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年代-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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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爽了!”他大笑。
我奶奶的手也特别。爷爷死后,这双手单独带大了爸爸,后来当父母工作时也抚育了我。
这可是一双经过风吹雨打的手,瘦瘦的,松松地挂着一层皮,但出奇地有力,摸起来也总是烫的。做任何事,都不需要手套。她在热水里洗碗,我碰一下水就被烫得哇哇叫,奶奶则哼一声:“你那嫩手?算了吧!”
我看一看自己的手。细细长长的,指头的关节特大,是所谓的“钢琴手”。右手第三指上有个茧,是因为拿笔磨出来的。除此之外,手上没有疤痕。二十年来,被保护得不错。
再看看我妹妹的手———胖胖的,又白又嫩。五根指头才够抓住我的大拇指。跟我的手比起来,实在天真无邪。不知道,十年后她会牵着哪个男生的手?会戴什么戒指?涂什么颜色的指甲油?
我两年前第一次准备踏出家门上大学,和家人一一说再见时,突然感到有人拉我的裤腿,原来是妹妹。
“她舍不得你!”妈妈说。
我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她的两只小手抓我抓得好紧。我太感动了,但我把眼泪强吞了下去。自己是个大人了。不能哭! 车子驶离家门,我没有掉眼泪。
只是我的两只手,突然抖动了起来。
老爸的笑(1)
·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我老爸。
· 二十一年来我痛恨他笑我,甚至等不及翅膀变硬,就想走出自己的路。终于时间到了,我该起飞了,却莫名其妙地有点舍不得。
和老爸同台演讲。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我老爸。
从小,我就必须跟他比。比丢飞盘、比投球、比立定跳远,或是某一个莫名其妙的他发明的游戏。
虽然我比他小二十三岁,矮他一个头,他从来不会放水,我每次当然都被高分击败,还得向他立正连续高喊:“你是真功夫!”我一面喊,他一面笑,叉个腰在那里“哈哈哈”的,气得我掉眼泪。
跟他做事也从来不容易,不是要最快就是要最好。有时候拼老命也达不到他的标准,急得我跺脚捶墙,老爸反而在旁边咧个嘴,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知心朋友也有同样的感触。暑假他老爸不给他零花钱,叫他去打工。他跑去帮园丁运土,运了一整天,全身都是泥,才拿到美金三十二块,连小费都没有,很狼狈地回家,他老爸一看,竟仰头大笑。
“你很难想象那个样子。”我朋友摇着头说。
其实我非常清楚。老爸每次那样笑,都使我想起电影里的帮派老大。总是当英雄落入陷阱,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老大会出现,哈哈哈一番,再加一上句“正如我所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计划的,一切都在他的掌心里。
记得当年申请高中,虽在家旁边就有个学校,老爸却坚持要我每天坐两三个小时的公车和地铁,去上史岱文森高中。第一次碰到大雪,我站在路边等了一个小时,公车也没来,头上、肩膀上都顶着白色的,全身都冻僵了,活活成了雪人。到家远远就看到老爸站在门口,笑声在街头回响着: “哈哈!你老子当年刚到美国就是这样过来的。哈哈!”他在笑什么?认为这是很好的体验?还是看到儿子在雪里踏着他当年的脚印,使他很得意?我翻个白眼,没有说话,不要他享受这番乐趣,不想成为他的计划。
今年大三结束,所谓最要命的学期。期末考那礼拜我就瘦了三公斤,终于回到家,准备好好睡几天大头觉,电话却响了。
“今年要不要回台湾做点事?”老爸的声音从越洋的杂音中传出来。
“我……”
“收好行囊,下个礼拜上飞机!”
一个礼拜之后,我坐在华航001班机上,手里握着一张两天前才收到的FAX,写着一大堆演讲时间和地点,我猛咬指甲。这不但是我第一次独自出场,而且第一场偏偏又安排在六月二十号,也就是我到达台湾那天!
清晨六点在桃园国际机场降落之后,我立刻坐车赶回家,洗个澡,再赶去台北松山机场,前往高雄。当天下午两点,文藻语专有九百人等着听我演讲。
“哦……能不能把演讲改成座谈?”我问。
最后在台上说了些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只知道自己不停地流汗,手扶着讲台直发抖。
接着是签名活动、拍照。站在旁边的女生笑我全身都湿了。
节目结束之后,我赶紧坐上车,到台南跟今年的活动主办单位开会,再去机场,坐晚上的飞机回台北。
到家快十点了。我拖着行李进门。老爸看我一眼,然后他怎么样,你猜得到吗? “哈哈哈!”他笑着说:“恭喜你!”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冲进厕所。
“你不用气!”他隔着门说:“从现在开始,就全看你的了!这是你自己的世界了!Good Luck!”
