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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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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坦克象被雪覆盖的草垛,堵塞了整个道路,使面前的队伍更加拥挤不堪。士兵们转身朝着刺目的灯光,他们的衬帽象白胶布那样粘在疲乏而愁苦的脸上。这时,他们一边挥手,一边在叫喊着什么。
  “开到坦克那儿去,”别宋诺夫命令司机。
  “显然,这是机械化军的小伙子们,”军事委员维斯宁兴奋地说。“这些捣蛋鬼,干吗到这儿来吵嚷!欺负步兵吗?”但他毕竟对坦克兵有些偏爱,把“捣蛋鬼”几个字讲得很委婉,并且立刻加上一句谨慎的赞扬:“真是雄鹰!”
  “不过是地上爬的鹰,政委同志,”鲍日契科马上醒来,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机械化军的坦克,”别宋诺夫很有把握地纠正政委的话。“马明的军沿铁路前进,在我们左侧。他们现在不可能到这儿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能来这儿。”
  “让我去了解一下吧,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精神抖擞地说,似乎根本没打过磕睡。他坐了很久,既没事干,又没话谈,看来很高兴有机会来显示一下充沛的精力。
  别宋诺夫又命令司机:“停车。”
  功率强大的“霍尔”引擎不响了。寂静中,头灯的亮光熄灭了,仿佛被辐射器吸了回去。夜幕焕然闭合,队伍和坦克都不见了。别宋诺夫在车内等了一会,使自己的眼睛习惯于黑暗,然后打开车门,把手杖放到车外,作为支撑。他下车时,腿在门边碰了一下,小腿上的刺痛使他站了一会,心里抱怨自己,爬出来时想到不要碰着腿,结果还是碰疼了。
  周围一片暗蓝色,天寒地冻,但却满天星斗。别宋诺夫在遍地冰雪的黑暗中隐约看见:队伍象一根弯弯曲曲的带子,披着星光伸到草原远处,这会儿被几辆坦克——长方形的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开着遮光的小灯的汽车、炮车和挤在一起的士兵们的侧影都显得很长。
  他听到路上有汽车和拖拉机马达空转的隆隆声;前面,几个嘶哑的、好象冻坏了的嗓子在大喊大叫,中间还夹杂着骂娘的粗话:
  “喂,坦克兵,你们他妈的有技术,干吗躲到这儿来啦?”
  “我的妈啊,他们醉得连活都说不出来啦!”
  “把你们的铁家伙弄走,别挡道!嘴张得那么大,好象在吃喜酒!叫伏特加灌饱了吧?眼睛都红了!”
  “让路!让我们过去!”
  “弟兄们,好象是哪个首长来了吧……有两部汽车哩……”
  别宋诺夫冲着这嘈的叫喊声走过来,他知道看到过他的士兵还不多。他的短皮大衣上既没有领章,也没有将军的军衔标志。但士兵们看到了他的高皮幅,叫骂声就渐渐停下来了。
  近旁有人恍然大悟似地高声说了一句:“好象是个将军……”
  “谁是坦克分队长?”别宋诺夫用不很响亮,有些疲惫的、吱吱呀呀的嗓音问。“请来报告一下。”
  完全静下来了。军事委员维斯宁和鲍日契科边谈边从汽车那边走过来。他们也站住不作声了。几名冲锋枪手从第二辆汽车里跳到大路上,那是将军的警卫队。
  别宋诺夫等待着。没有人答腔。
  在第一辆坦克的黑渤恐的车身上,有几堆灰蓝色的积雪在星光下闪烁,冻彻了的钢板发出冰冷的金属昧和很难闻的冷却的柴油味。车内似乎空无—人,没有灯光。坦克周围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只看见炮塔舱里有个黑东西微微晃动起来,遮住了星光,但没有一点声音从那里传来。
  “我说,让坦克分队长到我这儿来,”别宋诺夫用同样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我等着。”
  “要找谁?你这步兵别来指挥我!从坦克边上绕过去吧,别来找麻烦!”一个凶狠的声音从上面答应着,那黑东西伸出炮塔,在星光下移动起来,此刻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
  “喂!下来见将军,你这戴钢盔的雀子脑袋!还罗唆些什么?”鲍日契科有点风趣地说,随即抓住铁扶手,爬上坦克,催促那人:“快,快!去见将军!”
