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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红旗谱(梁斌)-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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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城的农民,看见她激动的样子,感动得把袖子捂上脸,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大家睁起泪眼,摇晃着脑袋说:“咳!
  想不到,国家眼看不保了!”
  严萍讲着话,江涛在周围睃巡,看有没有坏人来破坏会场。猛地看到南方有一队警察,骑着马跑过来。江涛大喊:
  “同学们,宪兵马队过来了!”
  马队象一阵风,唀唀唀地跑过来,在会场上横冲直撞。举起马鞭子,照准人们头上乱抽。嘴里骂着:“你们扰乱后方!你们扰乱后方!”又猛地跳下马来,捆绑集会的人们。人们不服绑,在马路上扭打起来,你搂着他的腰,我抱着他的胳膊。稠密的人群立时疏散开来,向四面八方跑去。江涛看情况紧急,拽起严萍,按照规定的路线向北跑。严萍一时心急,跑在头里。刚跑到南门底下,江涛赶上去,一手把她抓回来。才说扭转弯向西跑,门洞里跑出两个人,吹起警笛,要逮捕他们。江涛掏出一把铜元,对准那个人的脸,唰地一家伙打过去。那人迎头开了满面花,流出血来。严萍看见又有人赶上来,学着江涛,照样打过一把铜元,江涛紧接着把第二把铜元也打过去。好象是打酸了那个人的眼眶,再也没有人赶上来了。两个人撒开腿,一股劲地往西跑。严萍心情特别紧张,不知怎么,两腿发软,实在拖不动。心里着急,两脚却落在江涛后头,累得喘不上气来。
  江涛跑到树丛里,回头一看,不见了严萍。没有停住脚,又跑回去接她,攥住她的胳膊,拉起来向前跑。这时,马队在河岸上,在田野上追逐着散会的人们,人们为了避开马队,到处乱跑。严萍喘着气,脸上象纸一样白,嘴唇发紫,索索抖颤,说什么也爬不上这座土山。正在焦急,不知那儿响了两声枪,有人从土山下边咕咚咚地跑过去了。她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住,哆嗦起来。江涛一时心急,两手一抄,把她挟上山顶,坐在树丛里喘着气,向周围张望,怕有警察赶上来。严萍闭着眼睛喘息着,鼻孔里只有一丝丝气息,脸色苍白得吓人。江涛害起怕来,轻声叫着:“严萍!严萍!”叫了好久,她还是不答应。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里映出霞光。一会工夫,情况缓和下来,周围静寂,没有一点声音。小河里的水,还在安谧地流着。凉风吹来,树枝摇动,秋黄的叶子唰唰地落下来。严萍睡在地上,呼吸慢慢的均匀起来,脸庞恢复了红润。
  又停了一刻,江涛紧张的心情才过去。他们沿着河边慢慢走回来,天已向晚,圆大的夕阳落在西山上,满天的云霞在浮动,他们经过油绿的菜畦回到城里。严萍说:“抗日的行动犯什么法呢?”江涛说:“抗日是不犯法的。”严萍说:“哪!他们为什么扰乱会场?”江涛生气地说:“对卖国贼们来说,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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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涛和严萍的爱情,比如一年的春天,一天的早晨,刚刚摸到幸福的边沿上,反动派就把一场灾难降在他们头上。
  在大街上开的宣传大会,引起很大的纠纷;第二师范两人被捕,学生们要求释放抗日青年,在公安局门口游行请愿。校长在纪念周上说,抗日是国家的事,读书才是学生的事,读书就是救国。要把被捕的学生开除学籍。江涛和老夏领导了第三次学潮,驱逐了没有民族意识的校长。
  二师学潮影响了保属学生界,保定市十三所学校同时罢课,要求当局停止“剿共”,一致抗日。当局见到各地学潮风起云涌,摁倒葫芦瓢起来,很伤脑筋,第二年春天,省政府下令:第二师范提前放假,把学生和教职员驱逐出校。不出一个月,宣布解散了学校。空气异常紧张,保定市沉入白色恐怖里。护校委员会开会讨论;老夏说:要召回在乡同学开展护校运动。江涛要把人们分散到乡村去,号召广大农民起来抗日。议论纷纷,得不到一致。老夏最后发言,为了保卫“抗日的堡垒”,决定召回在乡同学,开展护校运动。
  护校代表团从保定日报社搬回学校去,江涛背起铺盖,一行走着,心上急遽地跳动,象是觉察到有什么不祥的征兆。一进门,韩福老头扇着蒲扇赶上来,沙着嗓子问:“严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江涛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掏出手巾擦着脸上的汗,说:
  “又回来了。”
  韩福老头歪起头来说:“真是莫名其妙,没看见人家登报吗?人家先‘剿共’后抗日,又回来干吗?赶快回去吧!”
