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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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间,施襄夏果真得了消息,因得了力荐他以副榜贡生做了翰林院待诏,这自然是徐星友一干人的道行。待诏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对于施家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喜讯。毕竟施家出了一个京官哪!
一家人便开始忙着给他准备行装。
许氏算计着施襄夏若在京城容身后把原本在杭州过日子的三口人全给接去,她可不啥也不落了?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撺掇着老爷给他娶媳妇。心想一成了亲施襄夏只会带着媳妇走,因为新媳妇是不会喜欢丈夫带着公公婆婆出门去的。若不带媳妇走更好,因为那样也是绝不会带其他人出门了。
出远门前先成亲在地方上也有传统,施闻道当然不反对,许氏便去请媒人打听有无门户相当人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孩。
施襄夏因妹妹婚事的反复,非常害怕遇到一个不喜欢他或他不喜欢的女孩,但这种事情又由不得他作主,只得抱着个听天由命的态度,无事便来看妹妹作画。
施颜想到哥哥这一走,她一个人连个说说闲话的人也找不到了,更加闷闷不乐,不免拿雪白的宣纸撒气,好好的山水也被她用半干不干的笔锋画得苍凉萧索。又在孤峰之侧画上一草庐,前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有棋盘,零零星星摆放了几枚棋子,却不见人迹。
下棋的人杳无踪影,施襄夏一眼就看出妹妹心里记挂的还是范西屏,无非是寄情于笔底山水,为错过的姻缘默默追悔而已。
他早已听说范西屏去了扬州,以教棋谋生,有程兰如在旁点拨,相信自己的棋力现在已无法与他匹敌,但对西屏目前的生活详情却也得不到确定消息。回溯起在山阴学棋的日子,施襄夏自有一番感慨,尤其是西屏每日里为打探妹妹的消息刻意和他套近乎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当下不忍点破,遂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女孩子家画这种光秃秃的山做什么,不准备给哥哥画一幅像样的画带着出远门?
施颜如在意料之中,接口道:这就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是下棋的人么?此画题为〃极目纵横意〃,如何?
施襄夏为妹妹的应变机敏而暗自纳罕,却又不能收下她寓有深意的画作,只得打岔道:当然好,只不过要劳驾妹妹暂且替我妥妥贴贴保管着,省得这趟路上给弄丢了。
不几日,媒人便有消息了。其实干媒人这一行谁手里没十个八个男女生辰八字的,只不过要显得慎重起见,捱也捱它几天,说是忙着在打听呢,日后也好在酬劳上加些斤两。这回说是好不容易打听实了,离镇不远有一家殷实乡绅,姓魏,有女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下得一手好棋,可算是小家碧玉,又不乏大家闺秀的举止风范!总而言之,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里就得说媒人的嘴上功夫了。事实上,这女孩长相一般,年龄也打了点折,一双桃花眼还透着不安分。这媒人已为她做过两次媒,都是轮到小伙子来相亲时,不知何故两下里没对上光,就怪父母办事不牢靠,让她丢了脸,寻死觅活好几回了。媒人的声誉自然也大受影响。这次因得知施襄夏从小学围棋,家里人临时找人教她入门手段,这女孩也有可一可再不可三的决绝劲,不几天就明白活棋最少得两个眼,以及金角银边草肚皮之类的常识。
三茶六礼的程序过得意外顺利,一转眼就到了吉期。这边厢吹吹打打花轿迎进了门,那边厢身体羸弱的施襄夏迷迷糊糊就做了新郎。
闹酒的宾朋散去,新人送入洞房,灯烛之下,新郎官还在羞涩着不曾有勇气动作,那新娘子顶着红盖头悠悠近前,款款言道:夜已晏了,官人还有情致赏月么?
声音虽然透着温柔,但静夜之中也把新郎官唬了一跳。
犹如戍边的兵士乍闻胜利进军的号角,施襄夏终于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揭开了眼前的红盖头。
五十六
一个人的心思究竟可以藏多深?
一个人的心思究竟可以藏多久?
