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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黄国荣乡谣-第27章

小说: 黄国荣乡谣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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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空 车;赵月兰觉得二祥脚下比昨日跑得还要快。中昼要下工了,二祥说咱们再拉两车吃饭吧。 赵月兰就一愣,问二祥你晓得啦。二祥点点头。赵月兰的脸一下就红了,问二祥,你跟去了 ? 二祥又点点头。赵月兰又问二祥,你为啥要这样帮我?二祥说你也跟人打听过我关心过我。 赵 月兰的脸又一红,说我家是地主,你还是不要帮我的好。二祥说我原来的老婆也是地主,我 不怕。二祥说完一锨一锨往车里装土,赵月兰也一锨一锨往车里装土。他们多运了两车才回 去吃饭。

 二祥正在吃饭,那位干部找了他。二祥问他有啥事。干部说我警告你,少与地主分子同 流合污,同情敌人就是反对革命,给赵月兰增加的定额,必须由她一个人完成,你不能帮忙 。二祥说我觉得你这人的心比地主还黑,这么大的坡,你让她一个人运,你不是想害死她吗 ?干部说你要是同情地主,后果由你自己负责。二祥说你别吓唬我,我前边有个簈,后头有个屁眼,我怕你啥?干部说你等着。

 第二天队长就给二祥换了搭档,把原来跟四贵拉车的姑娘和赵月兰作了调换,让四贵跟 赵月兰搭档。二祥上工时跟四贵说,你要是敢跟他们一起欺负赵月兰,我就要你的命。四贵 没有欺负赵月兰,却也没有帮她。下了工,赵月兰独自在加班。正装着车,二祥就来了。二 祥二话没说,闷头和赵月兰一起干起来。

 他们拖运完五车土,天就黑下来了。他们拖着空车往回走,经过工地休息的工棚。赵月 兰突然停了下来。二祥问她要做啥。赵月兰说,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二祥说你放心,有我帮 你,你就不用怕。赵月兰说,你是好人,可是这个流氓,我要是一天不答应他,他一天就不 会放过我,他连你也一起整。二祥说,他要这样,我就跟他拼。赵月兰说,我不要你跟他 拼,命在人家手里捏着。二祥说,我是贫农,是复员军人,还立过功,我不犯错,他敢拿我 怎么样?赵月兰深情地看着二祥,看得二祥心里发毛。赵月兰细声说,你真不嫌弃我?二祥说 ,我喜欢你。赵月兰说,你真喜欢我?二祥说,你同意,我就娶你做老婆。赵月兰说,你想 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二祥说,我打定主意了。赵月兰低下头说,你要是真这么打算,

  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先要了我吧,我怕万 一出了事,对不住你。赵月兰立到了二祥面前。二祥慌了手脚,说不不。赵月兰失望地问, 你不喜欢我。二祥说,喜欢喜欢,我是说不要这样,我要娶你做老婆,再过半个月,咱们就 好回家了,回家后咱们就结婚,我要堂堂正正娶你。赵月兰说,我是担心这流氓起黑心。二 祥说,你放心,我每天都看着你。赵月兰还是迟疑地站在那里,二祥拉了赵月兰的衣服,说 ,走吧。赵月兰靠到了二祥的肩上。二祥扶住了赵月兰,一边扶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 ,让她别害怕,半个月很快就过去。

 眼看就要回家了,二祥病了。赵月兰晓得二祥是为她累病的。他每天都帮她加班,冬天 天冷,出了汗,叫冷风一吹,受了风寒。赵月兰给二祥熬了姜汤,给二祥送去,看着二祥把 姜汤喝了下去,她才离开。赵月兰和二祥已经说好,回去过年他们就结婚,结了婚,他们 就再不到这水库工地来。他们的事,胶轮车队的人都晓得了。赵月兰也不再那么沉闷,她也 不再那么怕那个干部。