  “见什么将军?你不要骗我!我可不是头一天打仗……将军跟步兵一起行军吗?那么谁待在司令部里呢?”
  “来吧,来吧,亲爱的,不要大发议论了。从天上跳到地下来吧!”
  上面亮了一下手电,从伪装的绿光映出的空隙里,露出一个从下面看去又高又大的人来。他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套在棉袄外边的。这人慢慢爬出座舱,从甲板跳到路上来。
  “鲍日契科,再照一照,”别宋诺夫命令,“把他带过来,”
  “来,来,小伙子,走近点,不要怕,”鲍日樊科说。
  坦克兵站在别宋诺夫面前,在地上个子明显变小了,但仍然比别宋诺夫高出一个头。穿得鼓鼓的衣服弄得他臃肿不堪;神色紧张的脸上尽是一道道黑灰。他在手电光下低垂着被烟熏黑的眼睛,微微抖动的嘴唇也是黑黑的,而且干裂了。他喘着粗气,叫人立刻闻到一股洒味儿。
  “喝醉了吗?”别宋诺夫问。“看着我,坦克兵!”
  “不……将军同志。我只喝了规定的量……规定的……”坦克兵结结巴巴地说,仍未抬起他那污黑的眼险,鼻孔还在鼓动着。
  “部队番号和军衔?您属于哪个部队?”
  坦克兵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独立第四十五坦克团第一营第三连中尉连长阿热尔马切夫……”
  别宋诺夫盯着他看,不大相信他的回答是确切的。
  “怎么是四十五团?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连长?”别宋诺夫字字清晰地问道。“四十五团属于另一个集团军,明明是在前面防守!回答得清楚些。”
  坦克兵忽然抬起头来,一下了睁开他那恐惧而浑浊的醉眼,眼圈污黑,象化了装的小丑。他用发哑的声音说:“那里没人防守了。德国人占领了镇子。是从后方迂回过来的。我一个连只剩下达三辆坦克……两辆被打穿了……人员不全……我和连里剩下的人……突围出来的……”
  “突围?”别宋诺夫追问着,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理解并重复了早在四一年就很熟悉的这个尖刻的、含有讽刺意味的字眼。“突围出来的吗?其他人都突围了吗,中尉?还有谁突围了?”别宋诺夫又用追逼的语气问了一遍,把“都突围”和“谁突围”几个字说得特别重。
  “嘿,贪生怕死的家伙!”士兵群中有人在骂。
  坦克兵带着哭音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谁突围了。我和这些坦克冲出来……失去了联系,将军同志……电台坏了。我不能……”
  “您还能说些什么呢?”
  别宋诺夫竭力按捺住因腿部疼痛而更加强烈的怒气,他己看不清前面一个个的人,只听见队伍后面传来零乱的口令声和马达的隆隆。停下来的庞大队伍象一个躯体折断的人,在痛苦地喘息着。这支队伍的去向,正是喝醉洒的中尉带着此刻挡住道路的三辆坦克在盲目的绝望之中从那儿“突围”出来的地方。别来诺夫感到临阵脱逃的暗影象毒气一样在空中盘旋。士兵们呆呆地站在坦克兵周围。
  别宋诺夫又问一遍:“您还有什么话可说,中尉?”
  坦克兵鼻孔里抽了口气,好象在不出声地哭泣。
  “季特柯夫少校!”别宋诺夫用清晰而严厉无情的声音向黑暗处命令道,这声音意味着斩钉截铁的判决。“把他抓起来!……作为临阵脱逃犯送交军事法庭!”
  他知道这个命令的毋庸置疑的重要意义,也知道他的命令将被立即执行。但当他看到个子矮矮的、身体象拳击家一样健壮的季特柯夫少校带着警卫队里两名大力士般年轻的冲锋枪手向着坦克兵走过来时,不禁皱了皱眉头,背过脸去,对鲍日契科少校生硬地说:“去检查一下,其余的坦克兵在车内的情况怎样?”