对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来说这都是些不可理喻的问题。
嫚屏直截了当对柳莺说老爷有意收她作侧室,本以为柳莺会感激涕零,你说一个出身贱籍的孤女,有这样一个归宿还不是就该烧高香了,谁知她闻听此言只作惊讶状而并无忸怩之态,然后是一个劲呆呆地想心思。嫚屏的心里就有些不快,言来语去时不免带些讥刺。后来见她对西屏体贴得无微不至,知她是情有所寄,便又快人快语向西屏揭破这一层,可碰上西屏却也是个砸不响的闷鼓,一般样是个心事深藏的德行,这可把嫚屏给搅糊涂了。
吴令桥倒不糊涂,生意之外便一门心思要拿下这个小美人,只这小妮子太精滑了,软硬不吃。嫚屏探得底细后私下里还嘲弄过他,说他是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原来嫚屏头一胎生了双胞姐妹大朵小朵后,再未能生养,传宗接代的任务自然要落到侧室夫人的身上。嫚屏早已默许老爷再娶一房,但无如老爷盯上身边的柳莺,再不作第二人想;而人家柳莺心气却不小,又不肯答应,又不肯得罪,只要吴令桥往她跟前凑她就寒着个脸,叫她做事也不卑不亢地应着,两下里如在玩心思捉迷藏。吴令桥时而给她若有若无的眼风扫得心里实在痒痒难当,时而给她晾得如同傻宝,每每咬牙切齿发狠,心道这时候给脸不要,哪天非把你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看你来不来求老爷我把你收房做小!
五月正是收春蚕丝的时令,嫚屏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柳莺也不大顾得上大朵小朵,有空就帮着嫚屏做事。
无巧不巧,这天吴令桥在绸庄的库房盘点存货,恰好柳莺奉嫚屏之命来库房取料,给堵个正着。柳莺见库房无其他人,不由有点慌乱。吴令桥一见柳莺顿时两眼放光,喉咙节一上一下地吞咽着口水,涎着脸莺儿莺儿地叫着,一步步走到近前。
柳莺强忍着心慌正色道:老爷,叫我有事吗?
吴令桥见机会难得,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扑腾一下在柳莺面前跪下了道:莺儿,求你别折磨我了!
柳莺吓了一跳:老爷,这是哪儿的话呢,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么!
吴令桥不管不顾道:那你就答应给我做小吧!
柳莺闻言涨红了脸,边朝外走边道:夫人等着我拿料,我得走了。
吴令桥心道男人膝下有黄金的,老爷我跪都跪了,还能让你这丫头这么轻易就溜了。遂恼羞成怒,一把搂住欲从身边挤过去的柳莺就要动粗。
柳莺左推右拒百忙中语带哭音颤声发狠道:老爷,老爷,你要用强我就死一个给你看!
可这时候吴令桥已经是欲罢不能了,搂着柳莺的纤腰便去强吻她的樱唇,柳莺惊惧中本能地从发髻上拔出一支簮子,胡乱扎了过去,只听哎哟一声,吴令桥放了手,捂住了面部,指缝里已是渗出了血迹。
柳莺连惊吓带用力,已是气喘吁吁,乘这个空转身跑了出去。
霪雨霏霏,凄风阵阵,在江边柳娘的坟前,柳莺扑倒在地,哭得几欲昏厥。
苍天呀苍天,你真的有眼睛吗?
若还苍天有眼,何以教可怜之人出身贱籍,不论什么样人皆以女儿为可欺可辱?娘呀,既知如此又何必让我空有心气,空有相貌,空有智慧!
若还苍天有眼,何以教可怜之人情无所归,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却有了心上之人?娘呀,既知如此又何必让我枉自多思,枉自多念,枉自多情!
若还苍天有眼,想那天下之大,何以教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没有了存身之处?娘呀,既知如此又何必让女儿到这个冷冰冰的世上来走一遭哪!
