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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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骑到医院已经不行了,腿肚子打颤,腰像断了一样。还有一点我没说, 那车子太破,坐垫好像是铁做的,我的会阴部位受不了,再骑下去,我很可能像 女人来月经一样,把自己的短裤上弄得全是血。
医院里也是静悄悄的,急诊室门口徘徊着几条人影。那所医院离化工厂最近, 但极其破旧,急诊室居然没有坡道,三轮车上不去,没办法,我只能把德卵扶下 来。那时他已经休克了,嘴唇发白,哈喇子挂在下巴上。白蓝把他架到我背上, 我背他进急诊室。我对白蓝说,我怎么觉得德卵这么沉呢,我奶奶说过,死人才 会变得很沉的,是不是德卵要死掉了,我可不想让他死在我的背上。白蓝在我耳 朵边上吼道:“你要不想让他死就跑得再快一点吧!”
后来把德卵送进去,白蓝也跟着进去了,我独自坐在急诊室外的台阶上喘气, 德卵是个一百九十斤重的胖子,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过了一会儿, 白蓝从里面走出来,她坐在我身边。那天我穿的是工作服,白蓝穿着一件米色的 衬衫,我们两个都被雨淋得湿透,所不同的是,我像一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 而白蓝像一个三版女郎,衬衫贴在身体上,里面的胸罩是白色的,至于三围什么 的,不说也罢。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满满一盒烟全都潮了。白蓝冒雨跑到门口的小卖部,买 了一包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再冒雨跑回来。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衰老的色狼, 无力地看着她衣服贴在身上的样子。她回来后,从烟盒里拍出一根香烟,非常老 练地叼在嘴上,然后把剩下的全都扔给了我。她继续坐在我身边。
我问她:“你也抽烟啊?”
“不常抽,解解闷。”她说。
“德卵怎么样?”
“在抢救,应该没事。”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打火机,说,“不知道给女 士点烟吗?”
我顺从地给她点上烟。她深吸了一口,从嘴唇缝隙里吐出细细的一缕烟气。 我说,不好意思,我一个钳工学徒,也不知道什么叫 hdy First,只知道走路要给 Lady 让道,妈的,马路上那么多 Lady,我要是都给她们让道,我自己别走路啦。 白蓝歪过头来看我,她说,路小路,你还挺有意思的。我问她,什么是挺有意思。
她说,就是说,一个钳工还能知道 LadyFirst,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那天她还拍了拍我的后枕骨,她说:“路小路,好险啊,就差一点,赵崇德 就死了。”我问她,怎么德卵如此(尸从)包,腿上划了道口子就要完蛋。白蓝说:
“失血过多,你怎么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啊?哦,我忘记了,你是钳工。” 我们说起一些死人的事情。我说,我堂哥有个朋友,出去打架,被人用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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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腿上扎了一下,扎穿了动脉,很快就死了。这大概就是她说的失血过多。上
安全教育课的时候,我见过一墙壁的死人照片,全都死得很容易。倒 B 说这是概 率,在我看来,就是运气嘛,运气好的连杀人都逮不住他,运气差的,腿上划了 一道口子就完蛋。
白蓝说:“你的运气很好啊,脑袋撞到水泵上都没什么事,还把那坏掉的水 泵给撞好了。”她说完就笑。我的后脑勺被她拍得很舒服,当时我想,医生就是 医生,拍起人来不轻也不重,真他妈的像是练过的,要是永远被她这么拍着就好 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医生,让白蓝在一张表单上签字,她掉头去应付 医生,就不再跟我说话了。我独自坐在外面,觉得冷得要死,我把工作服和衬衫 脱下来绞干了,光着膀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厂里来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两个干部。我看见这 辆车,真是气疯了,开车的是司机班的曹师傅,我隔着车窗冲他大喊:“老曹, 刚才谁他妈接的电话?不是说只有十吨卡车的吗?”
