟的尤物,是同一家族中的两类不同的物质。
我偏爱后者。当我在大山为囚时,为了抵御严冬时节的奇寒,常常出井时在肩上扛上一大块煤炭,归到巢中放进火盆之中。虽然点燃它十分困难,但是它一旦起火,一天之内总是火光四射,使囚号温暖如春。如果将其意象化一下,不仅可以隐喻人间的情与爱的短暂与永恒,还可以区别人类中的极品与次货。不是吗?!因而,在纷繁的人世中,我便有了一种透视“烟煤”与“无烟煤”之本能:哪些属于“驴粪蛋子——外边光”,只会以冒烟壮其火力的货色;哪些属于“驴球戴帽——假充圣人”,而其内不过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角儿。
D
挖煤的岁月除了给了我以上的人生的哲理认知之外,我还获得过一个在任何劳改驿站无法获得的天造之宝。从宏观上说,那是一个时代的历史缩影,从微观上去看,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灵肉写真——它就是我在“文学馆”回答那位年轻人提问时,说到的那块龟化石。我在井下挖煤时,组长阎恒宝为了抢时间装运煤车,不许我拾捡地下的动物化石。可是在井上负责开绞车、往井上拉煤的绞车工,却给了我一块天然雕塑成的龟化石。
此公也是个老右。他本来是在井下与我一起挖煤的,但是不知怎么得了“肌无力”的怪病,在井下不仅抱不住风钻风镐,甚至拿不动铲煤的铁锹了,便被调到井上绞车房当绞车司机,负责把井下采出来的煤炭,用矿车运到井外的煤山之上。他虽是浙江人,大学毕业来山西工作后被打成了右派。说起来,来这儿当“煤黑子”,是他个人争取的结果。他身陷囹圄之后,命运并没让他来挖煤,是他主动向所在的劳改单位要求到矿山来挖煤的——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学矿山地质专业的。
是迂腐?是天真?抑或是难忘他学的专业,心中还揣着赤子般的报国之志?在劳改这个行当里,谁不知道在地下挖煤是生死攸关的阴阳界?可是他义无返顾地来了。记得,我与他相见于井下时,就觉得他身体过于单薄,瘦削的骨架似乎支撑不起那身采煤人穿着的衣装。加上他一口绕嘴的南方话,老煤黑子阎恒宝对他喊话时,不叫他的姓名,而是喊他“怪物”。但就是这个怪物,在因患上“肌无力”到了井上以后,有一天,我在井上巡看煤山时,把我叫到了他工作的绞车房,并拿出他在井上矸石山(随拉煤的矿车拉出来的石头,堆积成的石山)捡到的龟化石。
他说:“你过去是搞文学的,形象思维丰富,你看看它像什么?”
我说:“艺术细胞早就让大山压死了,哪还有什么形象思维!”
“你仔细看看……”
它通体皆黑,龟头爪牙的纹络清晰可见,就连龟背上的“八卦”图案,还能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我说:“这是一具成年龟的化石。”
“这个我知道。我甚至能计算出它形成的年代。”他说,“我让你看的是龟背上粘连着的这块石头,它像什么?”
我立刻惊呼了一声:“像龟背上驮着块石碑!”
他苦涩地笑了。之后,我才明白了他把我叫进绞车房的用意:他在自喻为驮着石碑的龟。他自白他的心声说:“劳改单位有好多轻松的地方,我为什么要请缨到这个鬼地方来?不到这累死活人的地方,我也许得不了‘肌无力’这个怪病,而我偏偏要到这鬼城来!当时还想把自己学的知识,找个实践的地方,真是咎由自取!”他这番话已然让我神伤,下边的一番话,就让我心如刀绞了:“我去医院看过病了,我快走了。这个玩意儿送给你吧,看见它,你就会想起一个痴心报效中华的知识分子。”
不久,在大山向阳山坡上,多了一个新坟——那就是“龟驮碑”君的长眠之地。有几个相知的同类,用铁锹为他添土拍实之际,我把属于他生命象征的尤物,放进了他的地穴之中。多少年过去了,当我在静夜咀嚼昔日劳改生活时,我忽然想到那个在地下的石雕“龟驮碑”,其肖像权不属于“肌无力”君一个人,而是属于受难的一代知识分子。古代神话传说中,驮碑的龟形之神,是龙生的第八个儿子,名叫。中国号称是龙的民族,从远古到现在龙一直是庶民的精神图腾。但是龙却让他的后代,千年万代背上驮着写满经文、沉沉的石碑——那些龟的形影,不就是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肖像吗?!
