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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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公元前一七九~前一〇四)专治《春秋?公羊传》,可说是今文家的鼻祖。他所建议设立的「太学」,自然也就是一座今文大学;五经博士所授的自然也是今文五经了。董仲舒这批「斯大林主义者」,既然把持了党校,左右了党的「意蒂牢结」,操纵了入党做官的「仕途」凡数十年也就罢了。谁知半路上又杀出个「托派」来。这一托派的首领,便是在国立中央图书馆中奉命整理燔余残书的刘歆(公元前五三~公元二三)。
刘歆和他的父亲刘向(公元前七七~前六),原都是中央图书馆里的编审和管理人员。二人都写了不少卷有关「目录学」的名著——那也是人类文化史上最早出现的目录学。刘歆显然比他爸爸更有学问、更调皮。他在这些残书中却偏偏看中了一本惊世骇俗的「古文」名著《春秋?左氏传》 。
汉初今文学家治《春秋经》原只有《公羊》、《谷梁》二「传」(「传」在欧西「圣经学」中叫做 mentaries)。刘向原也是专攻《谷梁》的「今文家」。如今他儿子忽然凭空突出了古文经《春秋?左氏传》;而这《左氏传》的史学内容、文学光彩和哲学义理,都比酸溜溜的「公」、「谷」二传要高明得多。原发现人刘歆乃奏请皇帝(汉哀帝),把《左传》以及和它类似的古文经《周礼》、《毛诗》、《古文尚书》等颁入太学,成立正式科系,设置专科「博士」,招收「博士弟子」,与今文科系,平起平坐。汉哀帝当时对「春秋三传」和今古之争,倒颇有持平之论,但是纵是皇帝也别不过把持党校、左右朝政的今文派官僚。他们坚决反对把古文经列入官学,并说古文经,尤其是《左传》,是刘歆伪造的。所以终两汉之世,官学始终为「今文家」所把持;「古文家」只能在山林之间,办办私立大学,不能入党做官。—— 谁知刘歆这位古文家的鼻祖也有其歪运。在公元九年时西汉王朝就被王莽篡夺了。王莽篡汉之后,建立了他自己的大新帝国。王莽和刘歆是少年时期的好友,又是个好古成迷的「新朝」新皇帝,他要改变旧朝的一切文物制度,包括太学里的学制。因此他就任用刘歆为「国师」,来个经学大翻身。把所有的「今文经师」赶掉,而代之以「古文经师”」。不用说《春秋?左氏传》、《毛诗》、《周礼》、《古文尚书》等等,都变成了新朝的官学。其余各科系自然更是古今并列而以古文为主了。这些古文经,尤其是《左传》,也就是康有为所说的「以周公篡孔子」的「新学伪经」了。(康著《新学伪经考》就是用全力来说明《左传》是刘歆拼凑的「伪经」。)
可惜好景不常,王莽的「新朝」只搞了十几年就亡国了。公元二十四年,刘秀建立起东汉政权之后,汉宫旧仪,全部恢复。新莽的一切建置乃全部罢禁。因此东汉二百年中官办文化教育,仍是「今文经」独霸的局面。
但是「今文学」之所以能独霸两汉四百年坫坛的道理,实在是「政治挂帅」有以致之。它既变成政客党棍的衣食父母、利禄工具,则「今文学」便和现在的「毛选」和「遗教」等等一样,也就离学术愈来愈远了。而潜心学问、有为有守的「古文学」大学者如马融、郑玄等所办的私立大学。反变成清望所归、全国风从、一枝独秀的学术重心和民主人士了。日月推移,他们终于垄断了「汉学」的名称。后世之人搞古典研究之所谓「汉学」、「宋学」者,前项实专指东汉的马融、郑玄、服虔、贾逵、许慎之学也。两汉官方所坚持的「今文学」不与焉。因此在学术界不知轻重而硬要搞党的坚持者,读我书,其三思之。古史未始不可为今用也。
「先师」和「素王」
我国汉代的今古文之争,今文家猖獗了四百年,倒头来反被古文家占了上风。一言以蔽之,这就是「学术」和「政治」的关系了。搞政治的光彩是一时的;搞学术的成就则是永恒的。东汉王朝的毛病就是把学术和政治分了家。搞「意蒂牢结」的都只是一些不学有术之士。
古文经学既被赶出了政治圈,和利禄绝了缘,三百余年的演变,终于使它变成一项「纯学术」的研究。白头穷经的老学究们,一个接一个「穷」下去,乃开创了我国古典学术里的注疏笺证、训诂考据的主流学问来。是则是之,非则非之;「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九分证据不能说十分话。」这种「科学实验室的态度」,竟能把目空一切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和「中西之学俱粹」的胡适之,后来都网罗到「古文家」的队伍里去。而清初的「朴学家」,乾嘉的「汉学家」,自然更是古文家的嫡传了。他们自己实事求是,一丝不苟。酸则有之,马虎则绝不许也。他们自己如此,从而认定他们的开山老师,那位删诗书、定礼乐的圣人孔丘,也是如此,因此在他们「古文家」的学派里,孔子就被尊奉为纯学者的「先师」了。
今文家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是搞「党的领导」、「一言堂」、「罢黜百家」起家的。凡事要「政治挂帅」、「学术是要为政治服务的」。然则搞政治又所为何来呢?曰:搞政治是维持「党的领导」、「以党治国」、「为人民服务」,「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去拥护革命、参加革命和完成革命。完成革命之程序有三大阶段,国父曰:「军政」、「训政」、「宪政」是也。其实所有主张搞集权政治的语言,都是大同小异的。今文家搞治国、平天下(那时的「天下」就是中国本部)也有三大阶段,曰:「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是也。所以在他们看来,做学问、写历史,都不应该是「为学问而学问」。它们应该是「有所为而为之」。因此什么「训诂辞章、考据注疏」,什么「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都是些「数百年无用之学」(康有为语)。毛主席不也说过吗,「这是个原则的问题」;「这是个『为谁服务的问题!』」(见《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所以治经书、读历史、搞文艺重在明了「义理」。 义理既明,写历史就应该「以论带史」,甚或「以论代史」。至于历史事实,纵写它个「七真三假」(四人帮的教条),又何伤哉?孔子不也说过:「大人者言不必信,惟义所在」吗?
