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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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起来飘得高高的，我哆嗦了两下赶紧去关窗户。在窗户即将关上的时候，远远地听了几声猫叫。那么远。困意袭来，来不及深呼吸就倒在床上了，在即将睡着的那最后一秒，我想到，怎么会这么快入睡？于是，我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已经十点了，这是我迄今为止三十二年中醒得最晚的一次了，毫无疑问我上班要迟到了。但是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只是有些吃惊，我吃惊我怎么会这么晚起床，我也吃惊我为什么不为迟到而着急。我就这么吃惊地在十点三十分才收拾整齐，然后吃惊地出家门，上电梯。当电梯到了一层，从单元门里出来之后，我才突然想到还没有在猫盆里加猫粮也没有加水，这才着急忙慌地重新跑回家。接下来是一阵连锁的动作，放猫食关门跑进电梯冲上大街然后跳上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向半导体厂冲去。
在半导体厂没有人发现我迟到，我刚在我的办公桌上坐下来，就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别忙了去吃饭吧，开午饭了。我拿着饭盆跟那人去了食堂，一路上，我发现任何一个从我旁边经过的人我都不认识，可他们都冲我打招呼。进了食堂，我站在刚才招呼我吃饭的那个女人后面，心里慌得要命，我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我也不是很确定我是不是认识她。可是刚才她跟我说——别忙了，去吃饭吧，开午饭了。她显然是认识我的，可是我怎么就不记得她了呢？这时她回头看了看我，说，老孙走了你知道吗？啊？什么？我说。老孙走了，她压低嗓子说。老孙？老孙是谁？我问。你怎么了？财务科的老孙啊，她奇怪地看了看我。哦，是吗？我做心领神会状，并诡秘地笑了笑，表示我知道老孙是谁，并也知道老孙去哪儿了。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老孙是谁，更不知道老孙走了是什么意思。我买了饭菜跟她回办公室。我突然大喊了一声，哎呀你是李小梅。李小梅分外吃惊，说，你怎么啦？你才知道我是李小梅？我是刚想起来她是李小梅但是我不能这么说啊，于是我就呵呵一笑跟她说，开个玩笑哦。神经病啊，李小梅笑了笑。
办公室里没有人，我坐在李小梅对面吃饭，不时压低嗓子问，老孙真走了？是啊，李小梅看了看门口，神情很是警惕。动作够快的，看来那边风头盖过这边了，我继续说。管他呢，反正我是半导体厂的正式职工，他们奈何不了我，李小梅冷笑着说。这时进来了几个人，我就不再和李小梅说什么了。那一天，我一直混混沌沌的，老觉得发生了点什么事情，或者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回想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上班，下班了跟刘薇吃了晚饭，吃的是东北菜喝了点酒，然后就回家了，睡觉，半夜醒了发现没有关门，然后又睡了也没失眠啊。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好像也只有这些啊。可是今天怎么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呢？快下班的时候，我给刘薇打了电话，问她昨天我们干什么了？刘薇说没干什么啊，就是吃饭啊。那我们说什么了？也没说什么啊。那我们什么时候分手的？九点不到就结账走了，是AA制一人出了三十八块钱，你钱包丢了？刘薇问我。没有啊不是，我说。那怎么了？没什么没什么，我们真没说什么？我再问了一句。哦对了，我说过给你家猫找个收养的人家，你不会那么着急吧，总得容我找找啊。刘薇不耐烦地说。于是我赶忙挂了电话。下班的时候，我刚离开办公室，对门销售科的几个小姑娘跟我说，您今天的气色看起来真好啊。是吗？我不知道她们什么意思。是啊是啊，我们都说呢您今天真精神。说完她们唧唧喳喳地跑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被人赞美总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穿过院子的时候我在一辆车的窗玻璃里面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什么不一样。
