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荣乡谣-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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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宗哪来钱?二祥就找了许茂法,说许茂法,你不能只顾弄人家,不顾人家死活。许茂法 没话说,塞给了二祥二百块钱。
二祥又找了张瑞新,他说张瑞新不像话,自己张家一族里的人死了,不出来张罗,太不讲 人情。张瑞新是怕连累自己,林春娣是让红卫兵逼死的,他一族人去插手,怕惹麻烦。让二 祥说后,他觉得也是,人都逼死了,红卫兵还能怎么着?于是他走出家门,让队里的人帮着 料理林春娣的后事。
张光宗办完了娘的丧事,就离开了家,也不晓得他是回了学校,还是去了别的地方,连 清早和他姐也不晓得,他走的时候没有跟他们说,他们两个也没有问。母亲的死清早和他姐 不光记着红卫兵的仇,也恨他们哥。
自从二祥在高镇看到云梦游街,或许也因为林春娣的死,二祥不再到高镇看游街,也不 再跟着小青年戴着胳膊箍,举着小旗喊那些口号。队里的事没人管了,张瑞新不再吹那哨子 ,吹了也没几个人下田做活。二祥就终日躲在家里,趁机在家歇歇。
四贵贼兮兮来找二祥。二祥一看四贵的样,晓得他肚里准又装了与二祥有联系的 事情。他总是这样,他要给二祥出啥主意,知道了与二祥相关的好事,总是这么贼兮兮来 找他。不过,二祥已经不像过去,这些年活下来,他对世事看得有些淡,他也不再想发财, 他觉得老天爷不怎么喜欢他,从来不给他一轱辘顺路走。他好不容易买到甘蔗苗,把苗栽到 自留地上,正拔节长秆的时候,这鬼天一天到晚下雨,淹得他的甘蔗长得跟芭茅一样细。他 掐一根嚼嚼,他妈的甜不甜,咸不咸的,卖给谁都不要,扔给村上的孩子们都不喜要,让他 干赔了本,还要遭一只眼顾庆生数落。二祥灰了心,自认天生就这命,能有口饭吃,饿不死 就知足了。所以,四贵进屋,二祥依旧躺床上没有起来。
〃快起来,有好事。〃四贵进屋,看二祥没反应,他想先把二祥的欲望勾出来,然后再 卖关子。
〃好事?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能有啥好事?〃二祥仍躺着没动。
〃你来好运了。〃四贵在椅子上坐下来,二祥仍没有起身,四贵就有些伤情绪,〃既然 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操那心,不费那劲了。〃说完四贵就起身要走,不过他起得慢腾腾的 ,走得也黏糊糊的。
〃喏。〃二祥还是想知道他肚子里的东西,从枕边摸出那盒捡到的大前门,从里面抠出 一支递给四贵。
四贵接过烟一看,乖乖,大前门,这是怎么啦?二祥说,老天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不 知怎么弄错了人,扔给我这包烟,还弄得我跌了一跤。
四贵连吸了几口,味道就是比大生产强。
〃有啥事你就说吧,还绕啥呢?〃二祥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你晓得NFA21,下放的工人都回 城造反了,还有停办的农大分校的学生,四清工作队队员 ,还有复员军人,民办教师,都上去造反了,他们说,他们都应该在城里安排工作,不该在 农村种田。〃四贵说得有些故弄玄虚。
〃能造出啥名堂呢?〃二祥反应冷淡。
〃人多势众力量大,他们说了,不给解决,就躺在政府那里不走了,就在那里吃,在那 里睡,直到解决为止,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上面就拿他们没办法了?〃二祥有些不相信。
〃这年头,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
〃这跟我有啥关系?〃