今文家们本身既有此意念,他们心目中的祖师爷孔子,也就是这样的救世济民、学以致用的政治家,而不是搞「纯学术」的「先师」了。在今文家的认知中,孔子不只是「删」诗书、「定」五经的大编辑。他老人家是六经的作者。「六经」(《易》、《书》、《诗》、《礼》、《乐》、《春秋》)是孔子本人的「选集」和「建国方略」、「建国大纲」。 孔子是要根据这套蓝图去变法改制,去重振那「王纲解纽」了的东周衰世。但是他的孙子不是说他的爷爷「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见《中庸》)?他自己不也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见《论语?为政》),所有文物制度都是前后「因袭」的吗?「和平演变」的嘛!什么鸟变法改制呢?今文大师说:孔子布衣也。布衣欲改王制,谈何容易。所以他怕他同时的人不相信他那一套新制度,所以他才伪「托」「古」圣先王,来「改」变「制」度啊!夫子是「圣之时者也」。我们怎能以「伪托」小节,来拘泥局限伟大的政治家呢?
所以今文家认为孔子不是搞「无用之学」的迂夫子和「先师」什么的。他是一位活生生的救国救民,终日栖栖遑遑搞行动的政治家。可惜他不在位,但是正是如他的大弟子子夏所说的,他是一位「素王」!「无冕之王」(新闻记者)!
「我们安徽」的「乾嘉之学」
可是这种只注重哲学的「义理」,而藐视史学「真伪」的「今文学」,两汉以后就失势了,因为它失去了政治上的靠山。隋唐之际,以诗文为时尚,经学浸衰。今文学就尤其显得灰溜溜的了。可是今文学本身的学术性,还是有其客观的价值。宋明之际它那重义理、薄史实的精神内涵。又被宋儒承袭了。只是两宋的「道学」是受印度思想的影响所形成的。「由佛返儒」的「道学先生」们,特别推崇、(《礼记》中的两个短篇),注重在个体的「修身养性」和「明心见性」。对「今文家」的「尊素王、张三世」那一套,心既非之而口亦不是。他们对孔子的看法,还是比较接近「古文家」、「至圣先师」的主张呢!明代的王(阳明)学虽继陆(九渊)而非朱(熹),然在中国哲学大宗派上说,程朱、陆王基本上是属于「理学」这个大范畴的。
时代发展至清初,由于异族入主,文网孳严,清初诸儒,再也不敢乱碰什么华夷之别、君臣之分的义理上的大道理。加以三代以下无斯盛,历朝「诸夏之君」却远不如目前的「夷狄今上」,所以他们对满族的统治也颇能相安。继续搞其《明夷待访录》(清初明遗老黄宗羲所著)一类的学问,冒砍头之险也大可不必。思想搞通了,清初诸儒乃摒弃「理学」,而一头栽入故纸堆,大搞其「汉学」(他们叫做「朴学」)。此风至乾隆(一七三六~一七九五)、嘉庆(一七九六~一八二〇)之间而大盛,人才辈出,学风鼎盛。迨婺源江永(一六八一~一七六二)和休宁戴震(一七二三~一七七七)同领风骚之时,盛极一时的「乾嘉之学」,简直就变成「我们安徽」(胡适口头语)的「徽学」了。受了老乡戴震的绝大影响,那位「三分洋货、七分传统」的青年古文家胡适(一八九一~一九六二),在五四时代就要以戴震的「方法」,来「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了。
胡老师也因此在三〇年代的思想界就显得「臭烘烘」和「臭名昭彰」了——这是他的大弟子,也是当今执社会主义经济学牛耳的千家驹教授对他的评语。最主要便是胡适钻入古文家的字纸篓。做了「新思想」(也是现代的今文家吧)「逃将」的缘故。
在四、五〇年代那个改朝换代的时代里,亿万人民为之家破人亡。青年华裔自相残杀,血流成河。部分知青,或悲或喜。大部分知青则不知何择何从。他们把固有道德、固有文化,已丢得干净,而在有关国族存亡的「新思想」里,也找不到答案。但是在此同时却发现他们所仰望的「启蒙大师」,搞新思想义理的一世祖,却在大钻其《水经注》。而他老人家对「民主法治和人权自由」等等的理解,与其说是「科学的认知」,倒不如说是「宗教的信仰」。——《水经注》何物哉?「数百年无用之学也」,也值得如此大搞特搞?这种心情也帮助我们理解到,梁启超何以在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康有为的信徒。它也帮助我们理解到,为什么国故学中的「今文经学」,在僵死二千年之后,在清末忽然又复活起来?何以胡适的「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始终搞不出个气候来?而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反能颠倒青年,左右国政!
