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释天(弈修改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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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水镜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叶子随手一丢,那叶子便飘飘荡荡地落在鸢尾脚边。她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白袍,“你也练了那么久了,今儿可想与我过几招?”
鸢尾抿着嘴看她岔开话题,唇角动了动,终究又闷了回去,“每晚一个人练的确不怎么有数。”
水镜月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间一伸手,将他领口一粒饭粒撷去,很温暖地笑了笑,“真是长大了!”
“去!”鸢尾很不满她这句似是补偿的话,更不满她语气中辈份的差别,将她的手轻轻一推,便走到池边。“来吧!”
水镜月看着他临风立在池边,将一柄剑横在胸前,马步扎得极稳,已微有气场浮动,而红莲池水亦随之微微荡漾,似要随时铺展而来。她心中有些欣慰。到底是下苦功练了一年多了,现在这样已颇有一番架子。水镜月微微一点头,隔空一记翻掠,只觉白衣一抹,便已折了根树枝在手。她略略一抖,只觉蓝光微闪,那枝条儿便杂叶俱无。“走得出十招,我让你一件事儿。”
“只十招?你可不要托大了!”鸢尾不服气,“饕餮都说能和你敌百招呢!”
水镜月笑了,“你怎么不说饕餮四处作怪,让天兵天将都奈何不了的时候你还没出世?”
“好!是你自己说的!我走得出十招你就依我一件事儿!”鸢尾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许用法力。”论修行,他连她的零头都不知有没有。
“自己具备的,为什么不用?”水镜月眼神很深,“记着,永远不要放弃你所具备的优势,哪怕对手比你弱了千倍百倍。这才是必胜的首要。”
鸢尾心中一凛,也不多话,立时一招芙蓉泣露,剑尖激水,那水珠化作点点精光,一片水花竟化成无数剑刃,如风过芙蓉花,看似摇曳不止,露光点点,却是有虚有实,柔软处藏锋芒,将水镜月整个儿都笼在剑光之中。
水镜月暗道不错,的确算有小成。她枝条儿一软,似被其气劲压得弯了,成了一个圈儿,将鸢尾袭来的水刃尽拢在里头,像是围了一个气场,再借着枝条儿本身一弹,那水刃便悉数弹向鸢尾。
鸢尾面色肃穆,见此却也不慌,只是左手伸来在水镜月的枝杆腰上一挡,自己的剑锋一横,以气御水,回了招香兰一笑,倒也颇解了这一急。但水镜月哪会这般轻易就饶过他,翻手借着他一挡之力轻轻一拨,枝条儿顿时反弹了回去,在鸢尾臂上狠狠地抽了一记。
鸢尾闷哼一声,看了眼被抽出一缝儿的破袖,唇一抿,“第三招!”只见他直身挺立,稍缓了下气,立时步一斜,手腕下沉,枯枝由左下及右下,划了半个圈子,又复往上一挑,往头里一横,正是起势‘弦张高秋’。瞬间红莲池卷起大片水墙,但鸢尾在末了又施了个小心眼儿,将最后这一挑挽了个手花,身子半旋,在水镜月攻来的枝背上一点,也学她借力一弯,这水墙原本直行的去势立时化为数刃影,直攻水镜月周身要害,却是凌厉中见稳健的‘老鱼跳波’。
这‘弦张高秋’与‘老鱼跳波’因其出招上身法变换极涩,因此要衔接起来也难。此时鸢尾使出这一招倒的确出乎水镜月的意料,惊讶之余,这一点程度却还不至于难得倒她。鸢尾只觉眼前白影一晃,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身法,人已不在攻势之内。