  赵月兰从二祥住的地方回来,那干部在半路上截住了她。

  二祥喝了赵月兰熬的姜汤,发了汗,第二天就好了。二祥去食堂吃早饭,没看到赵月兰 。二祥到赵月兰住的工棚找她,二祥的新搭档说她晚上没有回来,她们以为她在侍候二祥。 二祥同屋里的人说,好像昨晚上那个干部找过她。

 二祥跑去找那个干部,进门二祥就揪住了他的胸脯,问他赵月兰哪里去了。那干部有些 紧张,说谈完话她就回去了。

 屋外传来了惊呼,赵月兰吊死在那干部屋后的一棵树上。二祥失魂落魄跑到屋后, 他们已经把赵月兰从树上解下来,她浑身冻得像一根冰棍。她手里攥着一张纸。二祥把纸剥 出来,上面写的是:是这个流氓害了我,二祥,我没有脸做你的老婆。

 二祥哭不出声来。二祥疯了,他从路边捡了一根钢筋,在食堂里找着了那个干部。二祥 冲过去,没容他反抗,一钢筋抽上去就让他额头上流了血,二祥一点也没有客气,劈头盖脸 地朝他抽去,不一会儿那干部躺倒在地上。饭堂里的人把二祥拉住,那个干部满头满脸都是 血。

  二祥被送进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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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都说坐牢苦,二祥这回算是明白了啥叫苦。一进监牢,不管你犯的啥罪,别人就不 把你当人待,骂你打你唾你算是轻的,最要命的是折磨你,当你病了的时候,你连狗都不如 。不说里面的人,外面的人,甚至家人也都不把你当人。自从二祥进了监牢,只三富来看过 他一次,家里再也没人管他的死活。二祥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理。人活着,头一件 大事是要吃。里面的日子越来越苦,开始,中午还有一顿大米饭,没多少日子就改成了三餐 稀,后来又改成了一天两顿米糊汤,喝下一大碗,一泡尿撒完就跟没吃过一样。二祥一   
天一 天感到自己的肚子在吃身上的肉,他身上的肉一日一日瘪下去,骨头一天一天鼓出来,他觉 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祥想死,死了倒比日日活饿痛快。他跟一个警察说,你们想要 我死,给我一枪,或者给一棍算了,要这样活饿我做啥。那个警察有气无力地看了看他,啥 也没说,似乎看都懒得看他。

 二祥奇怪地发现,警察也懒了,开始他们还管他,打他,骂他,训他,这些日子也没有 人管他了,警察也不再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里面走来走去,看他们的人也学会了偷懒,连站都 懒得站,搬了个凳子坐在那里。

 〃汪二祥,起来。〃叫他的警察没精打采。

 二祥慢慢爬起来。警察已经打开了铁门。二祥看着警察,不晓得他打开门是啥意思。

 〃你出来啊。〃警察挺年轻,可还是没精打采。

 二祥就慢慢走出铁门。二祥想这一回只怕好痛痛快快死了,虽然没能弄到赵月兰做老婆 ,可也算给她报了仇,也对得起她那份心意了。二祥刚进来时也有过一点后悔,他后悔当初 没听赵月兰的话,应该在工棚里同她先做了夫妻才对,如果他先要了她,她把她的身子先给 了他,那个王八蛋再占她的便宜,她就不一定想不开。二祥那时候想想后悔死了,弄半天, 实际上是自己害了赵月兰。他痛恨自己傻,自己笨,总是在重要关头拿不准主意。现在死了 也好,也好早点碰到赵月兰,她要是不怨他的话,立即就跟她做夫妻。

 二祥走出铁门,站在那里听警察吩咐。警察让他走,他就跟在他身后走,一直走到一个 当官的面前。当官的说:〃你回家吧。〃今日是怎么啦?当官的说话也没精打采。二祥不相 信地看着当官的,打死一个人,关一年就放了,这么便宜?二祥不晓得那个干部只是受了重 伤。二祥懒得问,他们也懒得说。二祥心里虽然已不再有那么多情感的东西,还是流过 一丝丝喜悦,再不要在这里受这苦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家过日子了,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二 祥见他们都不再理他,他就说了一句,我走啦。这是他好几个月来说的头一句话。

 二祥走出大门,立即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没想到外面比那里面还冷。二祥抬头看了看日 头。这 狗日的日头是怎么啦,天上也没啥云彩,日头像凉水泡过了似的,没一点热光,白了了的, 阴天不像阴天,晴天不像晴天,天上地下都灰蒙蒙的。二祥心里想,在里面呆一年,这外面 的世界怎不像原先的世界了呢?

