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第7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战争先,掳掠落后,一时颇为他们入侵的友军和本地华民,另眼相看。
入侵敌军的为非作恶,是可以想象的。可是原在东交民巷避难的上帝使徒,一旦重获自由,居然也加入为非行列,那就出人想象之外了。当东交民巷和西什库大教堂一旦被解围之后,数千教民在数十位外国传教士率领之下,乃一哄而出,在七国联军于大街小巷盲目掳掠之间,他们对北京城内情况最熟,就择肥而噬,作起有系统的掠夺了。就以那时原在北京传教的长老会中青年牧师都立华(Rev。 E。 G。Tewksbury)来说吧!在联军入城之后,他居然也强占了一座王府。这座王府的主人可能是个「世袭罔替」的亲王,他府内有各组建筑五十余座,大得吓坏人。但是这位小亲王(根据史料不难查出)其时不过九岁,不可能与义和团有什么关系;更谈不上是什么「毁教灭洋」的战犯。但不论怎样,那位仅有县长资格的都牧师,就把这座显赫的大王府(在今王府井大街一带)。)鹊巢鸠占了。真是羡煞洋兵、妒煞同伙。
在都牧师搬入王府之前,此处已遭洋兵数度洗劫。但是王府太大,数度洗劫之后都牧师还找到白银三千多两(那时与美金比值,大致每两值〇?七四元)。单单这三千两白银就是个惊人的数字。因为后来都氏又在卢沟桥一带为长老会购地兴建一座郊区别墅,所费不过一千五百两而已。
再者这五十座府内建筑之内的家具陈设,各类名瓷和苏绣湘绣的桌帏椅搭帐幔等物,所余亦多。都氏竟异想天开地,摆起美国式的「跳蚤市场」,加以拍卖,大发其财。他的美籍友好,有的难免摇头非议,而都牧师却笑说是「上帝恩赐」。(见 Marilyn HarvardUniversity Press,1968。 pp。 191~193。 所引当时之第一手史料。此外本书作者所未及见的公私文件和国务院秘档中亦触手即是。)
这位老都立华牧师的儿子小都立华牧师(Rev Mall Gardner Tewksbury)。笔者亦曾有缘识荆。他是一位极可尊敬而热爱中华的宗教老人;说得一口很标准的京片子。在五、六〇年代里,不知替多少对华裔新婚夫妇用汉语证婚。所引《礼记》、《诗经》也可信手拈来。他老人家后来衰迈时,有次深夜为黑匪殴劫,爬行回家。我们闻讯都赶去慰问。
都老和我们之间,教会内外的共同朋友极多。有的友好如看到上段拙文,可能觉得我应为尊者讳。我自己则觉得无此必要。盖人类原是「社会生物」(Social Being);任何个体的社会行为是摆脱不掉他自己生存的社会。拳乱时代在华的传教士,他们目睹当时贪婪暴戾的满族亲贵的胡作非为;目睹义和团小将的残酷杀人。都牧师那时仅是位美国青年,在死里逃生之后,对迫害他们的中国贪官污吏的报复心情,原是不难理解的。再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也是掳掠,但与当时横行街头肆意奸杀的洋兵,究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这些小故事都早经哈佛大学师生采为博士论文之素材;而名垂世界文坛的大作家马克吐温,在其文集之内,对此也有长篇大论的专著。既然是举世皆知的史实,我们就更不必为华文读者特意回避了。
马克吐温仗义执言
上述这些故事除掉见货心喜的人之本性之外,他们也有些不患无辞的理论根据。那就是既是拳乱的受害人,不特中国政府要对他们负责赔偿;中国民间也有负责赔偿的义务。他们不特要向政府索赔;也要向民间索赔。因此一旦入侵的联军大获全胜之后,义和团销声匿迹,教士教民一哄而出,整个华北城乡,就是他们的天下了。不用说城乡各地原先被毁的教堂教产要勒令所在地区乡绅士民集资重建,而所建所修者,往往都超出原有的规模。如有动产被掠被毁,则本地绅民不特要折价赔偿,而所折之价,一般都超出原值甚多。被迫集资的华民,敢怒而不敢言,只有遵命照赔,谁敢说半个不字呢?可是美国毕竟是个民主国家,上有七嘴八舌的议员,下有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更多的是专门揭人阴私、挖掘内幕的「扒粪作家」(muckrakers)。这些神职人员在中国胡来,很快就变成北美各报章杂志的专栏。事为大作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原名 Samuel Langhorne Clemens)所知。他为之气愤不已,乃摇动大笔,在美国主要报刊上指名挞伐。教会不甘示弱,也组织了写作班子。与马氏对阵。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加以他们的文笔又怎配与马克吐温交锋呢,藏拙还好,抖出更糟。英语所谓「洗涤脏被单于大庭广众之间」(Wash dirty linen in public)。也可说是声名狼藉,乌烟瘴气吧!
