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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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威严、可怕的叫喊声,把戚比索夫吓得直打哆嗦,这是一句德国话:“韦尔一伊斯脱一达?哈利脱!”[德语,意即:谁在这里?站住!——译者注。]
“他们来了!”这个念头闪电一般掠过了威比索夫的脑际,他赶忙向旁边爬去,同时用麻木的手指猛拉冲锋枪的枪闩。
就在这一霎时,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人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别动!不准开枪!这儿来,到坦克后面去!干吗象虾那样爬?!往右,往右,快!”
乌汉诺夫趴在戚比索夫旁边,使劲推着他的肩膀。戚比索夫哽咽了一声,乖乖地往右爬去,眼睛不敢朝上看,毡靴和手套里都灌进了雪。
不一会儿,又传来德国人刺耳的叫声:“哈利脱!”
冲锋枪随随地扫了一梭子:枪声震耳,子弹呼啸,火光闪闪。紧接着,一道强光升向天际,把整个草原照得通明。强光在空中扩大着,照了好几秒钟。
在这几秒钟里,戚比索夫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看见我们了,看见了!……马上就要奔过来了,我们来不及开枪了!”
“趴着别动!别出声!你在唠叨些什么呀?唱赞美诗吗?”乌汉诺夫的声音好象透过一个厚枕头传到了他的真朵里。
“德国人!……上士!……”
“对你说别动!你叫什么苦呀,老爷子?”
雪地上的反光亮得叫人难以忍受。戚比索夫忧郁地曲起了双腿,趴在地上发呆。一颗照明弹掉在他们脚后,在雪地上燃烧着,离他们紧挨着的那辆坦克只有十米左右。照明弹在脚边咝咝地喷着蓝焰,把火星溅到灰色的坦克钢板和被打得弯弯扭扭的履带上。蓝光照亮了一根带着树杈的、结了冰的园木头,上面有一个磷火似的光点,这根木头就横在戚比索夫绊倒的地方。这原来是一具德国坦克兵的尸体。
“戚比索夫,你看看这个弗里茨的手表,”乌汉诺夫悄声说,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把好东两丢了,你于吗象山羊尾巴那样摇个不停呀?父冻僵啦?你摸一下扳机,看看有没有知觉。不管怎么样,老爷子,主要是别害怕,大不了是个死呗。你多大年纪了?好象三十岁出头了吧?”
“我过了四十八啦。我全身都冻僵了,上士……”
“是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伸伸手指吧,要不停地伸手指。稍微忍耐一下,等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就前进,从右边再爬一段路,然后冲到山沟前面那两辆装甲运输车跟前去。没问题,能行,老爷子!”
照明弹熄了,周围更黑了。远处的火光驱不散这一片突然袭来的黑暗。一点可疑的火光在山岗上闪了一下。风又从高处吹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好象德国人在那儿笑。黑影在草原上晃动着,火光似乎就在这些影子间一亮一亮地打着信号。
“他们来了!……朝我们走过来了!……开枪吧,上士,开枪吧……”戚比索夫急得牙齿直打战,发疯似地去抓他的冲锋枪,可是枪在手里滑来滑去,老是抓不住。戚比索夫感到即将发生可伯的事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紧张地抵抗着恐惧的侵袭。他害怕,他憎恨这些德国人的谈话声和笑声。他们大概就在百步外的山岗上走动。戚比索夫把冲锋枪摸到手,使劲勾了一扳机。
乌汉诺夫眼前突然闪起了一道火焰。前面有人发出惊叫,并开始用冲锋枪回击。几梭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打在坦克的装甲上,碎雪纷纷溅到乌汉诺夫的脸上来。他听见身边有个梦呓般的声音:“打他们呀,上士!向他们开枪呀,上士!……”
乌汉诺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借着照明弹的亮光,他看见戚比索夫侧身躺在履带前面的雪地上,身子象钟摆那样灰右摇晃,一只手按住另—只手的前臂,把那支被某种力量弹出去的冲锋枪往自己身边拖。
乌汉诺夫低声怒斥道:“不准叫!闭嘴,别出声!”他爬到戚比索夫身边,把后者的手从前臂上推开“你嚷什么?受伤了吗?干吗捂着前臂?”