〃这你就太傻了。你这不是来机会了吗?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还出国去帮朝鲜打过 仗 ,你想想,跟你一起出去当兵的人,有谁在家种田?东村的泉根,在咱县农机厂,还他 妈当了科长;曹家村的凌全明在民政局做事,孙家村的炳奎最差了,他也在高镇放电影。就 你他妈老实,在家里种田,受苦受累,还要挨饿,连他妈老婆都养不起。再来根烟。〃四贵 说得起了劲,他也发觉二祥听出了滋味,于是不失时机地向二祥伸了手。
二祥的欲望已经被四贵勾出,又忍痛从烟盒里抠出一支烟给四贵。
〃你给革命做过贡献,还立过功,还为革命丢过一截手指,卖了那么多 年命,就他妈给个勋章打发回家来种地啊?不说当官,起码也得在城里给安排个事做!这事 也就只有你老实让人家欺负,这世上都是这个样,专拣老实人欺。〃
二祥被四贵说得来了气,是啊,凭啥他们可以安排工作,我就不能?这些年挨饿受苦, 原来根子在这里,都是让这帮走资派坑害的!二祥的气上来了:〃那你说我怎么办?〃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同样是人,同样参加革命,为啥他们就闹到城里上班, 成了居民,你就在家刨地当农民?你到县里去造反,找他们评评这理,说出个一二三来,说 不出来,就要他们落实政策,给你在城里安个工作,城里不行,也得在高镇安个事做,不拿 到铁饭碗,你就不要回来。〃
〃能行吗?〃二祥还是有些疑惑。
〃不信,你到城里看看去,板上钉钉,说到底,你是我哥,我骗你做啥?我是替你着急 ,一听说就来找你的。再来支烟。〃
〃没有了,最后一支已经让你抽了。那我找谁去呢?〃
四贵就有些不满足,说起话来就少了些热劲:〃找县委去啊,别人能解决这问题吗?哎 ,你敢不敢?要是不敢,我就算白费劲啦。〃
二祥被四贵激得来了怨气:〃我怕谁啊?我朝鲜都去过了,飞机大炮在头顶上轰我都没 怕;美国鬼子我都不怕,还怕他们?他们算啥?水库工地那个王八蛋那么凶,我怕他了吗? 我想打就打他,坐牢我都不怕,还怕啥?我前边有〖FJF〗簈〖FJJ〗
,后头有个屁眼,我啥都不怕。〃
四贵这才起身:〃不怕就好,造反嘛,就得有个造反的劲头,要没有胆量,没有魄力, 没有斗争精神,这反就造不成。行了,要是真造到了好处,别忘了我就行。〃
二祥把四贵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他越想越觉得四贵说得对。他后悔这些年怎么就没 有往这上头想呢,光晓得受穷,受苦,受累,受罪,心里冤也只是认命,想不到这些苦,这 些穷,这些累,这些罪,本来是不该受的,都是这些走资派强加给的。别人享福,他受苦, 想想真冤。想到后来,二祥打定了主意,这反非造不可。
第二天,二祥找了曹德刚。曹德刚问他有啥事。二祥说,我要造反。曹德刚问,准备造 谁的反?二祥说,造县委的反,这些走资派把我害苦了,我再不能忍气吞声活下去 了,非找他们算清这笔账不可。曹德刚表扬了二祥,说全大队的社员要都有这个觉悟,咱们 的文化革命形势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面貌。曹德刚问二祥想怎么个造法。二祥说,我要成立造 反队。曹德刚说成立啥组织。二祥说,独立大队,也给我做面旗。曹德刚真给二祥做了一面 大红旗,旗上真印了〃独立大队〃几个字。
二祥郑重其事从他的小衣柜里拿出那套珍贵的行头,那是一套志愿军的旧棉袄旧棉裤, 还有那顶旧绒帽。二祥穿上了那套军装,再把那枚三等功奖章别到胸前。这套军装是他的 宝贝,生活再苦再困难,他都没把它当掉,平常也舍不得穿,十好几年了,他一直当命一样 保存着。
二祥穿着军装,戴上红胳膊箍,扛着那面独立大队的旗帜走出家门,村上的人都围着看 。上了年纪的问,二祥,你这是要做啥?二祥说,我要去造县委的反。老人说,县委的反你 能造吗?你不怕掉脑袋?二祥说,不怕,有毛主席给咱撑着腰,咱怕啥呢?年轻的说,二祥 ,你的独立大队,就你一个人,力量也太单薄了。二祥说,造反成不成不在于人多人少,不 是 说了吗,真理常常在少数人手里。我这一回是铁了心,他们要不给我安排工作,不给我发 个铁饭碗,我决不收兵。村上的人说,二祥也要成精了。
