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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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芳是第三个。她挂在二十米的高度,显示出爱情的力量。为了包子可以爬 十米,为了爱情可以爬二十米,如果爬到三十米的顶上,那就什么都不为,只为 了想死。由此可见,爱情是高于饥饿的,但不能高于死亡。
我跑到现场,只见人山人海,全是不蓝不绿的工作服,中间夹杂着几件橄榄 绿的警服,那不是警察,而是化工厂的厂警。这些人全都仰着头,好像集体出鼻 血,在所有视线聚焦的点上,仪表维修女 T 阿芳悬挂在烟囱壁上。那天天气真不 错,烟囱冒着内烟,天上的云是鳞片状的。由于距离很远,我只能看见个火柴盒 大小的人影,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身边的人好像有特异功能,七嘴八舌说:“她 在哭!她在发抖!她要跳下来啦!”我心想,这要是跳下来,肯定不是摔在水泥 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脑袋上。有几个阿姨憋不住,开始掉眼泪,说这孩子太可 怜了,被干部诱奸,只能爬到烟囱上去寻死。
那天厂里的主要领导全都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别人请他 去主持局面,他挠头说,爱情问题,我一个管销售的解决不了哇。于是去请宣传 科,宣传科平时只管画黑板报,从来没有这种 Face to Face 的经验,科长很犹豫, 下面的工人就说,你们他妈的一群倒 B。科长听了,就拎了个电喇叭,点齐了十 二个宣传科员开赴现场,其中就有小毕。
那天我扒开人群,往里死钻。我钻到人群核心处,看见了白蓝。其实她在这 里也派不上用场,阿芳真要跳下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确认死亡。但围观的人认 为她是厂医,至少应该负点责任,她就站在那里喊:“阿芳!阿芳!”我捅了捅她, 说:“我爬上去抱她下来。”白蓝说:“没你什么事。你上去?她一脚就能把你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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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我说不要紧,绑个安全带就可以了。这时阿芳喊道:“你们都不要上来!
上来我就跳下去!” 白蓝说:“去把王陶福找来!”王陶福就是那个诱奸犯。厂警说:“王陶福被
他老婆打伤啦,今天没上班。”白蓝傻了眼,问我:“那怎么办?”我摇摇头,我 也想不出办法,这不是骑三轮玩命,这是爬烟囱,要是我爬上去她就跳下来,那 我就成了比诱奸犯还可怕的诱杀犯。
后来,宣传科过来了一帮人,取代了白蓝和我的位置。工人看了这架势,就 说:“这宣传科,十三个酒囊饭袋。”宣传科长也不理睬工人们,举起电喇叭,试 了试声音,然后就对着阿芳喊:“阿芳,你这是破坏生产的行为,马上下来,立 刻下来!”烟囱上的阿芳放声大哭。宣传科长又喊:“阿芳,王陶福已经被他老婆 打伤了,你们的事情,厂里会处理的……”后面的阿姨听了,把手心里的瓜子全 都扔到了科长的后脑壳上,说:“要死啊,你干脆直接把她推下来吧!”科长举着 电喇叭大喝:“不许起哄,全都回去上班!”后面的工人说:“滚你妈的蛋,猪猡!” 这时,小毕一把抢过宣传科长的电喇叭。小毕很镇定,他很威严地对后面的 工人说:“大家安静,不要闹,救人要紧。”工人听了这话,居然都安静下来。小 毕举着电喇叭,很温和地对阿芳说:“阿芳,我是宣传科的小毕。我们谈谈吧。 你今年多大了?”阿芳在上面说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清。小毕却神奇地听清了,
“噢,你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人,怎么还这么爱闹别扭呢?你要相信厂里是 会保护你的,会为你说话的,厂里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毁了你的前途的。我们也不 会允许谁来伤害你的。”后面的工人听了,哗哗地鼓掌。小毕说:“如果有谁要在 厂里胡作非为,我毕国强第一个不答应,我第一个站出来为你说话!”这时,宣 传科的汪阿姨接过喇叭说:“小毕是化工局毕副局长的儿子,他说的话,阿芳你 还信不过吗?”后面的人听了,又发出噢噢的惊叹。
总之,阿芳最后下来了,而出风头的是小毕。过去人们只知道宣传科来了个 白白净净的青年,平时也不大说话,现在大家知道,他是毕副局长的儿子。他后 来成为全厂科室女青年的偶像,一点都不奇怪。小毕的镇定和机智征服了阿芳, 也征服了阿姨们,他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阿芳的心理:其实她不是要自杀,而是要 避老虎。阿芳下来之后,小毕看见她腿上和肘上擦破了,就对白蓝说:“先带她 到医务室去吧。”与此同时,他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让大家正常上班去。白蓝牵 着阿芳的手,往医务室走去,一路上阿芳还在哭,把头靠在白蓝的肩膀上。我混 在剩余的闲人之中,也往医务室去。
白蓝在医务室里为阿芳擦了点红药水,围观的人照例堵在门口。忽然,楼梯 口传来一阵哕唣,有人大喊,不好啦老虎来啦。我只感到眼前一阵旋风掠过,王 陶福的老婆像闪电一样出现在医务室,举着五根指甲扑向阿芳。这婆娘足有一百 五十斤重,黑脸,歪嘴,头发像钢丝一样。她其实不是老虎,而是野猪。那时候 干部们都回办公室了,医务室里除了白蓝以外,就只剩下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 谁也没想到王陶福的老婆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王陶福的老婆咆哮说:“装死 给谁看?跳楼啊,我跟你一起跳!”
