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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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由“诸城经验”而来的中小国有企业产权改造试验,在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它受到了意识形态方面的攻击。一些人士撰写“万言书”对产权改革提出质疑,认为这势必造成国有资产的大面积流失。①国有企业是否应该退出,以及选择怎样的退出路径,在今后的几年里仍将争论不断,另一次大规模的辩论将发生在2004年的宏观调控期间。他们认为“放小”改革就是“以改造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名,行否定公有制之实”,“作为社会主义经济补充的私营经济、外资经济发展势头异常迅猛,已经威胁到公有制经济的主体地位” 。这些言论出现在某些理论刊物和新闻媒体上,形成了一股很浓烈的批判氛围。而支持改革的学者们也开展了针锋相对的辩驳,吴敬琏撰文说,“改革已经推进到传统体制的核心部分,而在这个领域内传统思想的影响又表现得特别强烈和有害。”在这场大辩论中,那些反对者提不出对现实状况有改进效果的经济方案,而全国的国有和集体企业确乎已到了非改不可、不改就死的局面。这年1月,第三次全国工业普查结果出炉,各项数据表明,局势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底部,国有企业的资本收益率只有3。29%,大大低于一年期以上的存款利率。在39个大的行业中,有18个是全行业亏损,国有工业的负债总额已占到所有制权益的1。92倍,企业自有资产不足以抵偿其债务,换言之,就是整个国有企业集团已处在资不抵债的境地。有关部门在一份提交给国务院的报告中以一系列数据证明,在其他一切条件(包括劳动时间、税收等)都相同的情况下,国企的劳动成本要比私企高许多,这就是国企无法同私企竞争的一个主要原因。《远东经济评论》把新一轮的国有企业改革称为一条“不归路”,它说,“这已不是秘密,中国需要对更多的国有企业进行结构改革,不管这个过程可能有多么痛苦。不进行结构改革,中国只会是越想捞回损失却损失得越多,最后连老本都赔上。”
这场火药味很浓的争论在9月12日得到了终结,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江泽民总书记在报告中对传统的公有制理论做出重大修正,提出了“混合所有制”的概念,认为非公有制经济已经不仅仅是“补充”,而且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国有经济的比重减少一些,不会影响社会主义性质。《人民日报》评论员马立诚和凌志军在畅销一时的《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1998年出版)一书中,将此次关于姓“公”姓“私”的争论视为1978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1992年(关于姓“社”姓“资”的讨论)之后第三次重大的思想交锋,而十五大的召开则表明中国开始了第三次“思想解放”。
一家企业把自己的战略规划命名为“基本法”,听上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做这件事的人就是后来被视为“企业家偶像”的任正非。
这一年,尽管任正非的华为已经是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但是在企业界,它几乎没有什么知名度。1996年,中关村四通公司的一位名叫李玉琢的副总裁打算跳槽到华为,四通总裁段永基问,“你准备到哪里去呢?”李玉琢说,“是去华为。”段永基惊诧地说,“华为?没听说过,没什么名气吧?”
没有名气的华为在此时的电信行业却已经露出它锋利的钢爪。从90年代初开始,中国的电信市场复苏,随着程控技术的推广,全国电信网络面临一次全面的更新改造,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商业机遇。对于拥有自主程控交换技术的华为来说,这是千载一遇的机会。在这个行业里,诺基亚、爱立信等跨国公司具备绝对的竞争优势。任正非在起步之初,依靠“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从一些偏远的城镇电信局突破,迅速抢去了一块大公司们还没有来得及顾及的“蛋糕”。随之,华为与跨国公司们的正面战争便爆发了。由“农村”而进入“城市”,华为遭遇了强大的竞争,很多中心城市和发达省份的电信部门不信任华为的产品。便是在这时,任正非想出了一个外国同行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方法:他游说各地电信局,由华为与电信职工集资成立合资企业。①任正非与电信局成立合资公司的尝试最早开始于1993年。当时华为资金紧张,银行又不给予民营科技企业贷款,任正非便说服17个省市级电信局合资成立了一家名叫莫贝克的公司,后者出资3 900万元,任正非承诺每年给予33%的高额回报。这个细节与沈太福案相比照,又是一则“有人免费、有人死去”的案例。在华为的一份内部文件中,任正非如此阐述他的策略:“通过建立利益共同体,达到巩固市场、拓展市场和占领市场之目的。利益关系代替买卖关系;以企业经营方式代替办事处直销方式;利用排他性,阻击竞争对手进入;以长远市场目标代替近期目标”①与政府部门建立利益共同体的做法在当时很盛行,另一个著名的实践者是三株集团。1995年,吴炳新要求“各分公司在所在的省与卫生厅、工商局、医药管理局建立经济共同体关系”,其具体做法是,“跟他们搞合作搞联营,药政部门每个月都要搞宣传,你宣传我出经费。与工商,每年《广告法》的宣传我都出钱,由他们去操办,劳务费等打进去,让基层卫生局做我们的代理商……”
