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2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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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阿利想起来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入赘。”
“入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我这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满脸笑容,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帐台边,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
孙小毛又说:“你倒想想看,正帐不过两把银子,小帐反倒一出手八、九两。
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身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赤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高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
看来明年房了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里的阿利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都怪她,只有……”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
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我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
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的最好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文绉绉”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 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得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人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走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恩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辞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啊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两银子。”
啊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帐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言人的阴谋诡计在内?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
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凯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
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
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交道,购买军火,以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银行的支票,在钱庄里的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 ,昵称Billy ,那些喜欢“寻开心”的“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内,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屁股”。申福钱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家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
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
情势有点尴尬,古应春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
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提现,等我来了再说。“
“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请了来,不然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