最可笑的还有各不同教会之间的相互嫉忌与竞争。此种情况不特发生在华北,华中、华南亦不能免。尤其是「天主教」与「基督教」更是为着争地盘、争教民、争教产而吵闹不已。他们彼此之间又都各自享有「治外法权」和「领事裁判权」。某次有位天主教的「神父」,绑架了一位基督教的「牧师」,闹入中国官府,而中国政府既无权也不敢稍加干预,只是当他们之间吵得不得开交时,始试作和事佬;在双方对立之间,两面磕头。
新旧教之间也势成水火
在安徽宿松县那时也发生一椿更可笑的偷窃小事而闹入巡抚衙门里去。原来宿松一座基督教堂失窃;其它财物之外,连教堂大门也被小偷拆去了。当地绅民谁有这吃老虎胆量来收购这些赃物呢?尤其是教堂大门,谁敢要?谁知道小偷有外交天才,他搞以夷制夷 ,乃把这副门卖给一个天主堂了。当宿松县知事奉美国牧师之命,追赃捕获了小偷,而发现赃物却落在一位神父之手;这位中国县太爷儍眼了;回报无能为力。牧师不服,乃亲向神父索取。而该神父则要他「备价赎回」。教堂岂可一日无门呢?牧师先生情急乃备款来赎;谁知神父认为奇货可居,又提高叫价,比他原付小偷的赃款要高出一半。牧师不甘勒索,不愿多付。不付则教堂无门;二人乃大吵。可是天主教比基督教组织更严密,势力更大。牧师纵有再大法理,不付钱只好开门传教。
他二人吵不开交,那在一旁观吵的宿松县太爷,两头作揖,也解决不了。因为他二人都有更高秩位,宿松县七品小官,怎敢乱作主张?他本可以我们安徽人民血汗,代赎了事,但此例不能开也。
新教牧师吵不过旧教神父,乃具状万言,报向上海美国驻华总领事;总领事越洋报入华府国务院;为一副木板门,官司打了半个地球!向本国政府寻求公理之不足,牧师先生又具状告向安徽巡抚。巡抚大人对华民固有生杀之权,对洋人的一扇木板门,他却束手无策。——此事庄王、端王乃至西太后都不敢碰,你小小安徽巡抚算个鸟?