  江涛说:“你说不应该回来,我也说不应该回来,群众要回来,老夏坚持要回来!”
  韩福扇着蒲扇说:“年轻的先生!人家可不管你那个,大街上嚷动了,说咱这是抗日的学校。这话又说回来,我虽不是……可是我是同情这个的,你们赶快回乡吧!”
  江涛看韩福有些急躁,说:“没办法,群众劲头大,我现在是身不由己。”
  江涛把铺盖搬到北楼上,离开这里才一个月,蛛网封住了窗户。他蹬在床板上,开了后窗,让河风吹进来。通过柳树的枝叶,看得见离这里不远的城堡和城头上的天空。往日里,学生们爱在河岸上大柳树底下,钓鱼读书。卖粽子、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大柳树底下引逗学生们抽签。如今学校面临着灾难,墙里墙外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了。
  他又从楼上走下来,北操场上几个篮球架子,陪着日影出神。不幸的时光里,再也听不到欢乐的球声了。几只麻雀,飞在这个球架子上吱吱叫几声,飞到那个球架子上吱吱叫几声,象是受不住闷人的寂寥。走过大礼堂,在图书馆前,看见老夏从南斋走过来,说:“我看快派人下去通知。”
  江涛说:“如果你想那么干,赶早不赶迟,快组织起交通队。”
  说着,相互看了看,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去了。江涛走过斋舍的时候,探头一看,床板上有人放着铺盖。院子里几棵核桃树,长了不少核桃,象未成熟的梨子。厨子头老王见江涛走过来,从饭厅窗子里探出头来,离老远里喊:“哈哈!咱这个学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灶筒上多少日子不冒烟了,今日格又冒起来。”老王四十多岁,是个黑胖子,一副愉快的脸。他不了解江涛的心情,老是在笑,不住的笑。
  一过小门,南操场上长满了星星草。塘里荷花盛开,塘边上几棵白杨树,迎着风哗啦哗啦响着。花畦上草比花高,扫帚棵、臭蒿子,长了满世界。药葫芦苗爬到美人蕉上,开着深蓝色的小花。畦埂上长着乍蓬棵、马齿菜,还有野生的甜瓜。江涛看见深草里长着个柳条青大西瓜,拔起两把草盖上,说:“等长熟了咱来吃。”
  这时,猛地有人在后头说了话:“恐怕长不熟吧!”回过头一看是张嘉庆,两手叉在腰里,呲着牙笑着。他心上不安,不相信能吃到这个西瓜。
  江涛说:“下上地窑!”他在畦上挖了个小窖,把西瓜放进去。张嘉庆盖上草压上土,又呲开牙笑着,说:“江涛!你知道,我知道,吭!”
  两个人一答一理儿说着,其实思想都不在这上头,他们在考虑今后的工作。这次学潮不比以往,形势这样紧张,成功失败是不能预测的。
  第二天,附近同学们陆续赶回学校。
  到了第三天,天刚发亮,月亮还明着,江涛在睡梦里听得楼下嘁嘁喳喳地乱成一片,说有军队包围了学校。有人从楼前楼后咕咚咚地跑过去,不一会工夫,老夏在北操场上放开嗓子大喊:“同学们!敌人来了,赶快起床,上岗哟!”