这是大山对我独特的哲理馈赠。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怀念地火世界,因为它给了我强大的精神;我更难忘那块龟化石,它就是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身背重负并时刻不忘碑上神喻,在泥泞的沼泽中爬行的知识分子。
最后,让笔者以当年冬天写下的一首在井边提水的《绞水歌》,结束此文:
初春花如锦,
雏鸟漫天游。
少年遇神童(指刘绍棠),
文海荡双舟。
声声泥土歌,
字字心泉流。
愿当文苑草,
甘学孺子牛。
何罪触雷霆,
五七沦为囚。
李白捞月死,
我配晋阳丘。
哀哉一炭翁,
井边拉铁钩。
冰手握冰绳,
井台滑溜溜。
低头窥水镜,
白发染黑头。
不如变水鬼,
生死一断休。
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国文
李国文新时期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近年致力读史随笔写作。其小说较早地以时空交错的宏大结构反思“文革”历史,反映改革开放。其随笔谈古论今,渊博练达,独树一帜,深受读者好评;新出版有《中国文人的活法》一书。
中国人谈诗,离不开唐诗,因为那是中国诗歌史不可逾越的巅峰。
同样,谈到唐诗,泛泛地谈也好,具体深入地谈也好,是离不开李白和杜甫这两位大诗人的。
郭沫若先生在“文革”期间,一时兴起,写了一本题为《李白与杜甫》的小册子,无论其抑杜扬李,是如何的强词昧理,也无论其政治取向,是如何的不敢恭维,但有一条,他选择这两位诗人来大做文章,恰好说明李白和杜甫,代表着盛唐诗歌的极顶状态,代表着中国这个诗歌王国的最高成就。
要想读中国诗,必李白、杜甫不可,而要想写好中国诗,尤非李白、杜甫不可。清人吴伟业说过:“诗之尊李杜……此犹山之有泰、华,水之有江、河,无不仰止而取益焉。”作为文人,被盛评为泰山、华山那样巍峨,被美誉为长江、黄河那样浩瀚,推崇到这等高度,可谓至尊至极了。而且,千年以来的历史也证实,不论朝代之更迭,不论时光之变迁,其生命活力的永存,其美学价值的常在,成为中华文化的瑰宝,成为中国人的精神财富,大概称得上真正的不朽了。
时下,不朽这个词,已被用滥用臭,也许因为物质社会的缘故,什么都可以拿钱买到,化上几两银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一个不朽的桂冠头上顶着,招摇过市。所以,当前文坛上,那些声称不朽者,已经不朽者,早就不朽者,不朽得一塌糊涂者,已经是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真是让我们既惊讶,又痛苦。
余生也晚,民国和清以前的中国文人,怎样厚颜无耻地营造不朽,已不得而知。但当代的作家、诗人,为了活着能够瞻仰到自己的不朽,忙不迭地给自己立纪念馆,开纪念会,出纪念文集,接受纪念者顶礼膜拜。这也是文学界近些年来,够闹人、也够闹心的屡见不鲜的新闻。
在这方面的始作俑者,当推几位老的、少的,居住在京、津、冀一带的乡土作家,他们张罗得最起劲,最积极,也最有成效。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黄花菜一凉以后,不朽也随之泡汤。虽然,那些纪念他们的庙宇,形同孤坟寡鬼,还在他们家乡土地上矗立着,可也终于难逃蛛网结门、香火寂寥、门可罗雀、草蒿满庭的命运。
求不朽,是我们中国人长期以来,受到孔孟之道的立德、立言、立功的影响所致,活着追求声名,死后想要不朽,已成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情结。有点名气的文人,魂牵梦萦着不朽,没什么名气的文人,也情不自禁着不朽,这不朽,遂成为文坛上很多同志坐卧不宁、寝食不安的心病。
其实,所有的表面文章、所有的轰轰烈烈,结果无不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因为,视眼下中国文学尚未成器的进展状况,套用一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俗谚,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在可以预期的将来,不可能出现不朽,连沾点边也没门。
《国语·鲁语下》有这样一句话:“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是很有道理的。在物质欲望膨胀,精神世界萎缩的社会风气之下,吃得肥头大耳,喝得脸红眼直,左拥右抱,上下其手的当代英雄们,指望他们写出不朽之作,岂不是在做白日梦乎?
什么叫做不朽,重温一下唐人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对于诗人李白的评价,便略知一二了:“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趋风,列侯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这“千载独步,唯公一人”的褒誉,历数新时期文学开始以来,或者,再往前推一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可有一位作家、一位诗人,当得起这八个字?