现代今文学的宗师
在清末今文经学之复振,实始于刘逢禄(一七七六~一八二八)、龚自珍(一七九二~一八四一)和魏源(一七九四~一八五七)诸大家。龚、魏都曾亲历鸦片战争之痛。定庵(自珍字)强调「自古及今、法无不改」。魏源则认为「知」出于「行」,主张「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他们的学理.都是康有为思想的背景。康原是治「理学」的。他由理学,转治《公羊》,则是受一位四川佬廖平(一八五二~一九三二)的直接影响;而廖平又是曾国藩幕僚湘潭王丰运(一八三三~一九一六)的学生。廖氏无行,学凡六变。但是他的〈知圣〉、〈辟刘〉诸篇,则是康有为的两大理论著作之所本。梁启超说:「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然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非其创作者也。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见梁著《清代学术概论》)
本来嘛!任何学说思想,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相袭相承,前后思想家,慢慢地发展出来的。有为思想的来源虽出自廖平,但是他学问比廖大;悟解力也超过廖平,甚至龚、魏诸氏。其影响力亦远大于上述诸子。因此我们如要肯定一位清末民初也就是现代今文学的宗师,那就非南海莫属了。——这是康有为在现代中国学术界的地位。
「长」于「素」王,「超回」「驾孟」
今文经学既然是指导康有为搞维新变法的意蒂牢结,因此我们在列举有为变法的实际行动之前,最好把为幼稚西学所渗透的康氏今文学的要义,再约略提纲挈领一下。梁启超说得好:「戊戌维新,虽时日极短,现效极少,而实二十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也。」(语见《康有为传》,载《饮冰室文集》)真的,我们如不把「开宗明义」的「戊戌变法」的「意蒂牢结」先搞明白,以后接着而来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联俄容共」、「法西斯运动」、「解放运动」、「反右大跃进」、「文革」乃至今日的「开放与民运」,都不容易说清楚。因为它们都发生在同一条三峡里,只是各自有其不同的阶段罢了。——我们要把三峡看成一个整体的地理单位。各阶段的连锁反应,(让我套一句时髦名词)也就是一种分不开的「辩证发展」而已。
康氏今文经的第一要义盖为他自吹的为往圣继绝学。康氏认为东方文明的正统是儒教;儒教的正统是今文学,而今文学自东汉以后,二千年来都为「伪经」所篡夺。所幸天不亡中国,如今又出了个康圣人来恢复圣教真义,来以夷制夷。康氏对他这种继绝学的自信心,已发展到入魔的程度。在万木草堂时代,有为竟自号「康长素」。「长素」者,「长」于「素」王也。孔圣人哪能比得上「康圣人」呢?
康有为不但自封为今日的素王,他的五位及门弟子也各有逾越孔门「十哲」的名号。试列如后:
陈子秋号「超回」——超越颜回也。
梁启超号「轶赐」——轶义为超卓。启超超过子贡也。
麦孟华号「驾孟」——骑在孟子头上也。
曹泰号「越伋」——孔伋(子思)何能与曹某相比也。
韩文举号「乘参」——把曾子当马骑也。
这个康门五哲之名(见冯自由《革命逸史》)如果真是康圣人自己取的,他的自大狂也可想见了。所以梁启超说康「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动摇之。于学术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迁就主义以徇事物,而每镕取事物以佐其主义。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见同上)
「最高领导」都是独夫
乍闻之下,我们会觉得康有为害了自大狂。其实非也。这是我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通病。传统儒生治学有了自信心,往往就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大心理—— 一种舍我其谁的个人英雄主义。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几乎全是个人英雄的「单干户」和「个体户」。他们真要「在位」,中了头奖,当了个「总统」、「主席」、「大元帅」、「最高领导」等等,未有不是「独夫」的。得不了奖,齊志以殁的,也不甘心与草木同朽。他们还是要以「帝王师」自诩。大家都有「舍我其谁」的抱负;谁也不会想到「以天下为『公』任」。顾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