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亡经 作者:尤四姐(晋江金牌推荐vip2015-05-19正文完结)-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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鍑里的水烧开了,发出汩汩翻滚的声响。她把茶饼碾碎投进去,加了点盐,拿竹夹搅动,搅出稠厚碧绿的色泽。其实大漠要解渴很简单,井里吊起来的水,生喝就很满足了。敦煌天热杂事又多,除了那些达官贵人,没人腾得出空来研究茶道。她的这手本事还是跟弗居学的,茶汤煎成后的第一碗味道最好,她膝行着,捧到了国师面前。
国师那两根水葱一样洁白细长的手指把碗捏了起来,端在鼻前闻了闻,动作非常优雅。她屏息看着他喝了一口,虽然眉头微蹙,好在没有说什么。国师身骄肉贵喝惯了名品,对她们这种寻常的煎茶必定没兴趣。不管好坏如何,莲灯觉得礼数周到后,接下来就可以谈谈易容的事了。
“慢待国师。”她笑了笑,“先前国师说面具已经制成了,在哪里,让我看看。”
国师探手入袖袋,把卷成卷的面具掏出来扔了过去。莲灯接住了,小心翼翼展开看,看了半天发现这是个肤白貌美的女郎,笑道:“我这几日正好想去北里,有了面具可帮上大忙了。”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往自己脸上扣。
她笨手笨脚,连口脂都点不好,更别说戴面具了。抬起头的时候五官全移了位,国师看后险些呛到,只得把铜镜搬到席垫上,自己坐在她身后给她做示范。
“手势要轻柔,顺着皮肤的纹理慢慢粘上去。就如阴阳两仪,有它自己的章法和规律,不可逆转,要顺势而为……”
铜镜里照出耳鬓厮磨的两个人,他的脸几乎靠到她的鬓发,说话的气息打在她耳廓上。莲灯忽然感到羞怯,心头急急跳起来。大概因为离得太近了,让她产生不安全感。她舔了舔唇,变得大气都不敢喘。他却不察,两臂环过来,把她圈在胸前。冰冷的手指划过她的唇角眼窝,十分轻柔的力道,像月牙泉的水浪,一点一滴漫上来,直到没顶。
莲灯看着一张陌生的脸在他手下渐渐成型,这是个带着胡人五官的面孔,成熟且妖艳。莲灯定眼看着,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每张脸都有属于它的人生,易容之后她不再是她,仿佛穿上了坚硬的盔甲,暂时摆脱束缚,可以全心全意经营另一个生命。
两张没有血肉供养但同样无暇的脸,放在一起和谐又恐怖。莲灯从镜子里看他,他似乎也在欣赏,对自己的杰作满意异常。为了逼真尽量隐藏破绽,所以接口做得较隐蔽,一直延伸到有衣服遮盖的地方。他似乎有点忘我了,很自然地捋了一下,正捋在她微隆的胸线上。
莲灯僵了下,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在铜镜里和她面面相觑。
“国师……”她嗫嚅,“我觉得我们已经扯平了。”
扯平了之类的话是最不能轻易承认的,一旦承认就表示之前所有的协议自动失效,从今往后百里莲灯又是自由之身了。国师还没有享受够不平等衍生出来的快乐,说结束就结束,哪有那么容易!
他试图开解她,“易容时身体有些接触很寻常,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么?做人不能只盯着足前这一小片,眼光要尽量放长远。就如王朗长年在洞窟里作画一样,为了完成心愿,浪费青春也毫不在乎……有种精神叫献身,你既然拜在他门下,应该对这两个字很有感触才对。”
他真是巧舌如簧,薅了她一把,还坚定地说服她这完全是为了实现理想必经的过程。易容确实是她求他的,可也不能这样随便就被他摸了吧!莲灯倒不会因此愤怒,她只是觉得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他重新商讨一番。
“中原的女郎应该很重视这个方面,我虽然不是长在关内,但知道摸一下和看一眼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她仔细盯着镜子里的人,慢慢浮起一个微笑,“我看这样吧,两件事相互抵消,国师觉得怎么样?”
