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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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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却受此直古所无的围困,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谊。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输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惊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矞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矞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道,只有由矞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

    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

    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地。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

    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

    “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

    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

    “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玉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定,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埂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接,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例,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也夹在一起号淘。

    “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生存,明知可望而不可接,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许能激励军心,发生奇迹。王有龄见过这佯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睦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恩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太平军必起夺粮之心,就算他们自己未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功,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鸣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

    叹:“何若‘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反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太平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坛,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防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大家啊!”说到这里,又是一场号陶大哭。

    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清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

    “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相维,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

    “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

    “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

    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三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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