“你看……手冻僵了,我不能开枪了,上士……”
“不是冻僵了,而是叫子弹碰着了!你没有感觉到吗?让我看看!”乌汉诺夫仔细摸了摸戚比索夫的手臂,发现军大衣的边缘被血沾湿了。他恼火地骂起来:“干吗要开枪,你这个该死的老头?我下过命令吗?我问你为什么乱开枪?”
“请原谅我,上士!……我听不得他们那些叽叽呱呱的说话声……我忍不住了,原谅我吧……”
乌汉诺夫对戚比索夫看了好久,既责怪他,又可怜他,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戚比索夫惊魂未定,全身打战,显然还没感觉到自己受了伤。
乌汉诺夫让他背靠在履带上,气冲冲地说:“你又想起了当俘虏的事吧?你真走运啊,老头儿,就象快淹死的人抓救命稻草那样,一下子就抓住了一颗子弹!”乌汉诺夫说着,咔嚓一声取下了戚比索夫冲锋枪上的弹盘,然后把枪挂到后者的脖了上。接着,他用戴着冰冷的手套的手在脸上摸了—把,好象这样能使自己冷静下来。“爬到后面去吧!你早该到厨房里去煮玉米粥了,而不该待在这里……贴在地上爬,他们还会补上你一枪的。到后方去吧,老头儿!回去包扎一下,快去!”
乌汉诺夫把戚比索夫从坦克边推开,后者侧着身子,在雪地上一路拖过去,样子显得很难看。戚比索夫在存弹坑之间爬着,离坦克越来越远了。乌汉诺夫扑倒在雪地上,咬了一口带点火药气味的雪,好象口渴得要命。
“乌汉诺夫,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从地上抬起头来。惊慌的叫喊声是从不远的地方——战斗警戒队的堑壕那儿传来的。他向那边望了望,只见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弓着身子向他跑来。两人一阵风似地趴倒在乌汉诺夫身边,嘴里还在呼呼地喘气。乌汉诺夫不等发问,连忙用嘶哑的嗓子说:“戚比索夫受了伤,不重,打在手上。我让他回去了。我们几个人对付得了,中尉。”
“这我已经料到了!”库兹涅佐夫甚至皱了皱眉头。“算了,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他爬得更近些,急急忙忙地讲述起来:“听我说,乌汉诺夫,刚才我碰到了战斗警戒队的弟兄们。我跟一个大胡子机枪手聊了一阵。他们在堑壕里收集子弹。机枪里的润滑油都冻住了,他们正在烤暖机枪。我原以为堑壕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一看,那儿有人坐着。有好几个人,不过指挥员都牺牲了。据他们讲,从这儿到两俩被击毁的装甲运输车有一百五十米光景。我们等德国人静下来以后再往前走,不能开枪。”
“你们看,人家夹起尾巴一溜,就轻而易举地打完了这—仗!”鲁宾扫兴地说。“这下子可乐坏了!乡下的老婆就会说‘瞧,他可活下来啦!……”
“不能开枪吗,中尉?”乌汉诺夫追问道,一边不停地吐着唾沫,因为他嘴里有一股难闻的梯恩梯火药味。接着,他不慌不忙地伸手拿过戚比索夫冲锋枪上的弹盘,把它塞进怀里,“好吧,我同意。埋葬队只是为了吓唬人才开枪的。我相信—定能冲过去,中尉。”
右面,从镇子边上的一排房屋后,传来了坦克发动机的声音。从那种忽高忽低、特别的金属擦音听来,好象发动机正在空转。轰轰的回声展撼着黑夜的草原,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他们在给发动机加温,”库兹涅佐夫倾听着,说。“离我们很近,几乎就在旁边。好吧,没关系!……”
鲁宾趴在地上,扭了扭身子,恶狠狠地毗出一排细小的牙齿,又想对此发几句牢骚;但他马上跳了起来,因为库兹涅佐夫断然下了命令:“向前,跃进!”