  “是,我去检查,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稍微提高嗓门,顺从而又吃惊地应了一声,仿佛此刻从司令身上发出了某种致命
  的威胁,连他这个副官也受到了影响。这使别宋诺夫感到不快。他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这里谁是指挥员?为什么让卡车挡在路上?”别宋诺夫跨上桥头,把手杖扎进木桥的板缝里,冷淡而沉着地说。他走得很快,尽量不露出瘸腿的样子。
  聚在桥上的士兵尊敬地给他让路。有人在黑暗中说,“少尉在这儿……马达出毛病了。”
  前面,在星光下呈现谈蓝色的狭窄桥面当中,可以隐约地看到一辆显然由于车轮打滑而稍稍偏侧的卡车:车身很高,在掀起来的引擎罩下,有只小灯在发出黄光,几张忧虑的脸凑在马达上面,几乎把灯光完全遮没了。
  “指挥员,到我这里来!这是谁的车子?”
  一个身穿长大衣、象孩子般瘦小的身影马上直挺挺地站到引擎罩边来。背后的灯光勾划出他那被头上的风帽压得凸出的耳朵和窄狭的肩膀。他的脸孔看不清楚,只看到他呼出一股股热气,听到他用小公鸡似的高嗓音大声说:“少尉别林基!独修建营的车子,调给炮兵部队使用……因故障突然停车……装的是炮弹……”
  “这么个嫩嗓门儿……好象在学校里报告,”别宋诺夫想,忍不住笑了笑,打断少尉的话说:“这是什么意思,独修……下面怎么说?”
  “修建营,”少尉接下去说完。“独立修理建造营……六辆汽车暂时调给炮兵部队使用!”
  “哦,哦,独修建营……讲不上来,舌头转不过弯儿……”别宋诺夫说,接着问:“有希望在五分钟内修好车子吗?”
  “不,不行,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没有听完:“五分钟内卸完炮弹,让出桥面。要是来不及的话,汽车推出车道!一分钟也不许耽搁!”
  少尉呆呆地站着,两只耳朵古怪地凸出着。
  “将军同志!……司令同志!”从坦克那边突然传来拼命号叫的哀求声:“我请求您把话听完……我请求!……你们让找去见将军!让我去呀!过后你们再把我……”
  听到这叫声,别宋诺夫仿佛又一次碰疼了受伤的腿。他转过身来,突然感到自己一失脚就可能摔倒。他象忍受拷打那样痛苦地往回走去。当他看到自己的警卫在巨大的坦克旁边用力拉着两手死死抓住履带、两脚撇开坐在雪上的坦克中尉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军事委员维斯宁从汽车那边走过来,激动地劝他说:“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请你……总之,小伙子还年轻。德国人突然袭击时,看来他是有些丧气。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犯了罪,正在明白过来……我刚才同他谈了一下。请你不要这样严厉吧!……”
  “怎么著,好象我和政委之间的分歧就此开始了,”别宋诺夫心里想,“他很快发现了我采取的行动过于严厉了。”
  腿上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小腿象被烧红的钳子夹紧了一样。
  透过蓝玻璃似的夜色,别宋诺夫从侧面看见维斯宁的椭圆形的脸和闪闪发光的眼镜。他已准备坐进汽车,冷冷地说:“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看来你忘记了什么叫惊慌失措吧?你忘记了这影响会有多坏?难道我们就在这种惊惶失措的状态下把部队拖到斯大林格勒去吗?那好吧,让他们把坦克兵带来。我想再看看他,”他补充说。
  “季特柯夫少校,把中尉带过来!”维斯宁吩咐道。
  少校和冲锋枪手带来了坦克兵。
  后者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牙齿在打战,好象光着身子被浇过冰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最后试着开始讲话时,只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路紧张的响声。
  维斯宁碰碰他的肩膀说:“冷静点,中尉。你讲吧!”