我进高中时,他曾经说过那些话,进大学前他也讲了一遍。但这次似乎感觉不同,可能老爸这回是说真的了。因为在他的笑声中,我听到了一点惋惜、一丝感叹。
从那天晚上开始,老爸就不再多说了。也很奇怪,我没有因此而庆幸。二十一年来我痛恨他笑我,甚至等不及翅膀变硬,就想走出自己的路。终于时间到了,我该起飞了,却莫名其妙地有点舍不得。
老爸的笑(2)
但我也了解老爸。我知道,当有一天我有家和事业,有自己的小孩和后园一片花圃时,老爸会坐在沙发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完全如他所料,完全是他计划的。
到时候,我怀疑我也会跟着笑起来。
我从巫山来(1)
· 中国曾经远在美国之上!
· 广土、众民、胸怀大志、脚跨欧亚! 他们是天之骄子,在那得天独厚的山水之间。
一九九一年,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
高中毕业,顺利进入大学;朱丽叶的独奏会,也完满落幕。很多事情七七八八地,都在结束,使我一下子感觉很老。
在同一时间,这世界的另一边,却正升起它的帷幕———我去了中国。
我的中国
中国,是我从奶奶嘴里听到的地方。奶奶总说那里的苹果有多大、多香,北京的糖葫芦有多么好吃,天津狗不理的包子有多么薄皮大馅…… 于是,我踏上中国的土地,走出首都机场。
我和老爸往北走,访问了悬在半空的悬空寺、凿进半山的云冈石窟,我们进入包头,去看王昭君墓(那只是个小土丘,没有雄伟的建筑,更没有王昭君)。
然后,我们驱车穿过中国最贫穷的地区,看一路的黄土荒原、北边光秃的阴山和没有色彩的人家。到达包头。
中国开始在我心里打上问号,这会是我祖先住的、孕育华夏文明的地方?那些满脸因为日晒风吹而爬满皱纹的面孔,竟是我的同胞? 当我在风沙中掩着脸前进的时候,美国的同学,正在青天草地上晒太阳、烤肉。我开始有些后悔来中国,也开始有点不解,甚至不平,为什么在同一个纬度、在同一个地球上,人,竟有如此的差异?
差异的恐怕不是人……
大唐之风
从包头,我们直飞西安。
仿佛惊愕交响曲,我从厌倦中醒来。一排又一排的兵马俑、秦宫前的十二金人、秦始皇的“车“,从我眼前奔过。
仿唐乐舞,更是美极了!庄严、华丽与泱泱大风,突然又让我拾回自信,以此为荣。
大唐,在长安,万邦来朝。中国伸开双臂,欢迎世界各国的文化,进入中国、融入中国,才能有这样的泱泱大风。看着、看着,我竟觉得看到了一个古代的美利坚合众国。
中国曾经远在美国之上! 广土、众民、胸怀大志、脚跨欧亚! 除却巫山不是云 然后,我到了向往已久的扬子江。
我们的船逆流而上。逆流,船速慢,反而更能欣赏两岸的风光。
山壁常是从面前直立的,一直伸到云里面,里面有许多故事,随导游胡吹乱扯。
四天下来,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长江三峡,也不是支流大宁河、小三峡,而是大宁河和长江交汇的一个小山城———巫山市。
船停在江面上。我和老爸经过船桥,上了岸。扑面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原来右边就是一片垃圾山。
从山城最下面的街道,一车车的垃圾往外倒,顺着山边向下滚,进入江面,又随着一拍一拍的江浪,逐流远去。
据说当夏天涨水的时候,这垃圾山可以全淹入水里,然后,山边就一下子变得干净。
我们冲过垃圾山,沿着江边向大宁河走,眼前突然展现一片草地,许多孩子拉着风筝往前跑,也有些少年朝江面打水漂。扎着红纱蝴蝶的小丫头,偎在父母怀里,一同往大宁河上看。
一股清风由小三峡吹来,很凉、很干净!
这巫山市的人多么令人不解,他们向着长江倾倒垃圾,又保持大宁河这一侧成为净土。
从这些看江景的村民眼中,见不到一点城市的贪婪,他们是桃花源里的子民,只是: 他们仍然自私,他们制造污染给别人!