他们用短促跃进的动作跑完了一百五十米的狭长开阔地,接近了停在山岗上的两辆装甲运输车。他们匍匐在雪地上,等了一会儿,然后从星罗棋布的弹坑之间继续向前爬去。德国人的埋葬队已被抛在左后方,他们重新忙着往车里搬死尸,不再打枪了。但是在前面,在坦克声隆隆的南岸镇子的上空,从四而八方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每隔五秒钟就把草原照亮一次。
岸上的枪声惊动了前面和右面的德国人。他们从两个方向观察着草原,但没有开火,大约是怕误伤了附近的自己人。至少,库兹涅佐夫是这样想的。经过几次跃进,他们终于爬到了装甲运输车跟前,一个个精疲力竭地躺在雪地上。鲁宾大口大口地象打鼾似的吸着气,库兹涅佐夫的脸被风雪吹打得完全麻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心跳得比平时快—倍。他们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分钟,累得简直站不起来了。
乌汉诺夫第一个喘过气来,用冲锋枪撑起身子,靠在装甲运输车的车帮上,悄悄地说:“中尉,弹坑好象在右边五十米的地方。在山沟前面。那儿有一堆乱土,象是被炸弹翻起来的。还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呢?周围都是平平的……得爬过去,可是那边亮得象白天一样。德国狗嗅出我们的气味了!……”
库兹涅佐夫把冲锋枪套上胳膊,手指顿时痛得象针扎一样。他同乌汉诺夫并排爬了起来,向装甲运输车后面的空间望去,那儿烈火在燃烧,照亮了雪地上一个灰白色的土地——侦察兵提到的弹坑可能就在那里。右边镇子上积雪的屋顶好象一排低低的、半圆形草垛,在泛着蓝光,照明弹的火星象爆炸的榴霰弹似的漫天飞舞,映照着团团滚动的寒雾,洒落在这些屋顶上。德国人离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使人难以置信,这使库兹涅佐夫感到胸口发痒,喘不上气来。他仿佛看见了小巷里和前排房屋之间那些发动机正在加温的坦克的炮塔,看见了坦克附近的幢幢人影,并且透过发动机的轧轧声和嗡嗡声,听见人们在互相呼唤。
“不可能!侦察兵不可能在那个弹坑里,不可能离德国人这么近!一定是别的地方有另外两辆装甲运输车,而不是这两辆!……”
序兹涅佐夫以为一定是搞错了方向,跑错了地方,拼死拼活地爬到这里,力气都白花了。他听到德国人在两百米外发动坦克,依旧感到胸口发痒,但拿不定主意,不敢命令大家向弹坑作最后的猛冲。他强制自己下了另一道命令:“乌汉诺夫,匍匐前进。你先去弄弄清楚,究竟是不是这个弹坑。要不然,碰上弗里茨可就麻烦啦。”
“好象是这个弹坑,中尉。”
“你去看看,我们在这儿等着……”
‘是,去看看,中尉。”
乌汉诺夫二话没说,离开了装甲运输车,向前爬去,只见他那宽厚的背脊逐渐消失在飞舞的风雪中。库兹涅佐夫为了防备万一,立即把冲锋他的枪托紧夹在腋下,脱下手套,用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找到了护圈,摸到了坚硬的扳机,肩膀则紧贴在装甲远输车的车帮上。
“如果我们搞错了方向,我就把鲁宾和乌汉诺夫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弹坑……是我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我再也不能让任何人去冒险了……”库兹涅佐夫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前面那个白色的土堆很可能是德国人战斗警戒队的前沿战壕的胸墙,库兹涅佐夫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高度紧张,眼睛紧盯着在风雪中爬行的乌汉诺夫,观察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准备一旦德国人从壕沟里开枪,他就用冲锋枪火力掩护乌汉诺夫。在两颗照明弹前后相隔的几分钟时间里,周围突然变黑,令人昏眩,乌汉诺夫也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一片突然的、奇异的寂静好象朝他头上猛压下来,使他打了个寒噤。不久,镇子上空又升起一颗照明弹,照出了一片明亮、光滑的雪野,下游吹来的风摇撼着草原上的灌木,前面那个蠕动的白影不见了。这时,镇里的发动机停止了轰响。
“鲁宾,你看甩乌汉诺夫吗?看得见吗?”