曹师傅叼着香烟,笑嘻嘻地对我喊:“关我屁事啊!” 我盯着他的脸,很想扑过去揍他一顿,但我筋疲力尽,已经打不动人了,只
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愤怒。其实我也不敢打他,曹师傅是司机班的老大哥,和老牛 逼一样是资深流氓无产者,徒子徒孙多如牛毛,这样的人我惹不起,他平时给厂 长开车,打坏了他,厂长也不能放过我。看见曹师傅,我就觉得钳工根本算不上 什么东西,司机才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两个干部下车之后,径自往急诊室走。我以为他们会问问我情况,甚至表扬 我一下,但他们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跳上面包车,给曹师傅发了一根香烟,蜷 在后座倒头就睡。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去了一些地方,后来我觉得有人在 推我,以为是我妈,就喊了一声妈。从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际传来了笑声,我睁 开眼睛,看见了白蓝。
我坐起来,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天幕黯淡。雨还在下,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整个世界都被我睡颠倒了。我在一个颠倒的时空里看着她,我在我所有破碎的意 识中看着她。她脸色绯红,并不是因为我在看她,而是发烧了。
面包车的发动机抖动着,两个干部坐在前面,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 我问她:“回去了吗?” 白蓝点头说:“现在回去。赵崇德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说:“那就好。” 白蓝用非常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路小路,三轮车还在医院门口。
你得把它骑回厂里去。” 第五章 白蓝
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 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 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
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小红楼”,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 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 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 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
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 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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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
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遭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 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 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 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 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 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 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 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 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 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 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 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
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 的,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 这种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 给厂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 半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 是怎么混进厂里来的。
我爸爸说过,厂医是最不能相信的。这种人很难伺候,你需要他们做医生的 时候,他们就说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们当工人使唤,他们又说自己是医生。 两头占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这是我的经验。他们农药厂的厂医是个老头,以前 做赤脚医生的.医术很差,胆子更小,曾经有女工被硫酸溅到胸口,送到医务室, 按说应该把衣服扒开,用自来水冲。老头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 他看着女工的胸部拚命搓手。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是个医生,而是他 妈的 Man。并且是个道德正派的 Man。这事情在农药新村人人都知道,连最没 有文化的老太太都说,这根本不是医生,而是吃狗屎的。
与之相比,我遇上白蓝完全是运气,她不但在医务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来, 还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后来我们熟了,她还给我提过很多饮食方面的建 议,她甚至预言我在三十岁以后会变成一个啤酒肚,让我少吃点猪下水和可乐。 假如你认为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那就大错特错,她只是个厂医,厂医应该是 农药厂的老头那样,只要道德正派,随便谁死了都跟他没关系。
厂里的水退去之后,我去上班,看见医务室的窗子关着,我知道她不在,但 不死心,还是上去看看。医务室的门关着。隔壁图书馆的海燕告诉我,白蓝发烧 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我想起她 抽烟的样子,细细的一缕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我这样,总是从鼻孔里往外肆无 忌惮地喷烟,搞得自己好像是喷气式飞机。她这种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且她还 教我给女士点烟。若干年以后,我在饭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烟叼在嘴里,我必定 会在同一时间送上一朵温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动,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很 差,上楼下楼应该走在女士的前面还是后面,我他妈永远搞不清楚。事实证明我 不是个绅士,只是在点烟这件事上条件反射而已。
有一天我在河边的泵房独自拆水泵,那地方脏得要命,还闹耗子。化工厂附 近的耗子无人敢惹,都是吃猪下水长大的,身材肥硕,看见人都懒得逃窜。我把 那水泵拆下来之后,横穿马路,回到厂里,结果在厂门口遇到了白蓝。她脸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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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本来应该寒暄几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为我师傅老牛逼退休了,
二是因为耗子。 她看见我,对我说:“路小路,你怎么搞得这么脏?”
我回了她一句:“钳工不脏,那还是钳工吗?”我说完不再理她,拎着那个 破水泵,灰头土脸往钳工班的方向走。白蓝说:“路小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 说。”我就拎着水泵走到她身边。她说:“中午你到我这里来一趟。”
那天中午我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并且换了一身工作服。我有两套工作服,本 来应该换洗的,但我从来不换,也不洗,一套脏得像抹布,另一套则崭新如初。 我穿着新工作服去医务室,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她独自在医务室,盘腿坐在体检床上看书,见我进来,便趿着鞋子下来。我 问她,找我何事。她说:“我还问你呢,听说你来找过我?”我说:“也没什么事, 过来看看你。德卵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她皱着眉头说,“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绰号,很难听。”
“连厂长都有绰号。这又不稀奇的。”我说。
“那你有绰号吗?”