  江涛一下子从床板上跳起来,连裤子顾不得穿,跑到楼栏边一看,人们乱乱纷纷的从斋舍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拿着长枪大刀,跑到大门口。他穿上条裤叉子,把褂子在背上一搭,跑下楼梯,到钟楼上探身一看:墙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有穿黑衣裳的警察,穿黄衣裳的保安队。肩上扛着枪,枪头上按着刺刀。见有人探出头来,一个个横眉竖眼,问:“喂!看什么?”江涛回过头来怔了一下,心里说:“坏了!敌人真的要下毒手!”
  江涛二话不说,挽紧绳索敲起钟来。钟声一响,老校役从钟楼下的小屋子里走出来,懵懵懂懂地说:“谁?谁?是谁?
  还没有到时间呀,乱敲钟!”
  江涛说:“我敲乱钟!”
  老校役伸开手遮住阳光,眯缝起眼睛,生气说:“敲乱钟干吗……”
  当他看到敲钟的不是别人是江涛,又不是平常打扮,就明白了。走上钟楼看了看,缩紧脖子呆住了,说:“这是怎么回子事?这是!”
  人们听得钟声,都起了床,跑到大门前。江涛走到穿衣镜前面,看见老夏在门楼上站着。他走上门楼一看,门前站的军警更多,有个挎武装带,带盒子枪的小军官,是个小墩实个子,黑脸皮上满下巴青胡髭槎子,戴着黑边眼镜。见门楼上有人,也歪起脑袋望。江涛问他:“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个小军官说:“我们是十四旅的,奉上峰命令,把守你们的学校,甭着急一会你们就会知道。”
  江涛不理他。早晨天气还凉,刺激他的心情,他的身上微微颤抖着。刚走下门楼,韩福在楼梯下头站着,楞怔着两只眼睛象猫头鹰一样,伛偻着身子说:“严先生!这可怎么办?你看,大兵包围了,快走吧!你们快走吧!”绰号叫“古文学家”的老王,一把拉住江涛的手说:“怎么办?我看是想法子出去吧!”江涛一时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镇静,指着墙外说:“走?你看墙外是干什么的?时间已经迟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韩福老头手忙脚乱,压低了嗓子说:“为什么不走?人家说你们是坚决抗日的,报纸上登的明白:‘言抗日者杀勿赦’,为什么不走?不走,为什么不走……”又搂起江涛的脑袋,咬着耳朵,恨恨地说:“扣上抗日的帽子可厉害呀,忙走吧!”他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这‘日’,找咱抗,咱抗。不找咱抗,咱不抗。叫他们自格儿抗去,何必动这么大的交涉?”
  这时,江涛没心跟他谈话,可是看到他的热情,又说:“他们要是不抗呢?我们等着亡了国?”韩福老头拍搭着膝盖说:“他不抗,拉他娘的倒!中国亡了,也不是咱自格儿的!”江涛看他恐怖的神色,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怕什么,反动派狗血喷人,怕他那个!”韩福老头又焦躁地跺起脚来,说:“咳!先生!世界上有多少象你这样的好人?要是稀里糊涂的……”
  江涛没心听他说话,想叫老夏,老夏还立在门楼上,人们围随着他,跟他谈话。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象是要从他身上探询出事变的究竟。江涛又跑上门楼,向外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拽起老夏的手走下来。两个人走到教员休息室——历次学潮,他们都在这里安上指挥部——江涛问:
  “老夏!你看怎么样?”
  老夏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眼睛看着窗外,站了老半天,才开口迟迟地说:“是……个问题!”他语迟,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又说:“我觉得事情有些突然!”
  江涛说:“不算突然,他们对爱国者是有计划的行动。”
  老夏看了他一眼,说:“大家想想看。”说完了,目不转睛的盯着江涛。
  江涛把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上老半天,才说:“哼哼!
  看是要动手!”