至于这副木板门最后主权谁属?读者贤达如有兴趣,不妨去一搜盈篇累牍的美国国务院老档,自可找它个水落石出。笔者不学,然十多个小时的工作时间,究比一副老板门值钱,所以就不想打破砂锅去问到底了。但是还要噜噜嗉嗉说了一大堆者,也是因为见微知著。让中外读者们看看,我们那时作次殖民地的遭遇是多么辛苦罢了。(见美国「国务院原档」,一九〇〇年四月二十八日及以后,总领事古德纳致华府国务卿报告书及附件。)
德军肆虐,传教士收保护费
以上所述各国神职人员趁火打劫已属过分,更可恶的则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还师法当时横行中国东北的「胡匪」和今日美国的(华裔越裔)帮派恶少,把华北村镇划为「保护区」,向居民征收「保护费」。因为当时八国侵华的占领军,尤其是迟到了两月之久的德军正向京津四郊,铁路沿线,南及保定府,北至张家口,西去紫荆关,窜扰不停。大小村镇,稍不如意,便被冠以义和团残匪罪名,恣意烧杀。当十月十九日部分南侵联军(美军未参加,俄军主力已撤离北京)奉瓦德西之命,进占保定时,当地中国地方文武官员由署直隶巡抚廷雍率领,奉李鸿章之命,持白旗备厚礼,全体出城郊迎。(此时李鸿章已在北京。李于十月十一日抵京,瓦德西则于十月十七日抵北京。李较瓦早到一星期。)谁知联军甫入城便将廷雍逮捕。旋即自组一军事法庭,以中国式的「三堂会审」的派头,使罪犯袒跪庭前供认罪行,然后将廷雍及保定守尉奎恒、驻军统领王占魁等三人当众砍头。道台谭文焕则被捕解天津,由洋人自组的都统衙门斩首示众六日。其它小官小吏甚至无辜百姓被捕杀猎杀者,更无法统计。其后数月联军更四出窜扰数十次。(以德军为主,法、意军次之,英、美军未多动。俄军在直隶亦未动;在东北则攻占未停。日军在直隶未动,在南方则图窃据厦门。俱见下节。)华北州县骚然。
德军四出,也提供传教士发财良机。这就是所谓「保护费」或「保险费」了。他们四出由口头或书面向乡镇勒索,出资者可保证不受洋兵骚扰。为着妻孥的安全,为着生命财产的保障,偷生于白色恐怖之下,战栗华民,谁敢不罄其所有?!
以上都是铁案如山的事实。笔者信手拈来若干节,只是冰山之一角耳。然纵是一鳞半爪,亦可聊概其余。笔者试选一二之目的,只是想说明,历史里面的悲剧与善恶,都不是绝对的。一个手掌打不响,两方面各有善恶。拳乱时代我们大清王朝内的贪官污吏,昏聩胡涂,和义和团的画符念咒,其劣迹固罄竹难书。但是侵凌我们的东西帝国主义,也万般混帐;不特他们的军阀政客毒贩奸商,罪无可逭;连他们专程来华劝人为善的上帝使徒 ,亦不无可议。如此则坚持「帝国主义不存在论」的中西学者,又从何说起呢?。
历史就是历史,故笔者直书之。知我罪我,则由读者公断之也。
瓜分中国事小,瓜分英国市场事大
可是就当大清帝国首都沦陷,列强串谋,瓜分就在旦夕之际,所幸美国立场坚定,极力淡化此一国际战争。把它说成「拳匪叛变」(boxer rebellion)。洋兵来华,只是助剿拳匪,而保全了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对各国只赔点银子了事。
美国何以心血来潮,搞起「门户开放」这宗新花样来呢?那就说来话长了。须知「门户开放」这个东西原是英国货。只是英国卖起来有些尴尬;乃假手美国推销,而坐收其利。美国认为有利可图乃大推特推。结果变成个烫手山芋,欲丢不能,致使若干美国外交史家竟把它看为「铸成大错」(a reat blunder,见 Samuel Flagg Bemis 著《美国外交史》第二十七章)。
英国为什么要搞个门户开放呢,本篇不能捞过了界来大谈外交史。因此只想以最简短的辞句,略事交代:在「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二)时代,英国对中国的企图是要把大清帝国造成「第二印度」。可是为时已晚。在「英法联军」(一八五八~一八六〇)时,英国所搞的是政治与列强合作,经济则大英独占。这一点英国搞得十分成功。从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一八九四~一八九五)直至「八国联军」前夕(一八九九~一九〇〇),中国内河、沿海和对外航运的百分之九十及中国进出口贸易百分之七十都操纵在英商之手;而商品价值中百分之六十以上,又系英商经营和运载的鸦片毒品。