“中尉,怎么变得这样静啊?他不见了,不见了,好象失踪了,”鲁宾喘着气,微微欠起身子,把他那张冰冷的、神色不安的大脸凑向库兹涅佐夫,说:“会不会给他们抓去了?啊?中尉……”
但是,就在这时候,从灌木从间簌簌作声的风雪中,从照明弹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急促的叫喊声,象是欢呼,又象是召唤。
“过来!……过来!”
“鲁宾,前进!”库兹涅佐夫命令道,他也不管“过来”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是危险,还是成功——只觉得背上打了个寒战,就抓紧五秒钟的黑暗间隙朝乌汉诺夫呼唤的地方奔去。
鲁宾背上冲锋枪,跟着也冲了过去,在库兹涅佐夫背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第二十二章
师部侦察兵很晚才回来,刚走到半路,战斗突然打响了。他们措手不及,只好在这个离山沟约一百米的大炸弹坑里隐蔽起来。当时轰炸刚刚结束,这个弹坑张着可怕的黑洞洞的大口,还在阳光照耀的白茫茫的草原上冒着烟。德军坦克从山沟里冲出来,绕道弹坑,爬上了高地。两辆装甲运输车在离它仅几米的地方开了过去。这时,我方炮兵连便向它们进行反射,很快就击毁了这两辆装甲车……
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冲到弹坑旁,看见坑沿的积雪下堆着一团被炸弹翻出来的泥土,乌汉诺夫正在又深又暗的弹坑底下忙碌着。
库兹涅佐夫不知道侦察兵是否在这里,是否还活着,心里很着急,就从陡坡上跑下去,气喘吁吁地问道:“都活着吗?”
“这儿有两个……”乌汉诺夫说。
昏暗的弹坑底下,有两个白糊糊的身体死死抱在一处。乌汉诺夫蹲在旁边,使劲扳着他们的肩胳,想把两人拆开。可是他白费力气:两个身体象焊在—起似的难解难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都还在微微地呼吸,其中一人穿着雪地伪装衣,风帽上满是毛茸茸的霜,嘴里还在冒热气。他朝马汉诺夫翻动着眼隔,眼睛上积满了霜花,看去简直不大象眼睛了,他那毛毛虫似的一对粗眉毛颤动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声音:
“松开手,小伙子,松开手!……我们是自己人,俄罗斯人!你感觉到吗?喂,看看我吧,小伙子!……”乌汉诺夫竭力向他说明。
“真奇怪,我们一个穿伪装衣的抱住一个德国人!想得到吗?”鲁宾困惑不解地说。“你瞧,他们还有气呢!真他娘的怪事!”
“那一个是弗里茨,”乌汉诺夫说。“中尉,你瞧他!”
库兹涅佐夫到这时才勉强区别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我方侦察兵,另一个是身体相当魁梧的德国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早已冻僵了。德国人的皮帽上和大衣绒毛上都粘满了粗盐似的白白的雪珠,带着皮手套的两手反背在身后,苍白而消瘦的脸有一半藏在毛领子里,嘴里没有塞东西。德国人感到身边有人,喉咙里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脸颊在雪上擦着,但他那老虎狗似的突出的下 却动也不动,一根根的冰刺象长长的、湿漉漉的小胡子从鼓得老大的鼻孔里翘出来。
“喂,小伙子,把手松开!……我们是自己人,懂吗?是来找你们的……”
乌汉诺夫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被侦察兵抱得紧紧的德国人拉开了。
侦察兵轻轻地呻吟起来。看来,他从背后抱住俘虏已经好几个小时,竭力想以此保持彼此身上最后的一点热量。
乌汉诺夫把侦察兵稍稍拖开些,对库兹涅佐夫说: “还活着!这个年轻的德国佬好象是个老爷。干吗不把这只老虎狗的军大衣剥下来?中尉,你看军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