二祥身着军装,高举着旗帜,迈着大步,在村上兜风而过,好是气派。村上的大人小孩 都跟着看。二祥说,别光跟着看,谁要有种,跟我上县里造反去。村上的人似乎被二祥的话 吓住了,二祥顿时就孤立突显出来。二祥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他的斗志,他本来就没指望别人 帮他,要不他就不叫独立大队了。二祥继续扛着那杆旗帜,斗志昂扬地向县城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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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二祥一走进县城,尽管他穿着别具一格的军装,尽管他扛着独立大队的旗帜,他还是立 即 被淹没得无影无踪。这里是人的海洋,旗的海洋,大字报的海洋。二祥在人海里寸步难行, 他自 己都弄不清,他是在用自己的两只脚在地上走路,还是被别人拥着他往前移。他的目标本 来 就不那么明确,也不晓得县委在啥地方,他的事情具体该找谁,于是他就只好任凭别人拥着 他随波逐流。不一会儿,二祥就感觉到了热。从家里来县城,走十几里路没感觉热,可这一 会儿,他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热气,身上的汗在一点一点湿他的衣裳。刚觉着
热,立即就感 到痒,他弄不清究竟是这军装长期不穿长了虫子,还是他有些日子没洗澡。二祥这时没有 用手抓挠的能力,他只能忍受着身上奇痒的折磨,在人海里沉浮。
二祥身陷这海洋之中,更感到自己失去了前进的目标和方向。二祥觉出这样不行,这样 任着别人摆布,一辈子也造不成自己的反。他努力着让自己的两只脚找到土地,他感到自己 已经真正脚踏实地了,才想法找人问话。他向身边一个口号喊得能让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乱响 的人咨询,像他的情况,具体应该找谁造这反。为了行动方便,他只好收起他那面独立大队 的旗帜,在村上人面前他能感受到这旗帜的伟大和力量,在这里,这种感觉一点都没了,它 显得那么弱小,那么不起眼。
那人告诉他,他的反应该找武装部造。旁边立即有人反对说武装部是军队,不能去造, 造军队的 反是要倒霉的。有人说他应该直接造县委组织部的反。有人说他应该造县政府民政局的反, 复员军人安置工作归民政局管。有人说还是应该找〃文革〃办公室问问再造好。
二祥身上痒得有些支持不住,可他又无法拿手挠痒痒。县城里为啥这么多人,看 样子造反定准是有好处的,要不这么多人来 做啥呢?身上痒得实在受不了了,他的脑子里也乱得很,需要清理清理。二祥像泥鳅一样 钻出了人群,在垃圾堆旁边找到一处空地坐了下来。他先敞开怀,派出十根手指,镇压浑身 的瘙痒,企图把那些鼓起的和即将鼓起来的小疙瘩全部镇压下去。没想到那一批小疙瘩也跟 他 一样具有顽强的造反精神,它们没能被消灭,有的被镇压得头破血流但仍继续让二祥痒得难 受,而且不但没有把现有的小疙瘩镇压下去,那些潜伏的疙瘩反而顶风而上,全部冲了出来 。二祥的十根手指防不胜防,精疲力竭。二祥干脆剥下棉衣,让寒风帮他把这帮疙瘩冻死。 还是这一招管了用,他的身子一凉,疙瘩们立即被冻晕过去,身上就不再那么痒痒。
制住了身上的奇痒,二祥的脑筋才抽出空来想他的头等大事。经过他一番深入的思想, 把那些人告诉他的话一一过滤一遍,他觉得还是最后一个人说得有道理,应该先找〃文革〃 办公室问问,他们专管这种事,自然比谁都要清楚一些。
二祥作出决定后,立即目标明确地展开行动。他先打听〃文革〃办公室的所在地。有的 笑 他,有的给他指了个大概方向,弄得二祥像条丢进浑水里的鱼,不知究竟哪是出路。老天有 眼 ,有个人正好要到〃文革〃办公室去,二祥便讨好地紧随其后,一路上二祥心里充 满着在造反的革命大道上终于找到了同路人的感觉。