这种「毒品贸易」(drug trade)可能是世界经济史上利润最厚的贸易了。今日还是如此。「鸦片」是一种「黑色黄金」(乌金),只要有货,不怕没买主。吸毒者纵倾家荡产、鬻妻卖子、盗窃杀人都是要全力搜购的。瘾君子不可一日无此君也。庚子之前,中国对外开放贸易者共有三十五个港口之多。几乎无一港口不是以英商为主;也无一埠非烟毒弥漫之区也。鸦片一项已足说明一切。其它商品,就不必多提了。
可是这种以英商独大的中国进出口贸易,到一八九七年就受到严重挑战了。前此一篇已言之,自德人占了胶澳,俄人占了旅大,法人占了广州湾,英人自己也补占了九龙与威海卫,与这些港口邻接的中国腹地,渐次就沦为列强的「势力范围」(spheres of in fluence)。在这些「范围」之内,各列强始则强迫中国不许在各该范围内,让第三国插手租借土地或筑路开矿。次一步则各「范围」就要逐渐被各列强划为「保护地」(protec torate)。第三步则各列强就要各自建立其海关体制、关税税率和行政系统。如此一来,大清帝国就变成鄂图曼帝国和波兰第二。要被列强正式「瓜分」(partition)了。「瓜分中国」(cutting the Chinese melon)几乎已成定局。
这一瓜分形势大致说来是:俄占满蒙新疆。德国以山东为中心,南向至吴淞口,北到秦皇岛,西及西安和宜昌。法则囊括滇桂川黔四省和粤西。日则独占福建包括厦门。英国如参加瓜分,则可侵占长江流域、粤东地区和西藏。
这一瓜分局势之迅速形成,作为倒霉的「炎黄子孙」不必谈了;读者试思,您如果是英国首相或美国总统,您作何感想,中国对外通商的三十五港口,二十一行省,蒙藏新疆地方,原来都是一强独大的英国市场;对美贸易粗及百分之二十。其它列强对华贸易之总和则不及百分之十。如今这些小鬼竟然要把大清帝国瓜分!在英国人看来,他们瓜分的不只是中国而是大英帝国的市场——这市场有四万万消费者,值百抽五由英国管理的低关税,无限供应的廉价劳工,开不完的煤铁矿,建不完的铁路。千万以上吞云吐雾的瘾君子……要让这些小鬼来「瓜分」?他们瓜分中国事小,瓜分英国市场事大!因此,英国佬就要设法阻止他们来瓜分中国了。
要防止中国被瓜分,就要维持半死不活的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并取消列强划定的「势力范围」。但是在老虎嘴里抢肉岂是易事?为此,老谋深算的英国政客就双管齐下了;他们一面要积极设法阻止列强瓜分中国;一面又要积极参加列强瓜分中国的设计。庶几阻止不成,大英帝国在华的利益,也不会落空!
为着不在瓜分行列中落伍,当法国正强租广州湾时,英国就先强占了九龙——其后遗症至今未了。在德国强占胶澳、俄国迫租旅大时,英国又单刀直入,强租了威海卫。为防德、俄两面夹攻,英国乃向德国暗示,绝不妨碍德国以山东为「势力范围」;英之强入威海卫者,防俄而已。但是它又于一八九九年四月与沙俄明订条约(所谓scott…Mouraviev协定),以长城为界,把两国在华筑路特权,一分为二。互不干扰。这些都是英国为瓜分中国设伏;但是它真正的政策,则是要阻止列强瓜分中国。这样它就只有远渡大西洋去疏通对瓜分无份的美国了。
美国突然变成远东强国
美国在二十世纪之前原非世界性强国,尤其远东之强,虽然它在中国的贸易,远在鸦片战争时已窜升至第二位。北美大陆是真正的地旷人稀,资源无限。因此它的扩张主义者在大陆之内已忙不开交,无暇及于远东也。可是当美国渐次进入太平洋,并吞掉夏威夷之时,正值中国甲午战败,免疫能力全失。后起的欧洲小帝国主义的德意两国竟然也尾随小日本之后对中国兴风作浪(如前篇所述),并激发了义和团在山东之崛起,也引起欧洲列强对华作「强取租借地之争」( battle of concessions),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