鸢尾情知不妙,马上收势,挥出一式‘梦入化境’,再接‘月融冷光’,又使出‘瘦蛟惊舞’、‘露湿寒兔’。鸢尾心性聪颖,又不喜重复做同一件事,这套御水式他也练了有近两年,招式娴熟之余,他便将每一势拆开再联接,有的只使半招,有的却要重复耍个几遍。如此日复一日地演练,竟也让他在水镜月手里颇能转出几招。
其实在水镜月眼里,就算鸢尾再如何新变,于她也还是小菜一碟,但因想瞧瞧他到底到了何种程度,便一直让他到第九招。饶是如此,鸢尾的功夫已很让她满意。心下是有些想给他鼓励的,于是,水镜月微微一笑,眉梢轻扬,在星月下隐隐有种别于平日的俊逸。她左手轻翻,纤白的掌一划,恰似拂过水面似的在空气里流过一道气流,直袭鸢尾。
鸢尾只觉周身气息一滞,压力顿重,似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力将他的手脚都牵缚住,极难展开。他又恼又急地朝水镜月瞪了过去,手下也丝毫不敢马虎,极快地挽了个花枪,使出他自认最强的一招――将‘石破天惊’与‘水龙击潭’化而为一的一招。顿时水墙直扑面门,带着巨大的压力,鸢尾气息紊乱,在气力使尽的同时索性将剑身也做武器抛了过去,人猛地一蹲一滚,极险地避开了这约定的最后一招。
水镜月见他避开了,便将手随便一摆,那水墙便化为细珠,清清浅浅地落下。她要笑不笑地收手静立在那儿,看他狼狈地爬起来,只是掸掸衣袖,好整以暇地负着手。
鸢尾脸色难看地爬起来,满头满脸的灰,他抹了把脸,将吃入口里的沙子急急吐掉,才吼道:“你居然对我这样的新手使法术!我的修为连你的零头都没有!你还这样折腾我!胜之不武嘛!”
水镜月静静地听他吼完,才笑笑说,“成王败寇,败军之将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她瞥了眼气愤愤的鸢尾,“修为不够是败阵的借口么?”
“哼!”鸢尾心里已经认了,可一时间就是憋不下这口气。
水镜月颇觉好笑,等了会才悠悠道:“你不提个条件?”
鸢尾一愣,随即面上喜笑颜开,乐呵得什么似的,“呵呵,是呀是呀!不管你怎么使奸计,我还是走出十招了!”
此时,月儿渐渐低垂,星光虽是淡去,却仍是满目闪耀,长长的乳白的银河悬在天际,美得深宏而瑰丽,与天界以下,由云气泛滥而规之成形的宇宙倒影相映成景,群星璀璨相明,格外浩渺。水镜月瞧了片刻,才转回头来,“你好好想,想到了,在明天日落以前就跟我说。”她拍拍手,将方才击落的剑收鞘,扔给鸢尾,转身离开。
鸢尾看着她走了,仰面躺倒在地,望着静静的星河长长舒出一口气,真险!他暗叹一句,但想到学有所成,又不觉唇角弯起,笑得颇为自得。嗯……要求什么好呢?
第二十一章
沃焦石底
第二日清晨,水镜月正欲出门,便叫鸢尾拦住,“喂,你许过我的!”
“好,你说。”她拢拢袖,织女的手艺是极巧的,这袭天衣落在水镜月的身上,无一丝褶皱,软软地似是飘在身上一般,襟领袖口裙底,皆以纯白的天丝绣出暗藏的莲云缀连的暗纹,迎着日光才隐约可见。但这样的天衣穿在水镜月身上竟似半分也没顾忌,一见鸢尾似有长话要说,便在花墙处随意拣了个地方就坐下。
鸢尾也欲跟着在旁坐下,却见忘儿狠狠朝他瞪了眼,手里还捧着他今晨才换下的那堆脏破的衣物。他撇撇嘴,有些不忿,人人都纵着水镜月,偏就一个她才可以百无禁忌!他朝那人瞅了眼,“我的要求就是百求必应。”说着,他怪笑了笑,以为拣了个大便宜。
水镜月似是早已料到,并不奇怪,“成!只要日落之前你能把想到的百求都说出来,我就全答应你。念儿,去沏杯茶来。忘儿,去太微垣给我说一声,今儿不去了。”
“哎?”鸢尾愣了愣,随即明白,在水镜月这儿并不能占上什么大便宜。
“说吧!机会难得。”她非常悠闲地坐在花阴下,荣青藤清秀玉润的花骨朵儿亲昵地垂在她颊边,博她明眸一睐。
鸢尾叹了口气,对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惯不怪,所有的人事物都习惯对她好,百般讨好,曲意奉承,甚至只为她能够扫过一眼。在红莲池边也是这般,那些小花精们一见她来,都只知道眨巴着眼睛瞅着她,一声都不敢随意吭出来,怕惹她不快。唉!“但凡我今天提出的条件你都能应下来?”