回家的路上，我去超市买了点菜，准备回去随便做点吃的。进门之后，发现猫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房间里嬉戏，就去厨房先把东西放下来。猫盆里的食物还是满满的，我有些疑惑，跑到猫筐里去看发现小猫没了。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过，母猫生气了会把小猫咬死的，心里一着急就到处找，后来终于在壁橱里找到了四只小猫，我一只一只把它们放回到猫筐里。再找那该死的母猫，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它并警告它以后不要这么折磨自己的孩子。但是到处都没有找到，一时颇为着急，嘴里叫着花猫花猫便开门出去在楼道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回到家里之后，一眼看见窗台的窗帘被风掀开一角，花猫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它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小巧。我远远地看着它，好像不忍心打搅它一般。这个角落是青玉一直喜欢的地方，青玉喜欢在窗台上看风景，有时候一呆就是半天，现在花猫蹲在窗台上看风景。
青玉呢？
青玉不见了啊，我找遍了屋里屋外，还沿着楼梯往下走，每一层都没有落下，但是没有青玉的影子。最后我终于放弃了，坐电梯上来，在电梯里还问那个开电梯的小姐，今天看见一只猫了没？我家猫不见了。开电梯的小姐笑了，说，没听说猫还坐电梯的。我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就径直回家了。因为不死心，又在家里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花猫仍然蹲在窗台上看着窗外，也许只有它才知道青玉去了哪里吧？我不得不死心了，不再找青玉了，马上我觉得肚子饿得要命，就准备做晚饭。我刚把买回来的菜摘洗干净，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有很多已经做好的菜，看起来也不是剩菜，色泽还满新鲜的。我有些含糊，埋怨自己永远没有记性，家里有吃的还买那么多菜回来浪费。右边的煤气灶上的一个沙锅里有一些温热的汤，我拧开火把汤热好。电饭煲里的饭还是热的，可能是我昨天晚上糊里糊涂煮的吧，一直也没拔插头，热热的。我吃晚饭的时候想到昨天喝醉了没关门就睡了，青玉可能就是那时候偷偷跑了出去。花猫安静地趴在我面前，我问花猫青玉是不是偷偷跑了？花猫闭上眼睛没有理会我。我后来就不担心了，因为有句俗话叫做狗寻千里猫寻万里，意思是说，狗在千里之外都能找到家，猫可以在万里之外找回来。也许夸张，但能说明它们作为弱小动物赖以生存的特殊本领。我相信青玉能回来。
说起来，猫的一生真是一出最大的苦情戏啊：幼年跟父母失散，少年不得跟丈夫或者老婆厮守，青年失去孩子，然后孤独寂寞一生。我想着这些渐渐睡着了，远处传来长短不一的猫叫。第二天、第三天青玉仍然没有回来。我在电梯贴了寻猫启事，留了家里的电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我。一直到了第五天，电话终于响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姐姐，她居然还活着啊。
我和姐姐约到老房子里碰面。老房子是我父母家的，在后海那边的四合院区里，一共有两间，自从我妈去世之后老房子一直空着，我没事的时候回来看看，打扫整理一下，也曾经有人建议我把房子出租出去，我懒得办那些手续，而且找一个合适的房客不比找一个可靠的男人简单。