假如我一生中所经历的场景都可以倒放,以慢镜头的形式一遍遍重新来过, 那么,医务室的那一幕肯定是排名前五位的经典镜头。白蓝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 扑过去,抱住了老虎的腰,准确地说,是用整个身体抵住了老虎。老虎疯了,抓 住白蓝的头发使劲摇晃,白蓝一声不吭,猛地张嘴,吭哧一口咬在了老虎的腰里。 在一片惊叫声中,我看见阿芳从体检床上跳上窗台,她的身影在依稀发黄的
树冠上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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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
早在十多年前,我便知道,暴力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但会弄伤别人,自 己也会受到惩罚。但暴力不是天生的,在某些时候,暴力甚至就像上帝的骰子, 可以光顾任何人。好比我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不爽,老想找人比划比划,最后 呢,只能去和水泵比划。我一身油污,面如死灰,走路摇摇晃晃,形同杀胚,但 我其实很少有机会打人,这说明上帝的骰子没有掷到我这一边,肾上腺激素再旺 盛也是枉然。与此同时,上帝看中了白蓝,一个和平主义者,居然把老虎咬得哭 了。
那天我们趴在窗口往下看,阿芳躺在一棵树下,她也在哭。她还能哭就好办 了,厂里派一辆车,把她送到医院里一查,胫骨骨折。这都是题外话了。工人都 跑光以后,老虎也被保卫科带去交待问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自知闯了大祸。 下午,钳工班让我去甲醛车间拆个水泵,我心想,万一再把老子熏昏过去,这回 白医生估计不会有心思抢救我了。我就让魏懿歆替我去拆水泵,自己又换了身干 净的工作服往医务室去了。
我推开医务室的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隔壁图书馆的海燕走过来,告诉我, 小毕来找过白蓝,两个人出去了。她冲我眨眨眼,我什么也没说,往体检床上一 坐,点上一根香烟,等着白蓝回来。
那天我就这么独自坐着,坐了很久。我总觉得自己需要去想一些问题,严格 地说,是思考。我现在三十多岁,回望自己的前半生,这种需要思考的瞬间,其 实也不多,况且也思考不出什么名堂。我的前半生,多数时候都是恍然大悟,好 像轮胎扎上了钉子,这种清醒是不需要用思考来到达的。每次我感到自己需要思 考,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并不指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有时候糊里 糊涂睡着了,有时候抽掉半包烟,拍拍屁股回家。
医务室是如此的安静。世界上的一切安静于我而言都是好的,假如我是个流 氓,往那里一坐,就可以说,打打杀杀的日子我已经过厌了。但我不是流氓,而 是修水泵的学徒,打打杀杀的是别人。我只能认为,安静是一种好,即使毫无理 由,我也想安静安静。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白蓝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我坐在体检床 上,晃荡着两条腿,地上有四五个烟头。我对她笑了笑。后来,她对我说,那天 我笑得很难看,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就怕你身后 还站着个小毕,结果没看见小毕,他妈的,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激动。我毕竟才二 十岁,这还是虚岁,其实是十九。白蓝说:难怪你那天的样子好像犯了心脏病。 白蓝说,以后不要在医务室抽烟。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到窗外。 我问她好点了没有。她看了看我,忽然愤怒地说:好个屁,你看我的头发,都被 她抓下来了一绺。她低下头给我看。我说还好,抓得比较散,所以没有秃斑,以 前拷问犯人才是真的一小撮一小撮地揪头发,脑袋上会留下黄豆大的秃斑,很难 看。打架的时候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白蓝说:她竟然抓我的头发,这个泼妇。 我说:亏得你咬了她一口,真是应了那句话,兔子急了也咬人。白蓝说:你还说 呢,你看你平时凶巴巴的,好像一条小狼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帮我一把, 好歹你可以掐住她脖子吧。我听了就笑,说:她又没咬你,我凭什么掐她脖子呀。 那时候白蓝对我的评价就是:路小路的体质属于傻粗型的,骑三轮没问题, 脑袋撞在水泵上也没问题,但反应比较慢,不够迅速。这种体质的人只适合做人 盾、强劳力、粗使丫环。凡是需要用大脑和小脑来解决的问题,路小路都不能胜 任,纯粹就是一个肌肉坨子。我问她什么是人盾,她说是保镖的一种,专门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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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子弹的,其实路小路连人盾都不如,基本上是人桩。我听了这种评价,或者说
是鉴定,心里很不高兴。我说: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把王陶福的老婆拍了。”
“拍什么?”
