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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旁观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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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德伯格就在合伙人办公室里工作,在他的办公桌旁挂着一幅全身画像,画中是个细致的美人,年纪很轻,身材修长,窈窕动人。她的皮肤雪白,蓝黑色的头发倾泻而下,长及腰部。她带着羞赧的微笑,黑色的眼睛散发着光芒。这就是新婚时的弗里德伯格太太——米兰达。她本来是西班牙吉普赛剧团里的歌女。弗里德伯格在伦敦一家夜总会与她相遇时,已经将近50岁了,然而他无法自拔地爱上她,立刻跑到后台向她求婚,而不管她是不是有夫之妇。他愿意接纳她的吉普赛家人,第二天一早就弄到一纸特别的许可证和她成婚。
  他们的婚姻一直很幸福美满。然而,就在米兰达生了两个女儿后,得了气喘病,不得不离开雾都伦敦,到法国南部养病。据说,她的身边一直是猫和牧师。弗里德伯格对她的爱始终不变,每天早上10点钟左右都会打电话给她,跟她说早安。米兰达很少回伦敦,只有一次,那是在她女儿生小孩的时候。我初次看到她,简直被吓呆了——那画像中的美少女已经变成一个有着三下巴、痴肥的丑老太婆。她那下垂的胸部几乎要蹦出那不知何以名状的黑色罩衫,胸前挂着一个巨大十字架,加上一双满是静脉瘤、肿胀得厉害的腿。她就坐在丈夫的办公桌旁,静静地为刚出生的孙子编织东西,偶尔对丈夫投以深情的微笑,他也向她一笑。过了一两天,她又回法国去了,一直到一年半后,另一个女儿生产才又回来。弗里德伯格的女儿都住在伦敦,她们倒是常常到公司里来,因为父亲给的那笔为数不少的零用金已花完了,所以又来要钱。她们都直接去找会计诺里斯先生。不过,弗里德伯格下令,每次最多只能给1000英镑。当时,这已是一笔大数目了。她们如果想见父亲一面,总是为了钱;顶多逗留一会儿,跟他抱怨入不敷出、生活困难的窘境,钱到手就走了。
  弗里德伯格住在卡尔顿街的单身公寓,有个法国老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不过,他从不缺女伴。一星期总有一两次,他会去找公司的女职员,比方说打字小姐或总机小姐,大方地邀请这位女士到他的公寓共进晚餐。他从不重复邀约同一个小姐,而受邀者有的受宠若惊,脸红心跳,或是咯咯地笑,有的则假装没听见。如果人家说“对不起”,弗里德伯格风度甚佳,绝不强求,不过他倒是很少被拒绝。显然,他到了这把年纪还相当有吸引力;对女士而言,他体贴、有礼,待客至为殷勤。
  男职员洛萨瑞欧有一回对来自伦敦东区漂亮的总机小姐抱怨道,她居然拒绝他,而接受一个75岁老头子的邀约。她于是答道:“他让我感觉像个真正的淑女。”
  那个法国仆人准备的晚餐更是个传奇。餐点只是为客人准备的,弗里德伯格自己一点都不吃。他似乎不吃任何东西,一天只要有四五包烟,每半小时一壶刚煮好的浓咖啡就足以为生。
  晚餐后,弗里德伯格就叫部计程车送这位小姐回家,自己则上俱乐部豪赌,通常是打桥牌或扑克,直到夜已深沉。正如他不需要食物,他也不必睡眠——俱乐部在凌晨3点半关门后,他回家休息一两个小时,以及中午在合伙人会议室里的黑色旧沙发上躺个一小时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也从不度假,他说:“我不知道哪个地方比办公室更能让我放松。”每天早上我到公司,无论多早,总是看到他在办公桌前打电话。
  “臆测”对弗里德伯格来说,简直是个肮脏的字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只有白痴才会‘臆测’股市、商品交易和外汇的情形。如果你要赌,比方说玩轮盘吧,你至少应该知道输赢有多大。”他以身为银行家自豪,宣称200年来的银行传统都在他的骨子里。但是,严格说来,他应该不算是银行家,而是商人,因为他是靠“交易”生存的。他并不特别在意某一笔交易是不是有利可图,他认为“成功的交易”就是商人在电话的一端,比预期少付一点,或多得一些。假如20分钟都没有“交易”的话,他就会变得消沉,抱怨已经老了,宣布他要立刻退休,离开公司。然后,电话一响起,他又说得兴高采烈,开始报价、争论,咯咯地笑。把电话挂上时,脸上浮现心满意足的微笑,说道:“那家伙实在不愿意付最后的八分之一点,不过,最后还是付了。”
  任何资产,比方说债券、股票,或是房地产都不可能放在他手里超过几天。他一定要进行交易。有一次,我发现一个“特别的情况”:有一家瑞典火柴企业克吕格(lvarKreuger)倒闭后,股票以美金6分出售,但法院指定债权清算人结算后,保证每股仍有2角现金,另外,在财务问题处理后,仍可发还2至3角。莫赛尔于是悄悄地买进债券。那些债券本来一直无法出售。现在持有人——大多数是保险公司——于是乐得以任何价格出售。弗里德伯格于是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以每美元8分的价钱出清购得的债券。三个星期后,正如我们所预期的,纽约的债权人宣布每美元可立刻分得2角,另一次分配至少还可分得1角,于是债券上涨了40%。莫赛尔因此严厉地指责弗里德伯格。然而,弗里德伯格表示:“我才搞不懂你呢。任何一个傻瓜都可坐待法院的判决来获利。要靠脑筋和努力才能以高出市价二个点出售。光等邮差来按铃又有什么乐趣?”