下班之后我直接去了老房子，邻居们正忙碌着晚饭，院子里的那棵葡萄树枝繁叶茂，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由谁人种的这棵葡萄树了。我能记得的只有这棵葡萄树从来没有结过葡萄，它什么都不结。夏天大家在架子下面乘凉吃西瓜，姐姐没乘过几次凉就离开了院子，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今天，我们要见面，我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心情。一时也没有什么事情干，等人就是这样吧，就是等，为了让这种等待显得比较从容，一般都会找点事情做。我也找事情做，先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其实一间屋子无论怎么打扫无论一天打扫多少次，每次打扫还是会有很多的垃圾被找出来。我拿着垃圾去倒的时候，在院子里碰到了孙大妈，我说，孙大爷不在家啊？孙大妈说哦你孙大爷上个月过世了。我哦了一声。所有的清洁工作都做完了，已经过了九点钟了。姐姐还没来。我突然有些怀疑前一天晚上我是不是接到过她的电话，那不会是一个梦吧？她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呢？她又怎么会打电话给我呢？我这样想着，决定马上回家去，隐隐也觉得跟姐姐见面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我出了院子的门，往北拐，不出二十米就会到后海河边，我决定绕过后海去厂桥那边坐车。还没到后海，不远处的胡同口站着一个女人，那就是我姐姐。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我等了你好久。我走过去面对着她说。姐姐笑了，说我忘了咱家是哪个胡同了哦。我借着路灯看她，她好像还是原先的样子，也或者我忘了她原先应该是什么样子了吧？现在看见她就觉得她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你气色很好哦，姐姐跟我说。最近几天几乎所有人都说我气色很好，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有多好，就问她你吃饭了没？还没，姐姐说，她还说她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了，一直等着也许我会从这里经过，最后我果然就从这里经过了。那我们去吃饭吧，我邀请姐姐，她点了点头跟我往胡同南边出口的方向走。经过老房子的时候我问姐姐咱们去家里看看不？她说不看了直接去吃饭吧。我们一直往大街上走过去，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一方面不知道说什么，另一方面大街上都是人都是汽车也都是人声与汽车声，要说点什么很困难。我带姐姐到新街口那边的一个卖桂林煲饭的小餐馆里坐下。餐馆很小，四个模样憨厚的广西姑娘办的，饭菜满好吃的，而且便宜，夏天经常有赤膊的男人蹲在椅子上喝啤酒。现在就是夏天，我们的左边和右边都是赤膊喝酒的男人。十点后的夜晚新街口还是那么繁华，白天街边上卖各种塑料用品的地摊没有了，但是卖花的卖麻辣烫的摊子又出来了。总之是热闹的。姐姐从包里找出香烟，是个我不知道的牌子，叫点点红。我问她这是哪儿的烟，牌子好怪哦。姐姐笑了，说是我们那儿的。我没接着问他们那儿是哪儿，姐姐也没说。等饭菜的时间，我主动跟姐姐介绍了我的情况，还就是那些，我说爸爸妈妈都死了，爸爸死你自己知道，妈妈死你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了，我结婚了，结婚五年之后离婚了，我离婚两年了，我没孩子，有六只猫。猫？姐姐问我。是啊，我有猫，六只呢，我说。好玩吗？姐姐继续问。挺好玩的，我说。姐姐好像满有兴趣的，我也想跟她多说话，就又重复了我养猫的前前后后的经过。
最初我家只有一只猫，是只大白猫，毛很长，一开始以为是波斯猫，一开始，我还认为青玉是只母猫，还买了蝴蝶结给它戴上，冬天还买过裙子给它穿。它的毛好长啊，整个冬天我都给它梳头发，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后一起躲在被窝里睡觉。去年夏天，青玉半岁的时候，我在过街天桥上拣了一只小花猫。等等。等等。姐姐听得很认真。五天前，青玉不见了，我跟姐姐说。姐姐哦了一声，看着窗外。我们一人吃了一份煲仔饭，还有些意犹未尽。我就再要了两份桂林米粉，我们接着吃。我问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姐姐说五天前有人打电话给我，告诉了你的电话。谁啊，我问那个打电话给姐姐的人。姐姐说，不知道，我没问他是谁，是个男的。我哦了一声，稍微琢磨了一下，但是完全想不出有哪个男人会告诉姐姐我的电话。我们很快就吃完了米粉，我结了账，姐姐再点了一枝香烟，她突然问我，青玉回来了没？我啊了一声，一时没回过神。你的白猫找回来没？姐姐重复了一句。还没。
