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上的文明:宋辽夏金的另类史-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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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正隆二年春,完颜亮在武德殿,忽召吏部尚书李通、刑部尚书胡励、翰林直学士萧廉,很神秘又绘声绘色对三人讲:“朕昨夜做梦到天廷,殿中之人皆矮小如婴儿。忽然,我听见天帝下旨,授朕天策上将(李世民曾有的封号),命我征伐某个国家。朕受命而出,骑马出门,见周围鬼兵无数,朕向空中发一箭,众鬼兵皆大声应诺,服从号令。……惊醒之际,声犹在耳。朕忙派人去厩中看视所乘御马,浑身汗水。又取我箭袋,也发现少一只金箭。如此异梦,是否上天感应,让朕平定江南呢?”
三个人互视片刻,马上齐齐下拜称贺。
完颜亮仍旧故做神秘状,“戒(三人)无泄于外。”当其时,他侵宋的决心已定,只不过先找几个文臣来,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吏部尚书李通揣知完颜亮之意,接连引荐自己的好友张仲轲与马钦入朝为谏议大夫等职,盛谈南宋富庶多宝物,迎合完颜亮。昔日被金国俘虏的宋朝宦者梁珫也不是省油灯,每每在内殿向完颜亮提及高宗妃子刘氏有倾国美貌,引动皇帝南侵。完颜亮心有成算,派人简选精洁衾褥,连刘妃日后的铺盖都提先预备好。
正隆三年开春,宋朝的“贺正旦使”孙道夫回国前,完颜亮召见,责斥南宋北押金国逃人,又责南宋在边境盗马鞍马备战,还特别责斥南宋自秦桧死后对金国态度不如以前恭敬。上述指斥,百分百都是找茬挑刺,他开始为战争找铺垫。
一日,完颜亮召张仲轲、马钦以及校书郎田与信三个文臣论《汉书》,旁有值卫将校女真人迪实侍立。汉化的完颜亮,读书挺细,他捻起话头:“汉朝封疆,不过七八千里,今我国幅员万里,可谓是广大之国啊。”
张仲轲人精一个,顺接完颜亮话头:“本朝疆土虽大,而天下一分为四,南有宋国,东有高丽,西有夏国,若能天下一统,才真正算得上是泱泱大国。”
完颜亮点头。“欲伐宋国,有何口实呢?”
张仲轲:“臣听说宋人买马修备,招纳山东叛亡之人,以此为罪,正可攻伐!”
完颜亮脸色朗然,捻髯笑道:“前些时候梁珫对我说,宋国刘贵妃资质艳美绝人,伐取宋国,一举两得。”顿了顿,好象是自言自语,“江南闻我举兵,肯定慌忙窜逃远地吧。”说这话时,完颜亮若有所思。
马钦、田与信忙附和:“这些南蛮,即使远窜,又能逃到哪里!臣等皆知江南道路,人员虚实,到时定为陛下宣力!”
处心积虑壹南北(2)
完颜亮扭头瞧了瞧值班的女真人迪实,问:“你敢打仗吗?”
迪实忙施礼:“受皇恩日久,死又何惧!”
完颜亮很满意,他让迪实落座,问这个军将对于南宋军事方面的判断:“你认为宋国敢出兵吗?如果对方出兵,你能冲锋陷阵吗?”
迪实女真人,又是武人,拍马奉承来得不是特别快,思虑良久,他回答:“为臣虽驽怯,也敢为陛下出死一战!”
完颜亮又问:“宋国若战,将于何地出兵?”
迪实答:“不过在淮上待我军,应该不敢深入。”
心得意满之余,完颜亮自言:“上天肯定助我成功”,顿了顿,他又说出心中更深的想法:“朕举兵灭宋后,过两三年,再讨平高丽和夏国。天下一统之后,论功行赏,广赐将士,大家到那时候肯定就不计辛劳了。”
君臣几个人“纸上谈兵”,把未来美好的前景已经勾勒成“蓝图”。
不过,金国臣子中,也有直言之臣。派往宋国的使臣魏子平入辞,完颜亮试探他的话头:“你觉得苏州和大名哪个地方好?”