  坦克兵向别宋诺夫走近一步,声音嘶哑地说:“司令同志……我要用整个生命,用鲜血……鲜血来赎……”他双手揉揉胸口,让肺部多吸一些空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我做不到的话,您就枪毙我吧!请您干万相信!我自己会把子弹列进额头的……”
  别宋诺夫没有听完,挥挥手打断他:“不用多说了!立即上坦克,向前进!从哪儿‘突围’,还回到那儿去!要是你再敢这样‘突围’的话,就作为临阵脱逃的胆小鬼送到军事法庭去!马上前进!”
  别宋诺夫一瘸一拐地走向汽车,他感到在他走动的时候背后有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压低的笑声,坦克兵则气喘吁吁地说了声“谢谢”。
  但这无理性的笑声和别扭的道谢声都显得很荒谬,听起来使人很不痛快;仿佛他别宋诺夫是在任性胡来,随便行使生杀予夺之权,当他饶人一命时,连旁边的人也情不自禁地为之庆幸。
  “我做得有点不妥当,这不是我的本意……不应该搞成这样子,”别宋诺夫想,他已经坐上汽车,把脚伸到马达旁边。“我原不想这样。但结果呢?我使人感到了恐惧,由于恐惧而只能俯首听命?或许这个坦克兵是真心悔过吧?”
  司机急急忙忙抽着最后几口烟,粗大的自制烟卷由于猛吸而发出爆燃的噼啪声,火星四散,烟头照红了小胡子。他抱愧地对别宋诺夫说: “请原谅,将军同志,我吸烟了……”
  司机发动马达。维斯宁默默地钻进车来。
  “您抽吧,要是熬不住的话,”别宋诺夫表示允许,虽然他对吸烟很反感。“我们到桥上去接鲍日契科少校。开车吧。”
  “您抽的是什么烟叶,伊格纳季耶夫?给点我尝尝。大概是‘挖眼睛’吧?很凶吗?”维斯宁说,一面在后座坐了下来。
  “要是您不嫌弃的话,能提神的,军事变员同志。把烟荷包拿去吧。”司机乐意地说。
  前面,坦克己发出强有力的怒吼声,从排气管里喷出来一束束的火星。履带节轧轧地响了起来,车身开始移动,头灯象野兽的眼睛似的闪了一下。地上的冰雪被履带卷得狂飞乱舞,队伍连忙让到一旁,坦克拐弯了。前面的一辆已经爬上象击鼓一样咚咚哆作响的桥面,在斜档着去路的卡车前面减小油门,停了下来。一群士兵围着卡车奔忙着,在卸最后一批炮弹。车灯照出了站在桥上的鲍日契科少校。他正在指挥卸车。
  随后,少校将两手合成喇叭状,向站在炮塔口的坦克兵叫喊了几句,士兵们就从卡车旁跑开了。前面那辆坦克排气管里发出突突的吼声,猛然向前一冲,用履带顶住汽车的车帮,象摆弄玩具似的把汽车顺着桥面轻轻推过去。卡车撞断了桥上的栏杆,一头栽下桥去,带着碎裂的声响撞落在结冰的河面上。
  “不管怎么说,战争总是骇人听闻的破坏啊!什么都变相一文不值了,”维斯宁透过车窗看着桥下,痛心地说。
  别宋诺夫佝楼着背坐着,没有问答。
  “霍尔”刹住车,开亮头灯,用灯光催促坦克。操劳了一阵的鲍日契科少校,全身散发出好象带有强烈药味儿的寒气,他不是爬进,简直是一头栽进车子里来。他关上车门,由于桥上的紧张活动而喘着租气,同时有些得意地报告说:“可以通行了,司令同志。”
  “谢谢,少校。”
  借着车灯的光亮,别宋诺夫看见那个嗓门尖得象小公鸡、耳朵古怪地凸出的少尉挺直穿着长大衣的身子,站在桥边被撞坏的栏杆跟前。他一会儿悯然若失地望望桥下,一会儿又望望“霍尔”汽车,似乎生平第一次被搞糊涂了,正在祈求谁的援救似的。
  别宋诺夫命令:“关灯,伊格纳李耶夫!”他把脚搁到暖和的马达边比较舒适的地方,闭上眼睛,把头深深地埋在领子里。
  “维克多,”他想,“唉,维佳……”
  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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