国师认真地斟酌了一下,“如果本座认为相抵得过,不用你说,我自己也会考虑。可如今你的注下得太小了,怎么同本座遭受的屈辱相比?”
他的言下之意是嫌她本钱不够,嘲笑她不自量力么?面具下的脸顿时红起来,奇怪明明是他不讲道理,为什么莲灯自己也有种提出非分要求后的难堪?她看看自己胸前,确实不够大,说抵消简直有点好笑。可她毕竟是个姑娘,不能白白这样被他轻薄了吧!
“我觉得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她的声音变得很没有底气,镜中的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暧昧的姿势,连讨价还价都开不了口似的。莲灯略微让了让,“国师赐我一半的解药吧,另一半我积攒起来慢慢还。”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语调遗憾,“不是毒,哪里来的解药呢!吞下去就是一辈子,想挽回也来不及了。”
莲灯绝望了,所以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摸也是白摸,他不肯让步,她总不能摸回来吧!她垮下了腰,伤心至极,国师扶着她的肩往上提了提,手指继续在那张面具的边角游走,用半带诱惑的语调安慰她,“本座刚才什么都没感觉到,摸了和没摸一个样。所以你不用害羞,本座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不是也说了吗,和长辈没什么好避忌的,这件事过去就忘了吧!不过本座可以作出一点让步,比方说下次你遇上过不去的坎,本座可以略施援手,你看怎么样?”
怎么办呢,聊甚于无。莲灯落寞地说:“另一个要求国师也一并答应吧,办完事后我想回敦煌。”
他冷了脸,“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得寸进尺的坏毛病。”
她想不明白,转过身同他面对面跽坐着,非常真挚地说:“我背叛国师就要肠穿肚烂,我不敢。我会把国师供在心里的,每天起来默念国师一百遍,把国师的神像画在壁画上。国师徒众遍天下,缺我一个也没什么,就放我回去吧!”
他抿起唇,那张假面很鲜焕,但他透过她的新皮囊,依旧能够看到她的脸。
“我想找个人做伴。”他慢吞吞道,“虽然九色比你聪明,但它是鹿,不会说话。本座寂寞的时候希望有个人能陪着聊聊,这个人不必太精明,能听得懂话就行。”然后很笃定地点头,“你正合适。”
这不就是变相说她笨吗,原来她的智力已经沦落得和九色一样了。她愁眉苦脸,“我还是觉得之前的提议不错,我带你回敦煌,既可以听你说话,我也不用背井离乡。”
他对这个话题有些不耐烦,重重捺了她的耳根一下,“这事暂且不必多言,你的仇还没报完,等你解决了最后的麻烦再来同本座商量。”
莲灯一听这话觉得有希望,忽然异想天开把国师娶回家其实也不错。这么漂亮的人,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在那里让她看。她可以出去挣钱养家,国师负责貌美如花,这样的生活想来也是值得期待的。
她兀自盘算,心里藏不住事,全写在脸上了。国师不自觉拢了拢衣襟,看她笑得心花怒放疑心有诈,愠声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不能把自己那些想法说出来,要是再惹他生气,恐怕不止一粒药丸那么简单了。便推说没什么,扭身照镜子,不停在脸颊上抚摸,“真要是长成这样多好,回头我去跟转转学舞,这张脸比过所还要有用,别说北里,就是进梨园都易如反掌。”
大历的皇族在诗词歌舞方面有极高的天分,不谈政治的时候,他们是最好的艺匠。当今圣上年轻时创办梨园,乐工只为禁中演奏。她一提梨园就让他暗吃一惊,看她不声不响的,恐怕仇人的名单里还有今上。
他缓缓叹了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正确的引导,将来势必会栽得很惨。
“梨园有乐工四百,想靠易容术长留,那是痴心妄想。”他舒展两袖饶室踱步,边走边道,“本座欣赏你目标明确,但是人活于世,量力而行才是金科玉律。不要怪本座没有提醒你,禁中的注意不能乱打,若你有什么异动危及大历,本座第一个饶不了你。”
莲灯惶惶回头,几次接触下来觉得国师算是个易相处的人,但他一旦正色,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其实自己也斟酌过,究竟凭借一己之力能不能把她认准的仇人都杀了,结果是不能。之前的两个死在不设防上,第三个必定没有那么容易得手。再至大明宫里的皇帝,那上万的金吾卫不是吃素的。
她比较识相,点点头说:“国师放心,我虽初出茅庐,但知道天高地厚。反正皇帝年纪那么大了,我不杀他,他自己也会死的。”
她说得很直白,理由却充分,国师瞬间被她弄得火气全无。能看得开最好,本来就是这样,花大力气去杀一个将入土的人,万一赔上自己的小命就太不上算了。
国师满意地颔首,刚要夸赞她两句,山门上传来说话的声音,好像是那个龟兹姑娘,用甜得拧得出蜜来的嗓音与人告别。
莲灯一下子跳起来,惊恐道:“怎么办,转转回来了!”
