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 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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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响,“我必须睡一点觉了……”
早晨,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了许多,实验一事也显得不那么要紧了。我都不明白,昨天为什么能够把做脑电波图看得那么严重,带瑞亚去实验室也不再让我那么烦心了。她虽努力克制,可只要我不在她的视线内,不出五分钟,她就受不了,所以我不再测验她了。不过她却准备好被锁起来,可我没锁,叫上她,我还建议她带本书去读。
到实验室一看,那里的情形让我感到特别好奇。宽大的屋子,蓝白的墙壁,乍一看没什么异样,可仔细一瞧,才发现架子上、柜子里那些玻璃器皿都不见了,门上的玻璃,有的出现大片的星形裂纹,有的根本就不见了。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刚有过激烈的打斗,然后有人把狼藉的现场收拾过了,而且收拾得彻底、干净。
斯诺正埋头调试脑电波图成像仪,看见瑞亚,一点不惊讶,表现得很有礼貌,对她点了点头。
我躺下,斯诺用棉签蘸了些盐水,擦拭着我的额头和太阳穴。这时,一道小门开了,萨托雷斯从一问昏暗的屋里——那是暗室——走了出来。他穿着白大褂,外面还披了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防辐射外套。,他对我们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一副高高在上、神气活现的样子,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其实,要是在地球上,斯诺和我也算是某个知名研究院的研究员。今天他没有戴墨镜,但戴着隐形眼镜,我估计,这大概就是他脸上缺乏表情的原因。
斯诺给我上电极、缠带子的时候,萨托雷斯抄着手,在一旁看着。他好几次环顾屋里,对坐在凳子上背靠墙壁假装看书的瑞哑,毫不理会。
斯诺站起来,退开了。我扭动布满电线、金属碟的脑袋,看着斯诺按动了丌关,接通了电。
这时,萨托雷斯举手示意,开始了夸夸其淡的演说:“凯文博士,清注意。我无意教授你如何准确思考问题,但强烈地要求你,停止思考自己、我、同事斯诺及其他任何人。,要努力清除不速之客的入侵;要集中精力于当前急待解决之事;要想地球和索拉利斯;想作为整体的科学家——长江后浪推前浪,个人的生命是何其渺小;想我们多么渴望能与海洋建立联系,与之沟通的渴望,此番信念坚如磐石;想人类的悠久历史、开拓前进的信念和为达日的而不惜割舍个人私情的决心;想我们准备做出的柄牲、准备克服的艰难困苦……要让这一系列主题占据你的意识:当然,思维活动并非完全受控于你的意志,然而,你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我们的工作取得进展的明证。如果你觉得,没有把任务完成得很好,我请求你和斯诺,再来一次,直到做好为止。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干笑了一下,表情阴沉。对他一本正经说出的那些华而不实的空话,我还得费点神,才能领会。
斯诺说话了:“准备好了吗,凯?”
