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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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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字,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处细想一想,是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权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工夫,急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在‘不伤道’这三个字上,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时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的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太平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

    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 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象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太平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清军在战场上,又实在是占了些主动,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

    “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收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

    “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

    * * *果然,等清军夺回杭州,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小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

    蒋益澧深以为然。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

    “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的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

    “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这趟奉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好!我晓得了。我们马上就走。”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了。”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贴、衣包,早就预备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是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即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

    对磕过头,相扶而起,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等小张道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顶备了。世兄在上海玩几天,我们一起走。”

    “是!”

    “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我们好走了。”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小张大开眼界,夜深入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直到曙色将动,方始睡去。

    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说得好好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久,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咤可办。他这几年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细,并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

    “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用,照数补米?”

    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杨坊今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斗,现在撤

    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之危,决定自己想办法。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人家姓杨的不象你。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如此。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

    “那当然办不到的。要请他照市价结给我。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在不容易。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石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只怕办不到。”

    “不是一个月。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就要办齐。”

    “那更难了。只怕官府都办不到。”

    “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

    分头奔走,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怕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龄遗族的十二万两银子中,暂时挪用。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

    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府,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细谈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地久久不语。

    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地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

    “那么,你是担啥心事呢?”

    “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张奇怪。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话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攻下杭州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事,头绪万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

    “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实在是很差!”胡雪岩说,“刚才听小张说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抢放火,奸淫掳掠都来了!”

    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

    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

    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

    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

    “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了岸上,卸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需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

    “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半旧的三品顶载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上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

    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列,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真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

    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自尽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大事尚未曾办理,实在没有工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试试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贴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享,接过名贴,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好!”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伕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紧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贴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巷喜、恭喜!”

    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进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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