一个多月,我经过了大半个中国,从北到南,由东往西。景物改了又改,只是人情变化不大。他们一边是宁静,好像宋朝的山水画;一面是热闹,好像纽约最脏乱的时代广场。
中国在矛盾当中追求现代,在传统的道德和现世利益之间找平衡点。
愈找,愈不平衡。反而是那山村水滨、穷乡僻壤,最见得到快乐———像是巫山市。
只是,巫山市的村民,又能再快活多久?就算他们自以为快乐,在不自觉中,对长江造成的污染,也会使别人不快乐。
我从巫山来(2)
撞在一起的招牌
然后,我们到了——— “大街很西方,小巷很中国。建筑很西方,人们很中国”的香港。
老爸指着:“看!那巷子两边商店的招牌,不断向前伸,都快碰到一块儿了。”
洋人都爱香港,因为那里有西方的享受和东方的“异国风情”。
快乐与不快乐的种子 最后,终于回到台湾,我离开了十一年的地方。
毕竟是在台湾生的,虽然很热,但我很能适应。交通真乱,这乱是可以理解的。
商店很现代、人们很时髦、节拍很快速,这里是另一种环境,每个人都在求新、求变,又一方面在找快乐。
快乐在很新潮的迪斯科夜总会。
快乐在很凉爽的咖啡厅。
快乐在很好吃的食物、很刺激的电玩。
快乐在很中国的庭园和庙宇。
只是———污染、噪音,正在埋藏不快乐的种子。
爱恋与忧心
每次经过忠孝东路那堆了许多垃圾的巷道回家,听着两边卡拉OK的歌声,我都会想起巫山市,想起那直下江面的垃圾山…… 回到美国,很多朋友问我回中国的印象。
我都提到巫山市,说我很爱,也很忧心……
昨天在哪里?(1)
· 我离开了充满回忆的学校。
· 大家都长大了!走了!不再属于叛逆的年代。
昨天,我的朋友阿黛拉(Adela)毕业了。她是我在史岱文森认识的最后一个人。
两年前的毕业典礼上,代表致词的同学说:“看看你左边,也看看你右边。好好跟他们握握手,因为我们可能从此见不到面了。”
台下有人笑。多么凄凉的话啊!可是如今连当天谁坐在左右,我都忘了!我也很少回母校,去年史岱文森搬到新大楼,更跟它好像没了关系。
参加完阿黛拉的毕业典礼,我们决定去十五街,看旧的史岱文森最后一眼。
我们出了地铁,沿着第一马路走。以前这整个地区都被我们学生占有,今天在街上只看到上班族。街头的餐馆变成了银行,学校旁边的比萨店也关闭了。
有两个人坐在大门口乘凉。我认得他们———是以前的管理员,在高中大家既讨厌又喜欢的人。办课外活动时总要听他们在后面嚷:“YO!开完会给我把桌椅搬好,不要留垃圾在地上,否则我把你们宰了!”
对他们来说,女生的名字都是“宝贝蛋”,男生的名字都是“YO”。其中一人尤其有意思,讲话时咿呀咿呀的,没人听得懂,却也都听懂了。
“YO!”我说。
“嘿!”他们两个笑着站了起来,“你们不是以前的吗?”
“我们回来看看!”阿黛拉说,“可以吗?”
“当然!当然!宝贝!但你得亲我一下,并且保证不打坏东西!”
听同学说,这栋楼里搬进了另一个高中,专收“低薪家庭”的孩子。已经放暑假了,空空的走廊里都是清洁剂的味道。很多门上还可以看到Stuy(史岱)几个字。曾经塞满奖杯的橱窗,现在是空的。餐厅外面有个“本月健将”的布告栏,竟还是史岱文森学生的名字在上面。惟一不同的,是底下的两张大海报“留在学校,不要逃课”和“高中是好地方”! 两个管理员跟在我们后面,问我们上哪个大学?新学校怎样?一边问,一边喘气。
“大家都搬到新校,你们怎么没跟去?”阿黛拉问。
“唉!谁知道?政府找了批新人,大概嫌我们老了。”他们挥挥手,“不过也好。管这破楼那么多年了,还舍不得走呢!”
“知道今年毕业册上专门有一页纪念你们吗?”阿黛拉说。
“真的啊?”他们瞪大了眼睛,“没有人拿来给我们看。”
在两个管理员的握手和咿咿呀呀的祝福中,我离开了充满回忆的学校。
“我以前恨死那个鬼地方!”阿黛拉说,“但现在又有点惋惜。”
“去吃个DiBella三明治吧!”我说。
史岱文森无人不知DiBella的三明治。长长一条法国面包,夹上火腿、瑞士起司、生菜、番茄,涂上厚厚的美奶滋,吃的时候保证滴得满身。
像DiBella这样的店不多了。它使我想到老电影里的意大利杂货铺。窗子里挂着一串串的香肠,架子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橄榄油和意大利肉酱。但DiBella的老板并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一对年老的韩国夫妇。大家都叫他们Mr。and Mrs。DiBella。
每次进去,老板都会问:“你是个好学生吗?”如果答:“是!”他便笑着说:“好学生给好价钱!”一个三明治,只要三块美金,好几年都没变。
店里空空的。他们一对老夫妇坐在一个箱子上削水果。我和阿黛拉走进去,他们吃了一惊。
“噢!你和你,你们好!(Oh,you and you!How are you?)”老板笑得眯着眼睛,“你们不是老学生吗?好学生给好价钱!”
“她真漂亮!”老板娘指着阿黛拉说,“你的女朋友?”
“曾经是。”我说。
“Oh should be!”她笑。
我看了看四周,还像以前一样,充满了各种食物的香味。到处贴着史岱文森学生送他们的照片。
“生意还好吗?”我问。
“还好,还好!”老板叹口气,“但你们学校搬走了,不像以前了!”
昨天在哪里?(2)
我和阿黛拉拿着三明治,走到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通常在这种好天,应该挤满了学生,在那里丢飞盘、玩摔跤、抱着马子啃……马克是在这里被抢的,许多同学躲在这儿吸毒,还有个同学被人砍过一刀…… 只是,现在只有几个老人,默默地坐在长凳上。
“太安静了!”阿黛拉说,“好不习惯!”
大家都长大了!走了!不再属于叛逆的年代。
我们坐下来,像以前一样,开始吃我们的午餐。好久都没人讲话。只听到美奶滋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