斯诺手肘撑在脑电波图成像仪的控制板上,神态轻松自然。他的话音自信而亲切,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而且对他心存感激。
“我们开始吧。”我说,然后闭上眼睛。
刚才斯诺给我安好电极退到控制台边时,一股恐惧感突然向我袭来,而现在,那恐惧感一下子又消失了。透过半闭的眼皮,我看到许多红灯在黑色的控制板上闪动。电极头接触肌肤的地方,刚才还有一种湿乎乎的不适感,现在也没有了。我的大脑变成一个空空的灰色竞技场,四周同着一圈又一圈的座席,上面坐满了隐身的观众,他们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对萨托雷斯及其计划表现出嘲弄和鄙夷之色。面对这些观众,我即兴表演什么呢?…瑞亚……我小心地把她的名字引入场中,准备随时让它退出去,可场外没有反对之声。我继续在场中走着。悲伤与柔情折磨着我,对做出的长期牺牲,我已做好耐心忍受的准备。我的脑子充满了瑞亚,她虽不露脸,不显形,却活在我心里,真切却难以觉察。突然,在这绝望的场景之匕,又重叠了另一幅面面,一张饱学、儒雅的脸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金丝边眼镜——那是基斯,索拉利斯学之父。再现的背景不是乔噬这张脸的那场海洋胶体喷发,而是其经典著作的封面页,那上面刻印着他的头像,线条细腻生动,准确地勾勒出头的轮廓。那头像太像我的父亲——不是容貌特征,而是那种旧式的智慧与诚实的表情——我都分不清谁在看着我。基斯,还是父亲。他们都死了,两个都没有安葬。在我们这个时代,人死后未能人士为发的情况也是常见的事了。
画面一闪,基斯消失了。一时间,基地、实验、瑞亚和海洋,全被忘了,最近的所有记忆淹没于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之中,那就是:基斯和我父亲,虽已作古,但有生之年.都曾勇敢地面对过一切挑战,从不曾退缩害怕过。这种信念带给我一种深刻的镇定和平静,它彻底消灭了那些攒集于灰色竞技场周围、一心巴望我失败的无形看客们。
伴着一阵开关声响,明亮的灯光透过眼皮,我睁开眼。萨托雷斯站在老地方,看着我。斯诺背朝我俯身在控制台上,似乎很轻松,不停地用便鞋轻轻敲着地板,自娱自乐。
“感觉第一阶段成功吗?凯文博士!”
萨托雷斯问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不快。
“是的。”
“真的吗?”他追问道,那口气,不仅表示奇怪,甚至含着不信任。
“真的。”
我那样肯定地回答他的问题,且口气断然、生硬,萨托雷斯一时感觉不悦。
“噢——那就好。”他咕哝道。
斯诺过来,替我解下头上的带子。萨托雷斯退了两步,略一犹豫,又钻进了那间暗室。
我活动着双腿,让血液流动起来。
萨托雷斯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卷冲洗好的胶片,黑色,花边,上有许多锯齿状的折线,长约50码。
我的工作完了,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可我没挪地儿。
斯诺开始将胶片送入调制器中,萨托雷斯在一旁用怀疑的目光检查着最后一段胶片,似乎在破解那些波浪形折线记录下来的信息。
实验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斯诺和萨托雷斯各坐在一个控制台前,按动各种按钮。强大电流变出的涡流产生的振荡通过强化地板传来,嗡嗡作响。随着机箱内大型X 光发送头的移动,一排排指示灯相继闪亮,不知怎的,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下,不亮了。
斯诺加大电压,白色的指针在电压表的半圆刻度表上自左向右移动。电流声变小,几乎听不见了,胶片开始在卷轴上慢慢展开,计数器咔嗒咔嗒地响着,记录通过它的胶片长度。
瑞亚捧着书,一直看着我们。见我朝她走去,用询问的目光瞥我一眼。实验结束了,萨托雷斯朝X 光机的笨重锥头走去。