华为的合资模式率先在四川取得成功。1997年,四川电信管理局由工会出资,与华为公司组建四川华为公司。到年底,华为在该省的业务合同就从上一年的4 000万元猛增到5亿元,一下子涨了12倍。作为合资方,四川电信分到了25%的丰厚利润。四川模式当即产生了连锁效应,在一多年的时间里,华为先后与天津、上海、山东、浙江等省市组建了9家合资公司,其主要业务就是把华为的设备卖给合资的电信公司,这一模式让华为转眼之间成了各地电信局的“自家人”,自家人采购自家人的设备便俨然成了最合理的事情。电信局的设备采购费用是由国家财政出的,而产生的利润则可以分一部分给内部的职工,这实在是让各地局长难以拒绝的好想法。对于华为来说,合资模式让它成为电信市场的垄断型供应商。在河北省,华为的业务从零一下子做到10亿元,在山东省,则从原来的2 亿元销售额猛增到惊人的20亿元。从四通跳槽到华为的李玉琢出任过合资合作部的部长,是华为合资工程的主要操盘手。他回忆说,当时有的电信局甚至拆了其他公司的设备,改装华为的机器。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华为陡然坐大,成为国内增长最快、暴利率最高的电信企业。1997年,华为的销售额实现41亿元,同比增长60。
为了组建这些合资公司,任正非日夜奔波于全国。他个性内向,脾气暴烈,不喜与人交流,但是与电信部门的谈判却无往不利,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开出的合作条件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屏蔽了自己与传媒界的任何关系。而在电信行业,无论是省部级官员还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局长,只要是能够给华为带来业务的,他都来者不拒,亲自接待。他说,“我只见给我市场的人,因为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对于竞争,他则说得更为直接,“华为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客户肯选择我们的产品而不是别人的。”
从一开始,华为的合资模式就受到同行的攻击,它被质疑是“不正当竞争”。任正非曾经试图在每一个省都组建合资公司。但是由于告状的国内外企业实在太多,到1999年之后,任正非被迫整编这些合资公司,但事实上,华为的市场目标已经实现,合资公司的使命已然完成。它成为全国电子企业中成长最快的黑马企业。
如果仅仅靠这种颇为可疑的商业模式,任正非和华为很可能并不会走得太远。在一个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以及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无数企业家获得了超越式的成长和惊人的利益。而这中间隐藏着的种种毒素也同样让这些人无法从这种非正常的商业逻辑中挣脱出来。任正非跟同时代的企业家相比,他的超人之处是,在从事不无争议的原始积累的同时,他也正在进行一场坚决的自我救赎。从三年前开始,他聘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春波等人为华为起草一个企业战略规划。它参照当时的《香港基本法》,很有想象力地被命名为《华为基本法》。任正非要求吴春波等学者弄清楚三个问题:华为是谁?华为从哪里来?华为要到哪里去?1997年3月27日,八易其稿、103条的《华为基本法》通过最后一次审稿。日后,它被认为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企业制定的第一部企业管理大纲。
在《华为基本法》中的第一条,任正非就明确提出,“华为的追求是在电子信息领域成为世界级领先企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任正非十分严苛地设定了专业化的发展战略,“为了使华为成为世界一流的设备供应商,我们将永不进入信息服务业。”此外,《华为基本法》还确定了两条十分惊世骇俗的原则,一是实行员工持股制度,“普惠认同华为的模范员工,结成公司与员工的利益与命运共同体。将不断地使最有责任心与才能的人进入公司的中坚层。”作为企业的创始人,任正非大量稀释自己所拥有的股份。据他自己透露,“我在公司中占的股份微乎其微,只有1%左右。华为70%的管理层和员工拥有华为的股份。”二是在技术开发上近乎偏执地持续投入,任正非坚持将每年销售收入的10%用于科研开发,这在中国著名企业中是一个无人可及、无人敢及的高比例。
正是这些原则使得默默无闻的华为蜕变成一家前程远大的中国公司。
1998:闯地雷阵
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朱镕基,1998年