走吧，姐姐站起来。我跟着出了门，在大街上姐姐扔了烟头，回头跟我说，我走了。没等我说话她就汇入了人流。我沿着街道自顾自地走着，一时不是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我跟姐姐见面了，我们有八年多没见面，今天见了。就是这些吧？我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电梯已经停了，我知道电梯小姐都住在地下室，我也知道现在去叫门还有可能叫开，毕竟才刚刚十二点过五分。但是我在电梯门口想了一分钟，还是决定从楼梯走上去。我告诉过你们没有，我住在二十一层，是这栋塔楼的顶层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爬楼，当然也不是说我有很多的爬楼经验，我基本上是个早出早归的人，这你们想来已经看出来了吧？去年冬天，我跟老莫一起爬过，是一次满愉快的经历。那天我们到了二十一层几乎已经瘫痪，但是老莫搂着我，他跟我说他爱我。我们气喘吁吁地互相注视了很久，他只跟我说过那么一次，他爱我。我当真了，在那一刻，也只在那一刻的。现在，四个多月过去了，我跟老莫不曾见过一次，也不曾通过一个电话。我开始爬楼，前八层是满轻松的，楼道里很暗，有几层电灯也坏了，我心里很平静，也不担心会斜地里杀出一个什么人来威胁，我完全不担心这些。我想着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我想着我跟姐姐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印象深刻的也只有猫了。我跟姐姐谈得最多的就是猫，我的六只猫，有谁能够相信呢，我再次见到姐姐谈的所有话题都是猫，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不能设想我们的重逢是这样子的，当然我也从来没有设想过我和姐姐会见面，以及我和姐姐会在什么场合见面，以及如何见面。猫，对，就是猫。这时，我听到一声猫叫，非常嘹亮的嗓音，跟青玉的叫声一模一样。你听，它又叫了一次。喵——呜——我呆呆地站在楼道里侧耳倾听，猫不再叫了，我继续往上走，一抬脚猫叫声又传来了，是的，是猫的叫声，我不是很确定这叫声是不是来自青玉，但是有一只猫在叫。离得不远吧，要不为什么听得如此清楚？我扭头往下跑，它可能在我经过的某一层，我要去看看是不是青玉。青玉离开已经五天了，它应该出现了。我跑到下一层，是第十三层，猫叫声没有了。我在那一层的走廊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猫，也没有再听见猫叫。我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是继续往上走还是相反地走下去，想了一会我决定还是往上走。在十三层到十四层之间的楼梯上，我又听到了猫叫。我再跑回十三层，猫声没有了，我想猫在我的上面，便转头跑上了十四层，一边跑一边小声叫着青玉，青玉，青玉猫咪。在十四层的走廊，我也认真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猫，但是隔不了几秒钟，猫叫声就会传来，我相信猫就在上面。那就到十五层去看看吧。十五层也没有，我继续往上走。猫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我不得不相信我离猫越来越近，我们在靠近而不是相反啊。到二十一层的时候，猫的声音消失了。我站在家门口心情分外沮丧，我还是不死心，又往下跑了几层去找，到了十八层，猫一直没有叫唤，我又反过头往上走，再次到达二十一层。没有猫，也没有猫的叫声。我打开家门正要进去的时候，猫叫声又传来了，我马上跑到走廊里去，一边叫青玉，我每叫一声青玉，猫就回应一声，我确定这是青玉在叫。它在找我，它要回来了。我在走廊里仔细地找着，但是走廊里没有猫没有青玉。然而猫声不断。我怀疑是二十一层的其他住户把青玉收养起来了，可是是哪家呢？二十一层总共住了八户，我挨家挨户地贴在门边倾听，猫不是从任何一家里传出来的，猫还是在叫。我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猫叫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并慢慢地随着声音走过去。慢慢走过去。
慢慢走过去，但是我走不过去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来到了一个铁门前，那是一个铁栅子门，在门的那边是通往二十二层的楼梯。二十二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