“我们可以走了吗?”瑞亚嘴动着,不敢发出声音。
我点了一下头,瑞亚站起来,我们没有道别,无声地离开了。
走廊上,夕阳的霞光通过窗户射进来,柔和而幽暗。通常这个时候,地平线I:阴沉沉的,暗尤天光。而现在,天边却明艳艳一片粉红,粉红区域外,镶着银边。海面光滑如缎,紫光闪动;天顶处.残留着大片的红。
走下楼梯时,我停下了。我不想再把自己关回到那牢狱一样的卧舱里。
“瑞亚,我想到图书室去查查资料,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正好我也可以找些东两来读——”
昨天的争吵以后,我们之间已经出现隔阂。我本该小心翼翼,尽量不表现出冷漠来,可我不能。
我们沿着通向图书室的坡道走下去,门厅处有三道门,两旁放着玻璃球,里面装饰着花朵。我推开中间一道人造革镶边的门——每次走进图书室,我都尽量避免碰到这些皮,一股宜人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尽管太阳照在天花板上,宽大的圆形图书室里依然十分凉爽。
我伸出一个指头,慢慢滑过一排排的书背,在索托利斯学经典著作中查找一本书,《基斯全集·卷一》,想再看一眼该书封面上的基斯头像。这时,一本装订已破损的八开本书闯入眼帘,格拉维斯基编纂的《纲要》,一本被学生们广为引用的书。
瑞亚跟在旁边。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开始浏览格拉维斯基著作。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分类表,上面按字母顺序罗列出有关索拉利斯的各种理论假说。编者并未实际踏足索拉利斯,但他广泛查阅了研究地外行星的所有文献,从其中梳理出有关索拉利斯的所有专题论文、考察报告、要点笔记、评论摘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后高度简明地提取论点,大胆草率地略去了其中精妙细微的东西,编制出一个论点清单。格拉维斯基的初衷,原是编出一本包罗万象的理论大全,现在此书充其量不过一件猎奇的收藏品,并没有多大价值。该书出版已二十余年,它之后涌现出的各种新奇理论,又哪是一本厚书所能容纳的!我扫了一眼书后的索引表——简直就是一份讣告名单,绝大多数作者已经辞世,尚在人世的已无几人,而且这些人早已不在索托利斯学领域发挥任何作用。读着这一连串的名字,想着他们曾经付出的智力劳动,在各自领域里流下的汗水,你不禁要想:这里引录的数千条理论中,总有一条是正确的;罗列的数万条假说中,每一条一定都包含有点滴的真理在,不叮能条条都是胡言,与客观现实毫无关系。
在书的前言里,格托维斯基将索拉利斯学的最初六十年分为若干阶段。在第一阶段,只有探测飞船绕索拉利斯行星飞行,在轨道上进行探测研究。这时,从严格意义上讲,并没有人提出过任何理论假说。“常识”表明:海洋没有生命,只是一个化合物质聚合体,一团巨大的胶体物质;它通过一种“准火山”活动,产生m各种神奇的创造物;并通过一种自发机械过程稳定自己不同心的古怪轨道,有如一个钟摆,一旦摆动起来,即按同定的轨迹一路摆动下去。准确的说,也有一位叫马吉农的科学家,提出过一种叫“胶体机”的观.电,以解释索托利斯奇怪的轨道稳定现象。那已经是第一次实地登陆考察_二年以后的事了。但是,根据《纲要》,直到九年以后,才有生命假说的出现。那以后,关于索托利斯海洋为生命洋的各种理论学说大量涌现,且日趋复杂,并有了生物数学分析作为理论支持。在第三阶段,科学界曾经一致的学术观开始出现分歧。