国师说无妨,“反正我戴了面具。”
“那我呢?”
国师白了她一眼,“你不也改头换面了嘛!就装作走错地方好了,她不会认出来的。”说着不慌不忙开门,抬腿踏了出去。
☆、第28章
国师有时候行事很让人不解,这种理由说来不觉得牵强么?又不是市集上的铺子,怎么会走错地方?
转转正因和春官夜游高兴得花摇柳颤,一抬头看见卧房里出来两个陌生人,立刻惊得呆住了。
“你们是谁?”她尖声道,“半夜三更的,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了?”
呼声引来了道姑,众人讶然对望,惶惑不安。
莲灯急得厉害,转转这傻子怎么就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招来这么多人围观,万一暴露了身份,她半夜带男人跳墙的事岂不是要传开了!
可是转转咦了声,不知怎么瑟瑟颤抖起来,用透着水头的鸟鸣一样的声调低呼,“小郎君,我们见过的啊!”一边说一边上前,激动地盯着他的脸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年花灯节有西域乐人搭台献唱,奴奴就在台上,咱们眼神有交流的。”
国师贵人多忘事,被她的自来熟搞得一头雾水,莲灯却明白了,原来转转念念不忘的小郎君就是眼前这位。她不禁有些为她难过,满腔思念付之东流,她和小郎君的缘分没开始就结束了,以后偶尔拿出来回忆一下就是了,横竖再也当不得真了。
转转还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捧心道:“你是来找我的吗?不巧我先前出去了,早知你要来,我一定留在观里等你的。”
莲灯听得翻眼,刚才还为春官神魂颠倒呢,一转头什么都忘了。
国师不太习惯别人这样的示好,也无心搭理她,随口应道:“某来找莲灯,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妖奴,我们走吧!”
莲灯的反应慢了半拍,看他回头一顾才知道妖奴就是自己。没敢开口,怕开口被转转听出来,忙抚膝跟了上去。
转转脸上挂不住,满肚子怨气油然而生,对她喝了声站住,两眼斗鸡一样盯住她,“怎么和我家莲灯穿得一样?你是什么来历?”
国师掂着核桃巧笑嫣然,“莲灯竟和我家婢女穿得一样么?改日我命人送几匹缎子来,给她做几件新衣裳。”说罢趾高气昂地往山门上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观里的人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没见他们进来,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年幼的道姑打了个冷战,“我听说国师又闭关了,岁末各种妖孽出来作祟,城中连着死了两位官员,据说是冒犯了鬼神,被拖下十八层地狱去了……你们可看见?刚才那两个人脚下没有影子!”