  老夏说:“问题非常明显,过去几次学潮,都是为了反对黑暗教育,驱逐贪污校长。而这次,是为了要求抗日,要求结束‘剿共’,一致对外,要求抗日的自由。统治者老羞成怒,才解散了学校。我们要坚决护校,统治者又用重兵包围。”他摇摇头说:“包围的目的,我看有三个可能:一,要逮捕报纸上说的坚决抗日者。二,强迫我们离开学校。三,以重兵包围,不了了之。”
  老夏讲到这里,又觉得当局不一定那样残忍,尤其对青年学生,总要好一点。他说:“常言说:‘法不上众’,问题决定于群众情绪。大敌压境,群众一致要求抗日,遭到压制。再说,学校解散,同学们被迫回乡,失学失业,又回来护校。激于义愤,胜利是没有问题!”
  江涛低下头去,皱起眉泉深思苦虑,听到这里,他摇了摇手,说:“你看得太轻渺了!你对敌人估计不足!不能把反动派看得那样善良,我说应该再添上一个可能。他要逮捕我们,我们就要抵抗,双方会形成流血斗争。他要长期包围,断绝粮食柴菜的供给,强迫我们服从统治者的制裁,把我们做为坚决抗日者,进行镇压。他杀鸡给猴看!”
  讲到这里,老夏睁起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说:“这样,他们就是替日寇屠杀抗日同胞了?”
  江涛手里惦着个火柴盒子,说:“我看,这些反动派是要逮捕我们的。”他伸起手指着老夏说:“你还有什么幻想?”就势,把火柴盒子在桌子上一抛,出了口长气,抖了抖头发,咚地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同时沉默下去,不再说什么。钟摆咯哒咯哒地响着,象磕在两个人的心上。
  一会儿,护校委员会的宣传部长刘光宗、组织部长曹金月、检查部长杨鹤生,还有张嘉庆,都走了来,就这个议题反复讨论。把情况判明了,又研究对策。决定:一,普遍展开宣传工作,争取社会同情。二,搞好交通,和外界保持联系。三,开展士兵工作,争取士兵群众起来共同抗日。最后一点,江涛说:“这是斗争的特点:他要长期包围,粮食是主要的问题,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失败。”在恐怖形势下,一谈到被捕,一谈到生死的矛盾,人们就想到墙外有敌人在包围,如临敌阵一般,恐怖的情绪开始在他们心弦上弹动。直到目前,他们还是不明白:宪兵警察为什么要与坚决抗日者为敌。
  开完了会,江涛和老夏把工作全盘部署了一下。老夏说:“总务部的工作,叫张嘉庆担任吧!这人忠实勇敢,不怕牺牲,斗争精神还很强!”江涛也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有点儿冒失。”武装部长,老夏叫江涛担任,总务部的工作还得他帮助。江涛把名单上所有的人编入学生武装纠察队,自己兼任大队长。找出耍武术的长枪大刀,作为战斗的武器。反动派已经逼着人们拿起武器了。
  江涛正在那里忙着,韩福老头又跑来叫他:“严先生!会客室里有人找。”当江涛走进会客室的时候,老夏已经先到了。一共有两个客人,一个穿着灰色洋服,戴着黑礼帽,黑边眼镜,满脸黑麻子,是市党部主任刘麻子。另一个就是那个披武装带、挎盒子枪的小军官。江涛走进去,他们一动也不动,镇着脸坐在椅子上。
  老夏问:“二位阁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刘麻子歪起脑袋,瞅着老夏说:“我代表市党部来传达上峰的公事。”
  老夏问:“什么公事?”
  刘麻子沉下脸来说:“希望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政府的意见,市党部也有市党部的苦衷,解散第二师范,是委员长行营的主张,党政机关不得不照办。青年学生以学习为宗旨,不要做轨外行动,为政治牺牲。为了顾全大局,劝你们看清时局,离开学校吧!否则,一切后果当由你们完全负责,本部也难……”
  江涛不等他说完,抢上去说:“这种意思,我们明白。叫我们离开学校可以,但要有一定的条件。”
  刘麻子听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还要条件哩?快回家耪大地去吧!兄弟今天来,是为了保护青年。抗日是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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