看着不远处的涛涛江水,柳莺渐渐止住悲泣,怔怔地想了很久,终于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
五十七
施襄元送襄夏和随同他的家人阿福到了嘉兴,到了码头,见到处都是候船的旅人,便再三叮嘱要一路小心。运河上往来船只也不少,北去的多是运货的船,有空舱的也顺带捎人。没等多久就有一只由南往北去的货船靠了码头。施襄夏忙告别大哥,和阿福一起挤上了船。尚未站稳身子就见船家对着一个女孩子在大发脾气。
船家是一北方口音的壮年汉子,面色黝黑,指着女孩说:没有银子搭什么船?从杭州坐到这算便宜你了,下去下去!
女孩很年轻,面色苍白,衣服上沾了许多泥渍,见众人都望着她,便褪下一只玉手镯交给船家。船家笑道:这个东西一看就是假的,老子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哄我?说着作势就要摔那镯子。
施襄夏见状忙高声道:且慢!有话好商量嘛!
阿福拉了拉施襄夏的衣角轻声道:少爷,不要管闲事啦。
施襄夏不理阿福,走上前拿过船家手中的镯子道:她到哪里,要多少船钱?
船家道:她要到扬州呢,怎么也得三两银子吧。
施襄夏点头道:一起算在我的账上。
船家笑道:好好。然后低声凑在施襄夏耳边道:傻瓜,知道她这种人到扬州干什么去的么?然后也不等施襄夏回答就骂骂咧咧撑船去了。
阿福拿着行李去找地方安置。施襄夏走到那女孩身边把那只玉镯还给她,那女孩向他福了一福,并不伸手接那镯子,只是轻轻说:那是真的,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施襄夏道:我相信。但这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女孩盯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转向岸边。施襄夏只得讪讪地将手缩了回来。
这女孩子正是柳莺。了无生趣的她打算最后到扬州见一见那个把母亲视作玩物的负心人,她想当面告诉他她们母女俩对他的怨恨,然后死在他的面前!
她想要让他知道有她这么一个生活无计的女儿,她想要看到他在知道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福送了一些吃的东西来,柳莺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施襄夏。她确实饿极了,便捧着还冒着热气的蒸糕吃了起来。
入夜,阿福又送了些御寒的东西,因为施襄夏见她心事重重且没有行李什物,在舱外坐久了恐她受冻。柳莺的心中升起一丝温暖之意。
天光大亮,船已过了苏州,运河两岸的绿树已清晰可见,晨起的人已在房前屋后忙碌,鸡鸣狗吠之声隐约相闻。
施襄夏走出船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见那个女孩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一步未动,只是静静地想着心事。
施襄夏自言自语道:万事只朝开处想,哪有迈不过的坎哪!
那女孩不搭话,也不朝他看一眼。
施襄夏复又自言自语道:投亲靠友,投不着靠不住也是有的,又有什么奇怪的。
那女孩略动了一下,只是不接他的话碴。
施襄夏不能再说下去了,只得吐了口长气在那儿活动活动手脚。一天的水上行程十分单调,他只好捧着一本棋谱打发时间。
天傍黑时,船到扬州码头。柳莺拿了御寒的东西还给阿福,朝施襄夏看了一眼,凄然一笑,依然不说话,朝下船的跳板走去。施襄夏心里无来由只觉一痛,忙让阿福送了些散碎银子给她,柳莺也不拒绝。船家咧着嘴在那儿冷笑,口中犹自嘟哝着:走啦走啦,看一眼少一眼啦!