弗里德伯格的世界(3)



  弗里德伯格曾任英国珠宝公司管理董事会的财务总长,长达30年以上。这个董事会的成员都是犹太人。有一回,他和其他董事发生争吵,之后把该公司的会计师休伯(WillyHuber)叫来,他是个非常虔诚的加尔文教徒。
  弗里德伯格对他说:“我已经向管理董事会递出辞呈,并提名你休伯做我的继任者。”
  休伯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我不是犹太人啊。”
  弗里德伯格答道:“那有什么关系?我是提名你做财务总长,又不是请你做犹太教士。此外,你反犹的程度还不到我的一半呢。”
  我一开始在弗里德伯格公司服务,是负责协调前后办公室的关系。在前面办公室的是合伙人和交易人员,后面办公室的则是会计师和职员。公司的出纳诺里斯,亦即后面办公室的主管,有一天跟我说:“我的年薪是750英镑,五年来一直是如此,都没有调过薪,而伦敦市区内随便一家商业银行,即使是规模最小的,他们的出纳年薪至少都在1000英镑以上。”我有权给诺里斯调薪,公司该年的业绩也很不错,此外诺里斯是弗里德伯格从战前一家破产的公司找来的老员工。
  我想,我该向弗里德伯格报告诺里斯的调薪事宜。弗里德伯格这个一向是最慷慨的人,却大发雷霆:“像诺里斯这样的职员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不过是白白花掉而已。”
  我于是脱口而出:“弗里德伯格先生,250英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小数目。你一个晚上玩扑克输掉的,就不只如此了。”弗里德伯格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们的出纳会赌钱?”我马上表示,他误会了,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之后,弗里德伯格每年都会请一批查账员来公司,关起门来,悄悄地说:“身为这家公司的总裁,我有义务告知你们一个有关出纳诺里斯先生的传言。我本人是不相信,不过,听说他会赌钱,一个晚上玩扑克可能输掉250英镑。”
  要取笑弗里德伯格是很容易,他就常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他宣称200年来的银行业都在他骨子里,可不是大言不惭。这个老人不但睿智,而且机敏。有一次,我拿一份提议书,要他为某家公司的股票担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我想,你认为这家公司不但会提高他们的销售量,还会获利率,未来5年,约是呈10%的成长。这些资料是那家公司的主管告诉你的,不是吗?”我点点头。“任何一个主管若是保证在某一段时间内,可同时提高销售量和获利率,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愚蠢,通常两者皆是。”
  我有个美国朋友来到伦敦,提议组成一个募购承办团体来购买美国铁路债券。那时,正是不景气的30年代,因此这些铁路债券打算以相当大的折扣来出让。
  这个从纽约来的人说:“美国政府不可能再削低价格了。此外,根据美国法律,政府有荣誉来遵守各项约定。”
  弗里德伯格愤慨地说;“这可是笑话。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政府会做荣誉和体面的事。政府不就是个专门诈骗人民的机构?他们惟一会遵守的,就是根本无从破坏的规定。”
  有一回,我提出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建议买下一家营运不善的公司大部分的股权,并进行重整。弗里德伯格看了之后说:“很好,我们把路易斯找来测试一下,看看他觉得你的计划怎么样?”
  我说:“但是,弗里德伯格先生,路易斯是我们公司年纪最轻的记账员,而且正如你在几天前观察的心得,这个人简直是个笨蛋。”
  “没错,”弗里德伯格答道,“如果连他都可以了解你的计划,我们就进行吧。假使他不能明白,这个计划恐怕太困难,而无法运作。我们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得考虑到傻瓜——因为事情到最后总是要经由一些傻瓜来完成。”
  弗里德伯格对人有相当不凡的见解。有一次有个来头不小的人来找他,并带来一份看来万无一失、连傻子都能明白的计划书,伦敦所有的大银行都已经跟他签了约。介绍他来的人也是个大人物,好像是英国银行的代理总裁者流。那人的背景更是无懈可击,曾任一家大保险公司的最高财务主管。弗里德伯格公司里那两名年轻合伙人莫赛尔兄弟,简直是大喜过望。弗里德伯格公司能和市区各大银行密切合作,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且这次的交易看来绝对稳当。但是弗里德伯格却说:“不行,那个人是骗子。”尽管莫赛尔兄弟气急败坏地以离职作为要挟,弗里德伯格还是坚决反对。3个月后,那个人果然失踪了,卷走了从各大银行筹募的500万英镑。
  于是我们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合作的好对象呢?”