魏子平当然知道皇帝心意,但他没有附和说什么江南富丽,反而力称大名好:“北地宫室、车马、衣服、饮食皆胜一筹,江南地方卑湿,气候溽热,当然不如上国之地。”
听魏子平这么一说,完颜亮不悦,心中怪这位臣子不解人意。
魏子平不解人意,金国“解人意”的臣子大把。吏部尚书李通、左宣徽使敬嗣晖皆是阿谀之臣。不久,完颜亮召这两人及翰林学士翟永固、韩汝嘉四人入殿,与他们商议要大修汴京,想从燕京再迁都,以此方便南侵。李、敬二人立刻叫好,大称天时地利人和要大一统。翟、韩二学士梗直,劝谏说:“燕京兴营不久,帑藏已乏,民力未苏,岂可再耗费巨亿营建汴京?宋国通好已久,年年按时进献岁贡,如果我国兴兵,恐怕师出无名。”
听惯了依维附和之语,登时大怒,厉声大喝:“此事非你们所知!”挥袖斥二人出殿。
没过几个月,汴京北宋时的旧皇宫发生火灾,完颜亮正好借这个机会,派左丞相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老敬因阿谀而升官)前往汴京重新大修宫室。张浩渤海大族出身,为人谨慎,谏劝中都甫成,财力困乏,应缓营汴京。完颜亮不听。临行,完颜亮又向他询问征伐宋国的利害关系,张浩不敢正面抵触皇帝,婉言道:“臣观天意,赵氏必不长久,可待其自灭。”
完颜亮闻之愕然:“何以知之?”
张浩言:“赵构天子,以疏属为皇储,他日必祸起萧墙,自可不烦用兵,其国自亡。”
完颜亮“虽喜其言而不能从。”平素这位皇帝动辄以“天”说事,但其实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深知“天”是不会凭空帮他灭掉宋国的,只有血与火的征伐才可做到。
派出张浩等人修营汴京,完颜亮不放心,又派心腹太监梁珫去监工。大公公尽心尽责,不计成本,只要最贵最好,不论金银多少。“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间以五彩,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往往完工之后,梁公公四处审验,稍有不如意,马上命人拆毁重造。面对这位骄横跋扈的大公公,张浩等人只能听之任之。
为了进一步加紧战争步伐,金国于正隆四年(南宋绍兴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突然废罢用于宋金双方商业贸易的密州、寿州、蔡州、邓州等地的榷场,只留下泗州一处榷场,每五日一开。“时出不意,南北商旅,弃物货而逃者甚众,既而无所得食,渐至抄掠”,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一日,完颜亮上朝,大声对宰相大臣讲:“宋国虽臣服,并非真正遵守盟誓,近来,朕听说他们招纳我国亡叛之人,又在边地买马备战,我们不可不防。”
以此为借口,完颜亮下令在金国辖下各族及诸路州县中籍丁充军,“凡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皆籍之”,大肆扩充军旅,逐渐加速了战争机器的运行。“金(国)方建宫室于南京,又营中都,与四方所造军器材木,皆赋(敛)于民。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弓弦甲皮),以至鸟、鹊、狗、彘,无不被害,境内骚然。”
金国罢榷场、营汴京、籍军兵,动静不可谓不大。从金国出使还归的南宋官员忧心忡忡,劝谏高宗赵构,特别提醒金国在汴京大肆营建,肯定有南侵之意,让高宗留心。高宗赵构先是一惊,然后释然:“金人营汴京,不过是修行宫罢了。”黄中回言:“臣见金人役夫数十万,行事浩大,不可能是只为修行宫。倘若金人徙都于汴京,士壮马健,数日即可驰至淮上,不可不备!”