 二祥在大街上一步一步走着,他很快发觉这世界真变了,过去车水马龙的闹市变得冷冷 清清,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就算偶尔碰上个把人,不是袖着手缩头缩颈怕冷得要死,就是倚 着墙在那里晒日头。街上的商店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门,开门的和关门的其实没多大区别 ,门开着也没人进出。二祥纳闷,这世上缺这缺那,就是不缺人,这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二祥没有劲,他觉得凭两条腿走不回家,他向轮船码头走去。二祥晓得自己身上 没一分钱,但总会碰到高镇一个熟人的,不会借不到两角五分买轮船票钱。

 轮船码头上也是冷冷清清没一个人。二祥想,许是航班改了点,他走进轮船码头一个 开着门的大屋,他在大屋里找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紧裹着大衣坐在一张藤椅里闭着 眼睛,不晓得他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二祥挨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年纪不 算大,三十多的光景,他像是没有睡着,在闭目养神,因为二祥看到他闭着的眼睛里的那两 个眼球在那里面拱动。

 二祥积聚了一些气力,想好了最简要的话,开口问:〃轮船改点了吗?〃

 二祥说出了这句话,如释重负地慢慢直起腰来,等待那人的回答。二祥等了应该等的时 间,那人没回答。二祥费力地再次弯下腰来看那人,那人的两个眼球依然在眼皮子底下拱 动,他肯定是没睡着,他也肯定是听到了二祥的话,可他不愿意回答。二祥十分地遗憾,白 废了半天劲。二祥再靠前挪了一步,挨近一点好让他听清楚一些。二祥正运着气要再次发问 ,见那人的右手翘起一根食指,朝着一个方向动了动。二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给他 看。二祥顺着他的那一根食指指的方向看去,二祥后悔自己浪费了那么多力气。那人手指指 的那个地方,是售轮船票的窗户窟窿,窟窿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 这几个字二祥是认得的,他要是先看了这牌子,就用不着费这么大劲问了。牌子上写得清 清楚楚:各航向轮船自即日起全部停开。再看下面的即日的日期,已过了三个月了。

 二祥无言地转过身来,他临走出这大屋时,又看了那人一眼。他有好些疑问,轮船为啥 要停开?他为啥连句话也不愿说?他难道比他还饿还没有力气?尽管这些问题对二祥来说都 十分重要,可二祥自知他实在没有这么多精神,跟这么一个人询问这么多问题。二祥揣着一 肚子疑问,十分遗憾,十分茫然,又十分艰难地离开了那个大屋。

 二祥没一点办法,他只能走回家去。高镇离县城十五里地,以往二祥用一个多钟头就 走到了。可如今这十五里对二祥来说,真如同万里长征。二祥想,过去在部队上,一碰到难 事,指导员总爱拿红军长征来比,说红军长征多么多么艰苦,当时他也就不过当故事那样 一听。如今二祥可有了切身的体会,本来就饿得有气无力,还再走路,而且红军还要对付后 面的敌人。二祥这么一想,立即就有了一些精神,说到底自己也是当过兵的人,这么个活人 ,政府给了你自由,你连走都走不回去,太丢脸了。

 二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老是比他走得快,总是在他前面。二祥就鼓励自己跟影子 比赛,连影子都走不过还算个人吗?