“是。效用只限于日落之前。”水镜月答得满不在乎。
山膏一听这话,立时也上前挨着鸢尾坐了。
鸢尾吸了口气,心中有一个隐隐的念头,然而盯着水镜月却不敢骤然说出来,只好先提起好久不见的饕餮,“饕餮去的崦嵫山是什么地方?
“日落之处,洪荒之地。”
“饕餮为什么不想去啊?”
山膏听了这些没水准的问题,立时对鸢尾泄气,“你这呆狐狸!自然是因为那儿太荒凉,连白菜也没有。”
水镜月接过忘儿递上的茶,呷了口,没有言语。
“啊!”鸢尾明白了,原来又是受罚!那为什么罚饕餮呢?
“因为多嘴。”水镜月笑笑,没有丝毫隐瞒。
多嘴?饕餮多嘴过什么……那个什么‘即心神剑’的……似乎是天界一大禁忌,他瞅了水镜月一眼,心头有些激切起来。她那么厉害,有一柄万灵畏惧的神剑,应该可以知道的,她一定知道!
他神情紧张却又小心翼翼,连身边的山膏看了都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啦?”
鸢尾紧紧地盯着水镜月,狠狠吸了口气才问:“你、你可以带我见我的族人么?”
水镜月极淡地瞥了他一眼,“还以为你不会提呢!”
“你能!是不是,你能的!”鸢尾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带我去见一见,好么?就一面!”他几乎是从未有过地软语恳求着,手攥成拳,握在那儿只微微发颤,眼眶里都有些挣出泪意来,只是强忍着才不致流下来。想着能再见父母亲人的狂喜,想着他们过得好不好,想着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许多许多心绪齐涌上来,让他不能自已。
水镜月抬了抬眉,看着初生的日头,这个时候的阳气还未最盛。“他们喝过孟婆汤,早不记得你是谁了!” 她的话平静极了,对鸢尾来说如此刺心的话,由她口中吐出仍是不沾丝毫情绪,甚至连她的目光都是无波无晕的。
“就算……就算不记得了……几世轮回也好,哪怕成妖成仙都好,只要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他低哑的嗓子里有几分颤抖,唇抿得紧紧的,一时有两行泪滑下,他只拿袖子一抹。
一旁的山膏看得呆了,念忘二人一时也出声不得,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不怕死么?”水镜月淡淡地一笑,眼中闪过不知名的光,极快,极恍惚。
“当初我这条命就是捡来的!”
“行!既然你不怕死,那么就跟我来!”水镜月说着便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口中念了句诀,只见她微扣的二指间泛出蓝幽幽的光来,轻轻一点,平常见惯的庭院里就出现了像涟漪一般镜像,越来越清晰,不一刻,眼前便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魆魆的洞,让人心惊。
那洞门一开,院中即刻卷起阴风阵阵,一片飞沙走石,花木都被吹得七倒八歪。那些有灵性的花木精灵俱争先恐后地朝院外涌去,仿佛怕死了那黑洞。
水镜月冷冷地盯了鸢尾一眼,“如果不想还没见上面就死了,就抓紧我的手!”
鸢尾只觉那洞中扑面一股腥臭阴森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冥府的十八层地狱,心头打了个哆嗦,浑身便起了鸡皮疙瘩,他连忙将两手都抓紧水镜月,口中仍兀自逞强,“你别吓唬人!”