身为宰执的汤思退等人听说此事,反而怒气冲冲斥责黄中“惊扰圣听”。认定金国不会渝盟生事。
年底,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副使耶律翼入杭州,南宋吏部尚书张焘接待来使。金使贺宜生是闽人,本是北宋进士,靖康时南逃,后因惧罪入伪齐,再后来就为完颜亮擢用为尚书礼部侍郎,派他为使臣去南宋。施宜生:“自以得罪北走,耻见宋人,力辞,不许。” 老施硬着头皮入南宋,心怀故国,与张焘茶饮时,见身边左右随从少,就打暗语警示张焘:“今日北风甚劲!”表面上是谈天气,实则提醒张焘:“北风”即金国要入侵。他还怕张焘不明白,又大声对身边随从吆喝:“笔来!笔来!”听上去是索取纸笔,实际上告诉张焘金人“比来”,即“马上就来”的意思。张焘聪明人,自然会意,密奏高宗赵构,提醒皇帝应该早做战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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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心积虑壹南北(3)
其实,这批金使及随从,除贺宜生以外,副使耶律翼等人皆是完颜亮认真择选,暗怀任务而来,其间还有不少负有间谍使命的画工,他们沿途详尽绘制自金宋边境到南宋临安一路的详细地图、城郭、山形、地貌等等,回去后统一整理,作为金国南侵的兴兵资料。回去后,完颜亮览见杭州湖山秀美,城郭繁华,非常高兴,他让间谍画工把杭州景色制成屏风,又添画自己戒装骏马于吴山之上,题诗曰:“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勃勃野心,跃然纸上。
施宜生自以为他和张焘的对话外人不知,但他身边的随从以及混入南宋的金人奸细早已把情况上报。回到金国后,施宜生即遭逮捕,被处以烹刑,全家诛死。
这位施宜生,诗文作得极好。使宋期间,他参观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的一处遗迹,有感而发,作《钱王战台》诗,诗意看似旷达、阔辽,实则充满感伤与忧愤:
层层楼阁捧昭回,原是钱王旧战台。山色不随兴废去,水声长逐古今来。年光似月生还没,世事如花落又开。多少英雄无处问,夕阳行客自徘徊。
字里行间,阴风森森,似乎已经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反观他青年时代一首《题壁》诗,凌云壮志,挥洒自若,自有满腔壮烈豪情:
君子道穷志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大抵养龙须是海,算来栖凤莫非桐。山东宰相山西将,真把前功论后功。
完颜亮方面,在内部加紧控制,“统一思想”,绝对禁止任何反对他南侵的声音。太医祁宰直谏,表示金太宗时代君明臣勇,尚不能消灭宋国,时移人异,军队素质下降,加之军旅扰民,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均不利于南伐。完颜亮大怒,立命卫士送祁宰于闹市戮之,家财全部充公。“金人哀之”。杀掉一个太医也就算了,完颜亮的嫡母徒单太后因劝阻南伐,也被完颜亮杀掉。
先前,徒单太后有侍女名高福娘,像貌美丽,入宫通问时被完颜亮看中,色劲冲天的完颜亮把美人推倒在地就开苞。后来,云雨数度,高福娘被完颜亮“发展”为自己的眼线,专门伺察徒单太后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出去游观还是接见亲戚、大臣,高福娘皆会一五一十详细禀告完颜亮,“(高福娘)复增饰其言,由是(太后与完颜亮之间)嫌隙日深。”枕边风的添油加醋,效果最大。最早参与谋弑金熙宗的思恭家宅与徒单太后所居宁德宫相邻,他受命兴讨反叛的契丹诸部前,拜谒太后辞行,讲出自己对当前大举南伐的忧虑。徒单太后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息附和而已。高福娘忙入宫见完颜亮,具陈经过,编排说太后与思恭等人屏人密谋,“金主(完颜亮)疑太后有异图”,顿起杀心,就立命殿前点检大怀忠:“你去见太后,只称皇上有诏,让她跪受,立即杀掉!”