二祥看到〃文革〃办公室的大牌子时,就像看到造反胜利的曙光一样激动。遗憾的是他 只顾了高兴,却失去了那个同路人。管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女红卫兵,年龄比盈盈大不了多少 , 真能干,这么点年纪就当上了这么大的干部,找她的人排着队,啥事她都知道,啥样的问题 她都能解答。二祥好容易挨到女红卫兵的 跟前,把自己要造的反说与了女红卫兵听。没等二祥说完,那女红卫兵就说,这还不明 白 ,造县委的反呗!二祥问,这反究竟怎么个造法?女红卫兵说,写大字报,直接贴到县委的 门口,再具体一点,可贴到县委组织部的门口。二祥问,写完大字报贴了以后再怎么办呢? 女红卫兵说,贴完了第一步就完了,组织落实是运动后期的事情。二祥不放心又问,那些走 资派要是不看怎么办?女红卫兵说, 不看,再写再贴,贴到他们看为止。二祥还是觉得不踏实,疑惑地问,这样光贴大字报管用 吗?女红卫兵说,管不管用就看你造反的决心了。二祥说,我决心是很足,可光这么写写, 谁来理我啊?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如今满街都是大字报,今朝贴了明日撕,早上贴了晚上 就撕,刚刚贴上浆糊还没干,别人的就又盖上了,有谁来管,有谁来看,又找谁来给我安排 事做,给我解决饭碗问题呢?女红卫兵一听火了,说你少在这里给革命泼冷水,少给我转移 斗争大方向,我警告你,你刚才这些话都是反动言论,现在打着革命的旗号,干反革命勾当 的大有人在,你小心点,念你是个复员军人,这一次不跟你计较,下次你再要散布这些破坏 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议论,非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二祥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厉害,要不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做这么大干部 呢。二祥立即弯下腰退了出来,好在后面的人立即拥上去填补了他的位置,缠住了那姑娘, 二祥真怕让她记住他的面孔,下次再说错啥,很可能就被她一句话打成反革命。刚才来的时 候,那个同路人告诉他,他在前面看游行队伍时,有一个年纪大的嘴不利索,喊错了一句口 号 ,立即被一帮红卫兵打倒在地上,拿绳子绑起来游街示众,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他看着都害怕。
二祥觉得这人还行,做个伴多好,可惜一进〃文革〃办公室的大院就挤丢了。
二祥离开〃文革〃办公室,心里没了主意。这大字报写不写呢?要写,他自己写不了, 请人写,就得花钱。一想到钱,二祥顿时就觉得肚子饿了,一摸口袋,光顾着换衣服,忘了 带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越没有钱,二祥就越觉得饿,解决肚子饿的问题成了当务之急 ,他已经没有心思考虑写不写大字报这个问题。二祥朝外走,见一帮人向旁边的 一个院子拥去。二祥向朝那边走去的一个人问,那边出了啥事啊?那人看了二祥一眼,笑了 笑说,头一回来?二祥点点头。那人说,呆头,快去吃饭!二祥有些不高兴,头一回见面, 他怎么晓得村上人给他起的绰号,也叫他呆头。可听说有饭吃,他就不去计较这句无关紧要 的话。二祥问,多少钱一客?那人说,要钱还叫你去吃啊!快走,去晚了就没有了!
二祥半信半疑地跟着那人赶上前面的人拥进那个院子。那人没骗他,原来这 里是县 招待所,真的吃饭不要钱。二祥见有人已经捧着一大碗白米饭在大吃起来。二祥浑身来了劲 ,这趟算没白跑。他立即冲过去抢了一只大海碗,抢挖了满满一碗米饭,还有豆腐汤,他又 勺子沉底,慢慢提起舀了一大碗干干的豆腐汤,他在部队当过炊事员,舀这种汤他有经验, 勺沉底,慢慢提,一着急,光喝稀。二祥找到一棵桂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