“有啊,我叫神头。” 她听了哈哈大笑。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她说,路小路,不说废话
了,你帮我做一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也不是什么事,只要在那里坐着就 可以了,随便什么人进来,都不要动,也不用说话。我说:“这可不行,要是劳 资科长胡得力跑进来,看见我这样,他会扣我奖金的。”白蓝似笑非笑地叹了口 气说:“好吧。不是胡得力,是食堂里的秦阿姨。”
一说秦阿姨,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厂的食堂有一位胖阿姨,专门负 责卖荤菜的,姓秦。她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比小姑娘还鲜艳,老远看上去好像 是个唱二人转的。她每天站在食堂的荤菜窗口,既负责管理那些排骨肉丸红烧鱼 片,同时也观察厂里的每一张脸。然后,她像所有无聊的中年妇女一样,专门给 人介绍对象,也就是做媒婆。据说做媒婆会上瘾,一天不干这个,浑身上下都不 舒服。秦阿姨致力于单身男女的开发工作,第一件事,先问你有没有对象,假如 没有,她就开始掐着手指仰望天上的白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对着老 天爷念咒语,老天爷将从云层里扔下一个对象给你。然后她会忽然说,啊呀,某 某车间的某某某你认识吗?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这是硬撮型的,还有代理型 的,比如你看上了厂里的谁,就托秦阿姨去说合。秦阿姨做这种事情不但分文不 收,而且还倒贴,你要是接受她的撮合,或者是委托她去说合,她就会在你的搪 瓷饭盆里放上超级大的排骨,或者超级大的肉丸子。
据说秦阿姨还很认真,她从来不瞎撮合,比如说,科室男青年配化验室女青 年,白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上的三班女青工,三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下的三班女青工, 老光棍配寡妇,歪脖子配斜眼,就这么个配法。其实这也很科学,和博士娶硕士、 硕士娶本科是一个道理。并且,秦阿姨有一种练达的人情世故,她对那些长相不 错的姑娘小伙都抱有特殊的好感,好像是优质产品,但她不会去撮合这些人,她 会给这些优质品介绍一个长相平庸、家底殷实的对象。照她的说法,这叫荤素搭 配法。秦阿姨非常反对的就是我这样的,一个钳工学徒,垂涎于科室女青年,根 本就是痴心妄想。假如我托她去给我说合说合小噘嘴,她最后一定会给我拉一个 又有钱又难看的小丫头,并且,其有钱程度和难看程度成正比。
秦阿姨撮人,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要是拒绝这种撮合,那你就完蛋了, 那最小的排骨,那隔夜的肉丸子,都会出现在你的饭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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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听秦阿姨要来,就恭喜白蓝。我问她:“给你撮的是谁啊?”
白蓝说:“好像是宣传科的小毕。” 我不认识宣传科的小毕,我说:“噢,就是画黑板报的啊。” 白蓝说:“不要乱讲,宣传科不只是画黑板报。”
“但我只看见过他们画黑板报。”我顿了顿,故意问她,“那我应该走开才对 啊,何必在这里做电灯泡呢?”
“她缠了我很久,我烦她,又不好意思赶她走。你在这里坐一会,她觉得没 劲了,就会走了。”
“秦阿姨可没这么简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撮合的。”
“我就烦这个,没完没了。”
“顺便问问,这次是秦阿姨硬撮,还是小毕看上你了?” 白蓝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小毕。” 那天我盘腿坐在体检床上,一双臭脚暴露在空气里,白蓝说我的鞋子有问题,
会弄出脚气。我说这也没办法,贵的鞋子我根本买不起,而且也不适合穿着去拆 水泵。白蓝问,厂里不是发劳动皮鞋了吗。我说这就别提了,那种劳动皮鞋穿在 脚上,一天的工夫,就把袜子磨得前穿后破,我都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