  “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没有人看出来。那个家伙似乎已经为每个问题都准备好了标准答案,答得太巧妙了。诚实的人不是这样子的,也不必这么做。”
  弗里德伯格也是个相当正直的人。我刚进公司不久的任务之一就是协调与阿姆斯特丹一家银行的争议。弗里德伯格公司和这家银行的来往,已经有很多年了。根据公司的账目资料,荷兰人欠我们8万英镑,他们却持着相当不同的意见。这件事本是由罗伯特·莫赛尔承办的,他已和那家银行僵持很久了。
  于是他对我说:”德鲁克,你去吧。叫那些混蛋把欠我们的每一分钱吐出来。”




弗里德伯格的世界(4)



  “先别急,”弗里德伯格说,“你先把那笔款项弄清楚再说。”
  经过几个星期的分析后,我向合伙人提出报告,关于那笔钱中的5万英镑,荷兰人是对的——是弗里德伯格公司欠他们,而不是他们欠我们的。
  罗伯特气得七窍生烟:“如果有你这种朋友,我连敌人都不需要了。”而且表示绝不原谅我。
  但是弗里德伯格拍拍我的背,谢谢我,并说:“剩下的3万英镑呢?”
  我说:“那笔钱很有希望是我们的。我会尽可能和他们达成最好的协议。”
  经过了为期四周的讨论后,荷兰人和我决定将那笔钱一分为二,他们愿意付给我们15000英镑。
  于是,我请求合伙人的同意:“这样的结果是没有我预期的那么好,但总比诉诸仲裁要强。”弗里德伯格于是说:“这么一来是不是意味着,荷兰人还是不相信他们欠我们钱?”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而你是不是也相信他们并不欠我们?”
  “嗯,我不想让法院来证明此事。”
  于是,他立刻拿起电话跟总机说:“帮我接通阿姆斯特丹。”并跟和我进行协调已久的荷兰人说:“抱歉,敝公司同仁德鲁克先生年少不经事,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本人非常感谢您愿意协调的诚意。但是,既然贵公司不欠我们这15000英镑,即使您已同意支付,我们还是不能接受这笔款项。”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德鲁克先生,你不是为当事人名誉辩护的律师,而是从事银行业务的,你所得的荣辱都是属于自己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弗里德伯格对人相当亲切,对我更是。我在他的公司工作不到几个礼拜,他就叫我过去谈话。
  “你是理查德·莫赛尔找来的人,因此我不担心。但是,说实在的,你还可以再表现得强一点。”听了这话,我不禁退避三舍。理查德每天都不断地赞美我做得是如何可圈可点,现在得到的评语却是如此。
  “我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者是没做该做的事?”
  “我了解你去年曾为一家伦敦的保险公司做证券分析。现在你做的,还是证券分析。假如我们认为这就是你该做的事,倒不如放你回去帮保险公司服务。我们从现在起,希望你来做合伙人的执行秘书。或许,你对这份工作的内容和薪水还没有概念。今天是星期五。下周二请交给我一份书面报告,看你如何进行这么一份更重要的工作。”
  于是我在星期二又去见他,他看了一眼我的报告说:“其中说到的,只有80%,另外少了20%。”
  “缺少什么呢?”我不禁疑惑,整个周末我已为这份报告绞尽脑汁,最后完成时,已经觉得尽善尽美了。
  他那半月形的阅读眼镜又滑到长鼻的尖端,他以沙哑而冷峻的声音说道:“德鲁克先生,我们付你薪水,你不是该知道这最基本的事吗?”
  我才猛然想起我是那三位合伙人的执行秘书。他问我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答案很明显:我必须协助弗里德伯格先生更有效率地做他最喜爱的事,也是他的专长——交易。每一回他的电话交易到一个段落,就会在一张“售出”或“买入”的交易清单上详细记载,然后仔仔细细地折叠4次,撕成16张碎纸后,就扔进字纸篓里。进公司后,关于他这个人,我最先耳闻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习惯不知有多少年了,因此人尽皆知。到了晚上,清洁工来倒垃圾,弗里德伯格先生的交易记录就此消失无踪了。已经有无数的人请他戒除这个坏习惯,他也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下次不会了。但是,过了几天,他又开始把交易清单工整地撕成16片丢掉。理查德曾试着以拿走弗里德伯格的字纸篓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弗里德伯格还是把清单撕成16张放在口袋里,每次去上洗手间时就把这些纸屑冲到马桶里。当然,他自己根本没有察觉这个无意识的习惯,但公司的会计系统就叫苦连天了。比方说,就是因为他这个动作,我才必须去和荷兰人协调那可笑的争议。
  我知道这也是我的工作范围,就是使老板有效率一点,帮他的忙,而非改造他。我想到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下令弗里德伯格的字纸篓不得清除,我第二天一早再来整理。就在3天内,公司的会计已经不再有怨言了。
  弗里德伯格以我为自豪,好像我是他生的第一个孩子,才刚学会走路似的。我的工作还是以协助理查德为主,但是一有空弗里德伯格就叫我过去,要传授我“银行业务”。
  “莫赛尔兄弟认为你将来必可成为银行业务方面的高手。然而,我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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