“哼!”水镜月冷哼一声,径直将人带入那洞中。山膏也想跟上,已叫念忘二人拦住,“那地方只有冥府的人才去得,你修为远远不够。”
阴风袭袭的幽冥路似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冻骨的冷意逼得人直想打哆嗦,目所及处俱是一派阴森凄怆之象:无首之鬼悬在枝头,向每个路过的要着自己的头颅;吊死鬼肿胀得发青发紫的面孔上,眼珠子在掉出来,那鬼的手便不时地将它们塞回去;水鬼浮肿的面上已瞧不出五官,只约略一脸发白的皮,如水荇般的乱发盖在头上,时不时转过脸来朝你怪桀地一笑,让人毛骨悚然。形形色色的鬼飘来荡去,在这幽冥路上徘徊,都是些无根之鬼,冥府是不收的,没有路引,便是所谓的野鬼了。
鸢尾吞了口口水,抓着水镜月的手不觉紧了些,浑身的冰寒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身边清爽温暖的人儿。水镜月回头朝他一看,“这景象你应该不会陌生,比之十八层地狱,那是好上太多了!”说着这话,她也不由想起初见鸢尾时的情形。一个倔强却仁孝的少年,为了族人真真切切地挺下了十八层的炼狱,还有那取灵骨……即便只是形似,这苦头却没半分虚假。
“我们去哪儿?”鸢尾努力别开眼,地府他曾来过,连十八层地狱他也一一领受过,但他从未目睹过这样的情形。
“冥海沃焦石底……”水镜月警觉地噤了声,一把将鸢尾拖入一侧的矮丛里。鸢尾由草丛里瞧见,原是几名缚魄鬼吏,押着一个断了腿的鬼往酆都城中拖去。沿途沙石坎坷,那鬼被拖得血肉模糊,嗷嗷大叫,鬼吏也无所闻。
鸢尾眉心一拢,欲待跃出,叫水镜月一使劲便又倒回草丛里,人立身不稳,就滑了一跤,正好手掌触到一抹滑腻的东西,粘粘的,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鸢尾急回头去看,只见是个鬼头,无眼无鼻,只是留着几个冒着血的孔,而他手掌下压的正是它吐在外面的舌头。
啊~~他惊吓得立时就要叫出声来,幸好水镜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等那几个鬼吏过去,拽着鸢尾便往前几记飞掠,便潜入了酆都城中。
“黄泉比以往更凄惨了。”鸢尾叹了口气,想起当日的情形,冥府之治不过如此,他那时候还好些。
“那儿不是黄泉。”水镜月朝四下里扫了眼,远远地避开那些鬼差,带着鸢尾云飞般穿行,步子极快,“跟紧点儿!你的修为不够抵挡冥府的寒气。”
“噢!”鸢尾跟紧了几步,微有些气喘,但身子也因这飞快地小跑而稍稍暖和起来,“那刚刚是哪儿?”
“野岭。” 水镜月拉着鸢尾的手一紧,一气跃上一堵城墙,看到鸢尾又一脸奇怪,她叹了口气,“出酆都城时,有冥府的四值功曹把守,极难混出去的。但是骗骗城隍还是容易的,只要使个障眼法就行。”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我的族人么?为什么要来这儿?”鸢尾望着城墙下轮班值事的四功曹,心头纳闷。不是说已经投胎转世为人了么?为什么反而还要到冥府来寻?难道是在这儿吃苦?
水镜月当然不会睬他,只往前面望了几眼,“走吧!快到奈河了。”水镜月拉了一把发愣的鸢尾,往前疾跃过去。才几记纵跃,鸢尾只觉耳中呼呼风声,两人已来到一座形状怪异的桥下。桥分三层,上下皆有鬼跌跌撞撞地荡着,而最下一层最为恐怖。桥下血红腥臭的水会不时涌上几个怪物,将最下一层的鬼拖下去。惨叫声声相闻,鸢尾听得心头尖起来,只觉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直立起来。
“……奈河桥,孟婆汤在口,踏上奈河桥,前世由此终,来生自待晓。三道众生行,三层冥府桥,善者上安走,庸者行中路,恶者釜上道。血河水,善恶明。铜蛇铁狗相啮噬,一朝翻下河,永世不超生……”
鸢尾想起初入冥府时,一名鬼吏带他交待时所说的话,那脸上一片苍白。
水镜月朝他瞄了眼,郑重道:“从现在起,你不可离我过三尺,否则见囚于此我也救不了你!”
“知,知道了。”
水镜月悄悄地拈指在胸前,夹在众鬼中走向奈河桥,呜呜喑喑的鬼哭声听得人心头寒寒的。鸢尾不禁紧张地四下里张望,但有众鬼差押行,而水镜月又是一身醒目的清灵之气,怎地就是无人注意呢?才一个走神,忽听她低低地唤了声,“抓着我!”鸢尾只觉一双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