看起来,假不朽者才斤斤于不朽,而真不朽者,倒并不介意不朽。
即使在开元、天宝年间,这两位诗人,正如日中天似的创造文学史之不朽之际,蜚声宇内,扬名海外,甚至连唐玄宗也买诗人的账,偶尔“爱卿”长、“爱卿”短地很是给足面子的;但无论李白,无论杜甫,都不曾向李隆基开口,要求在家乡盖个李青莲文学馆或者杜子美文学馆。虽然,如今成都市区里,有间清幽雅洁的杜甫草堂,我估计,十有八九,是后人附会的。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许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可能觉得很没劲,很无聊,便随它去了。朽,或者不朽,那是后人的事,而且是很远很远以后的后人的事,用得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吗?再说了,不朽者,自会不朽,非不朽者,即使给自己作品每个字,都镀上一层金箔,待到时光消磨掉最后的色彩,还不是成为一堆文学垃圾?
所以,目前形形色色的不朽,不过是丑剧的表演罢了。这其中,小闹闹者,闹在文坛,属于气血两虚,心浮气躁;大闹闹者,闹在社会,则是歇斯底里,近乎癫狂;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闹闹者,闹到大学里去,已经朽木不可雕也,还求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的不朽,则绝对是日暮途穷、倒行逆施的行为了。
真正的不朽,对真正的天才而言,大概是用不着去闹,天上自会掉馅儿饼的。
回到郭老那部大作的本题上来,我们通常并称李杜,其实这两位诗人,除了不朽这个共同点外,李是李,杜是杜,浑不是一回事。
李白(701—762),号青莲居士。绵州昌隆人,祖籍陇西成纪,一说其祖先为西域碎叶人。“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天才早熟。24岁出蜀,仗剑行吟,遍游天下。42岁,由道士吴筠荐,至长安,玄宗用为供奉翰林。后受宦官排挤,遣金放还。安史之乱时,入永王李幕。因争夺帝位,永王叛,为肃宗所败,李白被定罪流放夜郎,后遇赦。61岁,代宗朝平反,往依当涂县令李阳冰,62岁卒。也有一说,因精神失常,泛舟江中,跃水而亡。
杜甫(712—770),字子美。巩县人,祖籍襄阳。“七龄思即壮,开口吟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少壮成名。35岁以前,游历江淮齐鲁,后入长安,应科举考试,不得售,潦倒十年,徜徉江湖。44岁,安史之乱中被乱军裹胁,后脱身至灵武,肃宗授以左拾遗。后被贬,弃官入蜀,入四川节度使严武幕,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严武死后,无所傍依,遂东下夔州。59岁,再经湖北入湖南,因贫病交加,死于耒阳湘江舟中。另有一说,由于饥饿,过量食牛肉暴毙。
总而言之,李白杜甫的差别在于,前者的公关面,多为宫廷权贵,名流高士,看他的诗,一派富贵气象,盛唐雄风。后者的接触面,基本上都是社会底层,草根人物,他写的诗,多为民间疾苦,沉痛呻吟。从贵族世家走出来的李白,是一个抱着鸿图大志,力求飞黄腾达,永远不安于位,永远力争上游的强者。而出身寒微的杜甫,仕途蹭蹬,发达无望,长期处于不得意的状态下,是一个欲振作无力气,常发奋屡挫折的弱者。
因此,这两位诗人沿着自己的轨迹,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李是理想主义者,杜是悲观主义者。李是永远的乐天派,杜是艰难的谋生人。李敢于说大话,敢于冒风险,是某种程度上的自大狂,投机政治,不计后果,终于为站错了队,而付出一生。杜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其实是一个入仕无门落拓穷困的潦倒者,尽管忠诚唐室,尾追玄宗肃宗,疲于奔命,队倒是站对了,可连一个微末之官也当不成,到底贬谪迁徙,在蹉跎中走完了人生旅程。
因此,这两位诗人,虽并名为李杜,却有着鲜明的不同。
看他们的创作状态:一个天马行空,一个脚踏实地。
看他们的精神面貌:一个神采飞扬,一个愁眉苦脸。
看他们的写诗主旨:一个提倡浪漫主义,一个主张现实精神。
看他们的情感寄托:一个陶醉醇酒妇人,一个在意妻儿老小。
看他们的人生抱负:一个梦想“为君谈笑静胡沙”,期望异常之高;一个只能“日暮聊为《梁父吟》”,欲念相当之低。
看他们的心路历程:一个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旦得意,自我感觉立刻良好得不得了;一个是“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颠沛流离,心情始终是相当郁闷和自卑。
看他们的终结追求:一个仰面朝天,努力攀登,心比天高,“揄扬九重万乘主”,是要入阁拜相,问鼎当朝的;一个眼睛向下,扎根泥土,辛勤耕耘,“语不惊人死不休”,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