天上星月无光,地上的灯笼又那么远,当然看不到影子了。众人原本就紧绷着神经,这样听来顿觉惊惶,脑子里反应不过来,只剩唯一的本能,轰地一声作了鸟兽散。
莲灯跟着国师出去,走路噔噔有声,仍旧不太服气。
国师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你飞檐走壁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早就被人射死了。”
她嘴翘得很高,“我不是奴婢!”
他愣了下,“本座就那么一说罢了,你生什么气!”
“我也不叫妖奴!”
国师简直要被她烦死了,“这也是信口胡叫,你记仇还记半天么?”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时时刻刻不忘揶揄她?叫什么不好,偏叫妖奴,正常的人有叫这个名字的吗?反正她觉得被他践踏了尊严,本来没那么斤斤计较的,几件事凑到一起,于是就越想越不高兴了。
“你可以叫我玉奴啊,我觉得玉奴比妖奴好听多了,也像个好人家的婢女嘛!现在那群道姑也许在议论我是妖怪呢,这不是自找的吗!”
国师听了不以为然,“世上好多人不如妖,妖有无双的智慧惊人的美貌,他们有吗?妖抬脚就能从中原踏到江南,他们能吗?被人说成妖怎么了?还有人背后叫本座妖道呢,那又如何?他谤由他谤,你同他一般见识,你也像他们一样心智不全?”
莲灯被他堵住了话头,自觉无法反驳,甩袖道:“国师早些回去吧,我有点困了,恕不远送。”
他蓦然沉下脸,“整夜不睡蹲在人家房顶都不困,见了本座就喊困?快到子时了,看过了焰火才许走!”
于是没办法,被迫站在凛冽寒风里呆呆望着天上,间或看到几户人家的炮仗咚地上了天,在半空中绽开霎那的火花。
黑暗里的两个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站了很久,幸好没有月亮,否则就是一副对月修炼的诡异画面。国师等得有点失去耐心了,慢声慢气说:“去吃点东西吧!”
莲灯空着肚子,他也没吃晚饭,这样的提议实在很应景,于是一拍即合,往巷口的馎饦担子走去。
博士是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儿,非常简便地设了一个摊,炉子锅碗放在平头车上,旁边摆了两三个矮桌,五六张胡床。见他们去了热心地招呼,问来点什么,莲灯说两碗馎饦,怕国师吃不饱,又对他比了比,“再给这位郎君加个蒸饼。”国师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博士响亮地答应了,撩起袖子从面团上摘面片,动作又快又准。那种薄薄的面食下锅片刻就可以捞上来,盛在碗里洒上一撮波棱菜的碎末,形虽不好,但味道极佳。
莲灯饿得厉害,出于敬老,头一碗还是让给了国师。国师也不客气,取了筷子再三擦拭,像试药似的抿了一口,看得莲灯一阵由衷的唾弃。
第二碗上来,她也顾不上吃相了,易容后面部动起来总觉得有点牵绊,不过也还好,看看国师的五官,很是生动自然,一点都不显得别扭。她放心大胆嘬起了面汤,呼呼声入耳,国师又厌弃地瞥了她一眼。
和斯文人同桌就是麻烦,他大概没见过胡人边吃边捶桌的激昂,和西域人比起来,她这样的已经无可挑剔了。
博士把蒸饼从炉膛里掏出来,放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丝丝冒着热气。国师的手是尊贵的手,经不起炙烫,便指使她撕成小块,一片一片给他泡在汤碗里。
莲灯一边侍候,一边试着打探,“上次说要为昙奴寻药的,有什么进展吗?”
国师摇头,“毫无进展。”
“那怎么办……”她细声喃喃着,“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万一瓶子里的血失了效,昙奴就死定了。”
想起这个连东西都吃不下了,推了碗筷只管在那里惆怅。国师今天心情好,吃完了掖着嘴角道:“过阵子再看,届时还没消息,大不了本座再替你讨一回血就是了。”
她脸上立刻云开雾散,“真的么?”
他指了指碗,“吃完。”
她忙道是,筷子把碗沿扣得当当响。国师略牵了下唇角,第一次吃市井里的东西,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