接下来,就是两败俱伤的学术大论战,各学派因门户之见,党同伐异,相互攻讦,莫衷一是。那个时期的风云人物有潘莫勒、斯特罗贝尔、勒格瑞尔、奥西鲍维茨。基斯的经典著作遭到无情的置疑。关于索托利斯最早的图片集和研究成果编目手册开始出现,曾一度被认为不可探测的非对称锥的内部情况也被揭示出来,新一代遥控技术的出现使探测器可以进入非对称锥内部,并发回立休图片。在纷纷扰扰的论战中,既未争出多大结果,也绝少有假说被完全抛弃。即使被人们期待已久的与“灵性怪物”的沟通最终也未能实现,但人们仍然坚持认为,有必要继续凋查仿拟场制造出来的那些软骨城堡和海面上升起的那些巍巍高山,因为可以借此获得有价值的化学和生化信息,扩大我们对巨分子结构的认识。人们也无意驳斥那些失败主义拥护者的理论。科学家们均投身于对海洋的典型变形进行分类编目,这方面的著作仍为权威著作。其中,弗兰克提出了一个关于认定仿拟场为生物原生质的学说,此学说虽然一直被认为不够准确,但仍不失为一个科学勇气与逻辑构建相结合的成功范例。
以上就是“格拉维斯基阶段说”的前三个阶段,长约三十年,构成了索拉利斯学的幼年期。这个时期的科学家对自己的理论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不可避免带有乐天派的浪漫主义色彩。后来盛行的怀疑主义预示着索拉利斯学进入成熟期。在第一个25年结束的时候,早期的“胶体机械”论已逐渐被“灵性海洋”论取代,整整一代科学家所相信的理沦被抛弃,因为观察结果已经证明,索拉利斯海洋具有意识和意志,其行为具有目的性,受内在需要所驱使,成为正统的主流观念。“胶体机械”论遭到了一致的批驳,其理论基础被以霍尔登、艾奥尼迪斯和斯托利维为首的科学家彻底摧毁。这一批科学家善于对不断增长的数据资料进行严谨明晰的分析、梳理,从而得出结论。那是档案管理员的黄金时代,各种基础性文献、微缩胶卷成堆,汗牛充栋。探险队阵容庞大,人数之众,超过千人;设备之精良,叹为观止。各种显嬴豪华的技术装备,凡是地球能提供的,他们应有尽有,从机器人录像机、声纳、雷达,到全频谱分光仪、辐射测量仪,等等。一方面,实物资料数据迅速积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研究精神却减弱了.至少,乐观主义精神式微了。
索拉利斯学的前期就是由基斯、斯特罗贝尔、塞瓦达等一批科学家塑造成型的,无论他们主张什么,反驳什么,都极富探索性与冒险性。最后一位伟大的索拉利斯学家塞瓦达在行星南极附近失踪,他的死始终是个谜,未能得到满意解释。他毁于一个新手也不可能犯的低级错误。就在几十位考察队员的眼皮底下,他的飞机一下子跌进一个灵变精的内部。而那灵变精并不在他的航道上。对他的死因,有好些猜测:一些人认为他是心脏病突发;些人认为他死于机械故障;而我则相信。那是索拉利斯研究人员的第一起自杀,原因是突如其来的绝望。
其实,还有其他“病症”,格拉维斯基在他的著作里没有提到,但从字里行间,从我自己的认识中,我能把它们填补出来,包括细节,丝毫不差。
在考察队员中,绝望透顶的情绪时有发生,但其表达方式越发不引人注目了,因为杰出的科学家越来越稀少。在不同时代,各学科领域吸引不同的科学家为之献身,但没有人把这种现象本身作为对象,加以研究。每一代人都会出现大量聪明绝伦且意志如钢的杰出人物,人类代代如此,惟一不同的是他们所选择的研究领域,各代不一。在索拉利斯学的早期,人们对从事该项研究的科学家的评价各异,但却从不否认其成就、才智。几十年来,索拉利斯神秘的海洋吸引着人类最优秀的科学家投身其中,包括数学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信息理论学家及电生理学家。曾几何时,索托利斯学早已风光不再。如今,毋庸讳言,研究者们发现自己已经失去领导地位,成为一群默默无闻、孜孜以求的收集者、编纂者。偶尔也有颇具新意的实验方案提出,但全行星范围的大规模探险考察行动已经没有了,科学界再也没有人提出过关于索拉利斯的大胆独创、引发论战的新理论。
索拉利斯学这台机器终因年久失修而锈迹斑斑。有关理论假说大同小异,均把研究视野固定在海洋的退化性、回归性和内省性方面。问或有些大胆独到的见解,但终没有突破贬损海洋的瓶颈,视海洋为一个退化进程的最终产物,从数千年前的一种复杂的超级生命组织,退化演变为一种简单的物理构造。普遍认为,那些怪诞无稽的创造活动,虽然持续数个世纪,为数众多,令人称奇,也不过是其临死前的阵痛而已。例如,伸肌谷、仿拟场被视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