船离岸复又北去,施襄夏看着那女孩变得越来越小的单薄身形,竟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登岸之后的遭际担心起来。
五十八
这个春天尽管多雨,瘦西湖上入夜依然是浆声咿呀,灯红酒绿。
这天恰逢汪一凡生日,众人在一条画舫上为他祝酒做寿。
画舫中一字排开三张八仙桌,在场最显赫的官是淮南盐运使卢以哲,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其次是与汪一凡同行的几位盐商,依序而坐,其中有一位盐商胡兆麟,人称胡铁头,是个围棋高手,下起棋来不顾自己的死活,专一爱搏杀大龙,常和程兰如,范西屏对弈。余者皆为文人清客。西屏在其中最为年轻,不便多言,见一个个女子穿花拂柳般地将一式式的菜肴送上桌,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名目的菜。程兰如和方士庶是新安人,对淮扬菜比较了解,不免自动承担了向座中不熟谙桌上菜的客人介绍之责。
原来那淮扬菜的烹调方法以烧、焖、炖为主,皆因扬州地处江淮之间,春有刀鲚夏有鮰鲥,秋有蟹鸭冬有野蔬,一年四季水产禽蔬野味不断,故其原料历来讲究鲜活二字。但见〃符离集烧鸡〃、〃火腿炖甲鱼〃、〃火腿炖鞭笋〃、〃红烧果子狸〃、〃毛峰熏鲥鱼〃一道道菜上来,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在程、方二人的解说声中,宾主皆情绪高涨,加以美酒助兴,美人环伺,这一顿华宴可谓有声有色,举座皆欢。
卢以哲向以急色儿闻名,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然发问道:诸位都知道扬州出美女,谁能说出这原因何在?
汪一凡含笑不语,环顾四周。
宾客中当然不乏凑趣的人,有说此地水好,故女子肤色白皙;有说此地稻米好,故女子能白里透红,妩媚异常;胡铁头自居商人,因说此地风流文人多,故引得四方佳丽闻风而来。
卢以哲因见在座的郑克柔方从京城游历返回,且此人在京因臧否人物无所忌讳而得狂生之名,故点名要郑克柔推论一番。
郑克柔也不客套,略一思索便道:那当然是因为此地盐好!
一语惊四座。众人见他说得与众不同,知他后面定有怪论,不免都引领期待。只见他不慌不忙接着道:无盐,丑女也。由此可知是盐好。
众人皆喝了一声彩。卢以哲笑道:你这滑头耍得好!
在座盐官盐商均得间接恭维,对郑克柔的怪才急智也颇多感叹。议论了一番,这一节便又顺利揭了过去。
在不为人注意的时候,郑克柔向西屏道:为何扬州多美女,小兄弟?
西屏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吗?
郑克柔摇头道:那是给他们下酒的话,其实真正的答案乃是水患!很奇怪吧?说穿了也许就不奇怪了:扬州城因处在长江与淮河的汇合点,这一带不仅地瘠民贫,而且地当南北要冲,战祸连年,加上河溯棋布,乃是洪水走廊,连年灾荒不断。北边的洪泽湖因拦堵黄、淮上游的洪水,面积越来越大,湖面越来越高,每当夏秋,洪水涨满洪泽湖,入江宣泄不及,官府为保运河漕运、保扬州城,往往下令开放高堰大堤上的仁、义、礼、智、信五坝以分水势。洪水一夜之间淹没苏北数千里广大地区,地面水深数丈,房屋倒塌,人为鱼鳖,哀号呼救之声惊天动地!家贫无奈,才会出现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维生之计。瘦西湖上的莺莺燕燕多是灾民之女,不得已到这里谋生,哪有几个是扬州人氏?小兄弟,你知道扬州多美女的意思了?
西屏心下钦佩至极,道:程先生常说行棋之道应有虚实,谁知言谈话语之中皆有虚实之分。先生要不说这番话,西屏以为先生虽列于八怪中,也是枉担了虚名。请先生原谅西屏年轻,不能识人以真面目。
郑克柔滑稽一笑道:聪明难,糊涂其实更难哪!
酒桌上已是残席,闲话中,有人提到最近丽香院新来了一个头牌丽人,千金只得见一面,都传疯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汪老爷,只有你们这样的身家才能去一亲芳泽呢。
汪老爷无可无不可地顺便问了一句:哦,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号?
好像叫什么柳娘。
当的一声,汪一凡手中的茶杯落在船舱地板上,神色骤变,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五十九
众人见汪一凡失态,不明就里。那提起话头的人以为说中了寿星佬的心事,忙去招呼船上管事的在湖上寻丽香院的画舫。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