1998年3月19日,北京两会。清晨7点,香港凤凰卫视的主播吴小莉就早早地来到人民大会堂找位置,希望得到举手提问的机会。上午10时30分,新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率新政府成员走进记者招待会现场。主持人话音刚落,记者们的手臂就争先恐后地举起来。吴小莉多次举手,都未被会议主持人注意到。在这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朱总理在回答完几名记者的提问后,突然说,“请你们照顾一下香港凤凰卫视的吴小莉小姐好吗?我非常喜欢她主持的节目。”朱容基亲民、幽默的表现,让人耳目一新。香港股市当天上涨了三百多个点。
吴小莉的问题是:“外界称你是经济沙皇,你喜欢这个称呼吗?”朱容基答:“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紧接着,他讲了一番慷慨激昂、日后常常被人品味的话。他说,“这次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对我委以重任,我感到任务艰巨,怕辜负人民对我的期望。但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①据凌志军的记录,在过去的两年里,针对国有企业改革的争论一直余音不绝,北京曾经出现过几封反对产权改革的《万言书》。朱容基对改革前途的慷慨情怀第一次表露在公众面前,是1996年12月。他在北京观看话剧《商鞅》,商鞅以惊人的勇气掀起秦国的改革,终为顽固派羁绊,车裂而死。据报纸描写,朱容基为剧情所动,潸然泪下。
“闯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形容,将中国改革推向深入的艰巨性表露无遗。朱容基将任满一届总理,他承诺在这四年内完成三件事情,一是力保人民币不贬值,二是激活经济,启动内需,三是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
力保人民币不贬值是当务之急。自上一年起,金融大鳄索罗斯袭遍东南亚,全无对手,接着他把目光瞄准了中国,中国作为亚洲地区最重要的经济大国,人民币如果“失陷”,将让已经陷入绝境的各国雪上加霜。1997年10月底,世界银行在香港举办年会,索罗斯、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俄罗斯总理丘拜斯等都受邀与会,人民币是否贬值成为年会最敏感而重大的话题。世界银行专门为朱容基举办了一个专场演讲会。在22日的演讲中,朱容基郑重表示,“中国将坚持人民币不贬值的立场,承担稳定亚洲金融环境的历史责任。”此言一出,在场的亚洲各国领袖大松了一口气。《远东经济评论》说,“中国第一次在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中展现了经济大国的风范。”
战意正酣的索罗斯怎肯罢手。由于中国对国际资本实施了金融管制,所以他决定袭击与人民币关联度最高的港币。①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主流的欧美媒体都对香港回归的前途忧心忡忡。早在1995年6月26日,一向对中国颇为友好的美国《财富》杂志甚至出人意料地刊出一篇题为《香港已死》的报道。老资格的亚洲问题报道专家路易预言,“回归后,英文重要性减弱;外国人纷纷离港;自由进一步受威胁;香港国际商业及金融中心的地位消失,外资撤走……”这篇报道引发了强烈反响,一个“意外”的效果是,它引起了香港执政团队的长期警觉,财务司司长曾荫权把这篇报道装裱在一个镜框内,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十多年后,当选特首的他又把这个镜框带进入了特首官邸。他对记者说,“这是鞭策我不断前进的动力。”
1998年1月,香港爆发禽流感,有18人感染,其中6人死亡,全港陷入一片恐慌,特区政府扑杀130万只鸡,疫情前后持续半年。就是在这样的动荡背景下,索罗斯对港币的狙击战在8月5日打响,国际炒家们一天之内抛售200多亿港元。香港金融管理局运用财政储备如数吸纳,将汇市强行稳定在1美元兑换7。75港元的水平上。第二天,炒家又抛售200亿港元,金融管理局再次咬紧牙关照单全收。其后6天,炒家继续疯狂出货,多空激战空前惨烈,恒生指数一路狂泄到6 600点,比一年前几乎下跌了10 000点,总市值蒸发2万亿港元。8月13日,香港政府在朱镕基总理的支持下,携巨额外汇基金进入股票市场和期货市场,与炒家直接对抗,并十分强悍地宣布将“不惜一切成本,一定要将8月的股指抬高600点”。量子基金也不示弱,索罗斯在《华尔街日报》上公然叫嚣:“港府必败”。当时的全球局势对索罗斯似乎更为有利,各地股市哀鸿一片,美国道琼斯股指连连重幅下挫,欧洲、拉美股市受连累,都相继跌下3%~8%。香港一役举世瞩目,如果恒生指数失守,港府的数百亿元将付之东流,反之,炒家们将损失20亿美元以上。时任香港特区财务司司长、后来当选第二任特首的曾荫权回忆说,“在决定政府入市干预的前一晚,我把同事们都遣散了,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流下了眼泪。政府参与市场是个两难的决定。我既做了这决定,便要坚守原则,接受批评。我们的日子是十分艰难的。但我不相信我们香港市民会输。”
8月28日,多空双方到了决战之日。这一天是香港恒生指数期货8月合约的结算日,国际炒家们手里有大批期货单子到期必须出手。当日,炒家抛盘疯狂,港府照单全收,港市动荡如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成交额创下日成交量的历史最高纪录。下午4点整,收市钟声响起,恒生指数和期货指数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