  二祥怎么也比不过影子,他越走越慢。走着走着,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路边的田里,有的种了麦子,麦苗稀稀拉拉没有一点绿色。有的田白着,啥也没有种,连红 花草也没有种。眼前的村子也不像过去的村子,村子上见不到一个人走动,烟囱里也不冒烟 ,像一个个荒村。肚子实在太饿了,二祥想厚着脸皮跟人家要点东西吃。他终于走进了一个 村子。一上村子,奇怪村上没有狗,过去这个村子的狗最多,一上村十几条狗一窝蜂地朝 你狂吠,如今一条狗都没有。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半躺在门口倚着稻草或者巴茅在晒太阳,二 祥看他们,他们也看二祥,都只有眼光相对,没有一句话。二祥奇怪为啥他们比他还瘦, 脸比他还黑。更让二祥惊奇的是村上两家人家在出殡,竟没有一个人哭,几个人在悄没声地 把棺材抬出来,棺材板比门板还薄,抬也不像过去汪涵虚出殡那么抬,直接在棺材的两头系 上麻绳,前面两个后面两个直接用扁担抬。所有的事情都在默无声息地进行。还有要命的是 ,第二家的棺材已经抬出门,那四个抬的坐在地上喘粗气。一个女人坐地上求那四个人,求 他们把棺材抬走埋了,说这棺材已经停了五天了,还应承,埋了以后,她一定熬一锅胡萝卜 粥给他们吃,她已经把胡萝卜偷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听了后居然还是坐在地上不动。二祥 看不过去,说,我算一个,埋了一定让我喝胡萝卜粥。那女人点了一下头算谢了。

 死者的墓地离村子不过里把地,二祥他们一共歇了十七次,每次歇下来就不想再站起来 ,把棺材抬到地里,埋上土,日头已经偏西。二祥终于喝到了胡萝卜粥,里面是有胡萝卜, 也有米糊,只是胡萝卜太少,米糊也太稀。二祥喝到第二碗,锅里已经没有了。二祥喝着, 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个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只有八九岁。那是一双饿得发亮的眼睛,里 面充满着饥饿、渴望、恳求和不满,二祥怎么也躲不开那双眼睛,他实在没法把碗里的东 西全都喝完,他强迫自己剩下了小半碗,把碗递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没有谢,接过碗把头 闷到碗里,一口气就喝完了剩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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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祥扶着桥栏站在汪家桥的桥上,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二祥喝了那一碗半胡萝卜糊粥,没再在那人家停留。走过两个村,日头就下了山。天暗 了 ,二祥的肚子又饿了。二祥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犹豫,肚子告诉他没法再赶路,他也不能跟 人家借宿,他的眼睛盯住了场院上的那个草垛。好在天没暗村上就早见不着人,他一头 钻进了那个草垛。这一夜倒也舒服,只是饿醒了几次。

  
 二祥一路走来,远看村庄,村村不见人烟;走近村庄,村村都在出殡。他这才有些明白 ,公安局为啥会放他出来,警察为啥也坐着凳子上岗,轮船为啥停航,村村为啥都在死人 ,原来天下遇上了大荒年,而且荒得没边没沿,不分城市乡村。

 二祥在桥上喘着看村子,汪家桥跟别的村没有两样,也是没一点生气。他下了桥往家走 ,看到了一些还能认得的面孔,但这些面孔都跟木头板一样,没有喜,没有悲,没有乐,也 没有哀,一个个都像没看出二祥是个人,都顾自在村子的窝垛角里靠着稻草晒日头。村上人 的眼睛其实都看到了二祥,也都认出他是二祥,可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好像二祥从来就 没离开过他们,这一年多一直与他们朝夕相处。 二祥看到那一张张面孔都皮贴着骨头,都 生着一双饥饿的眼睛,除了那一双双眼睛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外,那些脸上再没一点属于人的 表情。二祥自己也已经体会到,尽管笑一下,哪怕是拉一拉嘴角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但力 气对他们来说,太宝贵太缺乏了。二祥自然也乘机省下了见面的话语和招呼,既然大家都这 地步了,他何必去多此一举呢?

 二祥走近他们,他在张兆庚旁边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二祥用眼睛把邻居们扫了一遍,他 看到了林春娣,还有他们的儿女,二祥盯着清早看了一会儿,这小子瘦得连头都扛不动了, 脸 黑得像乌龟皮,活像在哪本画书上看到过的非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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