大怀忠(真是大坏种)与高福娘等人率兵士突入宁德宫时,徒单太后与宫女正在玩牌棋。大怀忠高喝“皇帝有诏”,命徒单太后下跪,“太后愕然,”以母跪子,已是大悖礼制。刚一跪地,高福娘就从案上操起镇纸猛砸太后后脑,毕竟女人气力小,太后被砸摔伏地后挣扎又起,大怀忠上前,扯下徒单太后身上的巾带,绞住对方脖子,把太后活活勒死。杀掉徒单太后仍不解气,完颜亮命人焚尸,“弃其骨于水”,又杀太后左右十数人。事后,完颜亮封高福娘为勋国夫人,“且许立为妃”。完颜亮疑忌徒单太后,也自有其道理。女真部族本来母系势力就强大,汉化之后,从大礼上讲当朝皇帝嫡母太后在政治上处于尊显之位,如果太后真想废帝,还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况且完颜亮本人得帝位就不正。所以,杀掉徒单太后,完颜亮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除掉了心腹之患。
国内大事料理已毕,完颜亮在国内签军,“计女真、契丹、奚三部之众,不限丁数,悉签而起,凡二十又四万……又签中原汉儿、渤海,十七路,合蕃汉兵二十七万,仿唐制分为二十七军。”同时,金帝在国内括马60万匹,又籍诸路水手,共三万人。为了攻宋便利,完颜亮又雇用宋朝降将孔彦舟为南京留守。
这个孔彦舟在靖康年间是北宋的京东西路兵马钤辖,金军入冠,身为宋将的他不仅不抵拒战斗,反而率所部军兵杀掠人民,劫财烧房,渡河南逃。后来,南宋要抓捕他,老孔便率兵投降了刘豫的伪齐,数度带兵入侵南宋。伪齐被废,孔彦舟仍为金人卖命,攻城掠地,杀人无算,官至兵部尚书、河南尹。这个汉族败类,不仅大德方面坏,私德也坏,“荒于色,有禽兽行”,见其妾所生的十二岁女儿姿貌秀丽,他竟然把这个亲生骨肉奸污,并苦虐其母,让她对外声称此女非老孔骨血,最终让老孔顺利把这个亲生女儿也纳为妾,“淫毒乱伦,古今罕有”。此外,下属官员欠下巨额官钱,只要把老婆送上门让孔彦舟“享用”,高兴之余,他总是大笔一挥,勾销下属的欠款。这样的一个禽兽王八蛋,对金朝一直“忠心耿耿”。由于渔色过度,孔彦舟得了脱阳症,将死之际,还不忘上书完颜亮,献策“伐宋当先取江南。”
金正隆六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三月,完颜亮从燕京出发,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汴京而来,“自中都(燕京)至河南,所过麦皆为空”,扰民甚剧。又“诏百官先赴南京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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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心积虑壹南北(4)
至此,高宗赵构方信金人极可能南侵。“乃令两淮诸将各画界分,使自为守,措置民社,增壁积粮。是时御前诸军都统制吴璘戍武兴,姚仲戍兴元,王彦戍汉阴,李道戍荆南,田师中戍鄂渚,戚方戍九江,李显忠戍池阳,王权戍建康,刘锜戍镇江,壁垒相望。”同时,高宗又下诏允许一直被贬罢的张浚“湖南路任使居住”,解除软禁。
为了应对金人,南宋朝廷派出使臣到金国,表示说:如金朝皇帝只是排鸾驾到洛阳观花,则不须屯兵于两国边境;如果金国迁都于汴京,屯兵于宿州、亳州等地,本国(南宋)不免也要在淮上屯兵。上述举措,不是渝盟,而是为国之道,不得不如此。如果大金皇帝巡幸汴都小住,很快还燕京,本国也不会派一人一骑渡淮河置防。
金国接待宋使,问清来意,完颜亮知道再遮掩也不是事,就派高景山、王全为贺宋生日正、副使臣,并对王全耳提面命:“汝见宋王(高宗),即面数其罪,索其大臣及淮、汉之地。如不从,即厉声抵责之,彼必不敢害汝。”又对高景山说:“你们回来后,把王全与宋主的问答一五一十具奏。”有了施宜生那档子事,完颜亮对汉人大起提防之心。
金使一行到杭州,高宗赵构在紫宸殿正式接见。高景山进国书后,自称口吃,让副使王全代自已替金帝传言。高宗点头同意。王全升殿,面对高宗赵构,厉声道:
“皇帝(完颜亮)特有圣旨,昨自东昏王(金熙宗)时,两国讲和,朕(完颜亮自称)当时虽年小,未任宰执,亦备知得。自朕即位后一二年间,曾差祈请使巫彶等来,言及宗属及增加帝号等事,朕以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