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2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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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帐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帐”这件事,是一直索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九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子,就很难说。”
“现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问说:“古董字画呢?”
提到古董字画,胡雪岩但有苦笑,因为赝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只是挥霍,绝少还价。有一回一个“古董鬼”说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没有赚你的钱。”胡雪岩大力不悦,挥挥手说道:“你不赚我的钱,赚哪个的钱?”
有这段的故事一传,“古董鬼”都是漫夭讨价,胡雪岩说一句:“大贵了。”人家就会老实承认,笑嘻嘻他说:“遇到财神,该我的运气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帐房支款,当然帐户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这种作风,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画,屈着手指计算:“九
百加两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欠人呢?“
“连官款在内,大概八百万。”
“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依旧可算豪富。”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他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象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茧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是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师老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的,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象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他说:“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何况阎大人管户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人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乌先生今天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话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六探骊得珠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
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谋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谋”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是说的实话,方始欣慰地又说:“侥幸,侥幸。”燃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钉在旁边,才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子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
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他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西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县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你赶快进行。”
“万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已,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送润笑,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这条带子上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暇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
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会,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子,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两银子,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罗嗦,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的活。”
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闻,划不来。”
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
春江而入上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搏击,宝廷见机,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不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就因此烩炙人口,腾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肉跳,所以口中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漳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阜康福,被倒无着,电请刘秉漳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已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帐目开出来,捧交大人,请大人替他作主。”
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者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
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却很但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乱,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
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夭以后,能把所有帐目都交了给他。”
“一言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春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第三是集中一批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开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部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
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