“拍砖头啊!’’ 白蓝说不用去拍了,王陶福的老婆被她咬得很惨,另一方面又导致了阿芳跳
楼,目前还在保卫科哭呢。保卫科的人也不喜欢老虎,平时找不到机会整她,这 回逮住了,威胁要送她去拘留。这个老虎非常狡猾,她说自己根本不是去吓唬阿 芳的,而是去探望她,要不是白蓝揪住自己,阿芳绝对不会跳下去。照这么说下 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阿芳是失足坠楼,白蓝和老虎是女流氓斗殴。
我对白蓝说,老虎我就不去拍了,我从来没拍过女人,即使黑脸歪嘴的也没 拍过。但是,我一定会为了她去拍某一个人,这是迟早的事情,以洗刷人盾和人 桩的耻辱。
她说:“拍谁呢?” 我说:“谁敢惹你,我就拍谁。”她听了就笑,在有趣与嘲笑之间摇摆着。 关于小毕的事情,我始终没有问她。后来,过了很久,我想起这事,又旧话
重提。她说小毕主要是想安慰安慰她,另外对于自己副局长儿子的身份又解释了 一下,别的就没什么了。我问她:“那天你们去了哪里?”白蓝说,就在河边走 走。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有关那条河,在我的印象中是又黑又臭,沿着那种河散 步,一点也不浪漫。但工人们还是喜欢蹲在河边,因为河里有船,船是会动的, 人若是极度无聊,看见一点会动弹的东西也是好的。机器当然是纹丝不动,要动 了就是炸了,云是会动的,但实在太缓慢,与之相比,看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 择。工人看船的时候也看到了白蓝和小毕,排除掉河水的脏和臭,这幕景象也算 是浪漫的。工人回来就说,毕公子和白医生在谈恋爱。两个在河边散步呢。这种 谣言传到科室里,有人说他们很般配,又有人说白医生手脚麻利,轻飘飘就把副 局长的儿子擒入囊中。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我当时是很平静的,一点都不嫉妒。嫉妒具有 一种层次感,就是说,你只能去嫉妒那些和你差不多的人,我高中的时候曾经嫉 妒过班长,因为老师喜欢他,但我决不至于去嫉妒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因为不 在一个层次上。我也不会去嫉妒那些长跑冠军,根本就不是一个笼里的鸟嘛。同 理,我也嫉妒不了小毕,因为他是副局长的儿子。
白蓝也说过,我不能嫉妒小毕,充其量就是艳羡。后来我连艳羡也推翻了, 我为了一个女的而去艳羡某个男的,这也太猥亵太弱智了。我向白蓝声明,应该 是小毕嫉妒我、艳羡我才对,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点不爽。妈的,我 一个钳工,把自己的感情搞得那么细腻,我脑子有病啊?
有关为白蓝拍人的事,其实还值得补充几件。 我曾经和她在街上走,遇到歪卵。那天是深夜了,在戴城一家电影院门口,
歪卵师傅戴着一顶呢绒鸭舌帽,穿着黑大衣,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把大衣领 子竖起来,这样就使他的歪头看起来不那么歪。说真的,要不是有几个人在打他, 我根本就不能认出这是歪卵师傅。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你可以把歪 卵想象成一个异装癖,一个露阴癖,但绝对想不到他会这么酷地出现在深夜的电 影院门口。
歪卵师傅被打得很难看,打人的是老流氓。小流氓打人喜欢打脸,老流氓是 往身上踹,脸上一点血都不会有。四个人围着歪卵,把手抄在裤兜里,来来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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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踹他,把他当成是个足球。这种取乐式的打法,一般不会伤人,但完全不把对
方的实力当回事,伤的是自尊心。这也就是歪卵,换成是我师姐,早就把四个鸡 巴都咬下来了。
后来我和白蓝去救人。我仗着力气大,先拽开一个,那位手还抄在裤兜里, 趔趄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歪卵师傅嗖的一下就跑了,我也想不到一个开刨床 的歪头竟然能跑那么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夜幕中。那四个人也很惊奇,本来是 在欺负一个小个子的歪头,忽然歪头变成了壮汉,就是孙悟空变身也不可能这么 快。第二天我还特地就此事去问歪卵,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蜷缩在刨床 后面,拒不承认有这件事,别的师傅也说不可能,穿大衣戴眼镜的歪卵,这简直 是个神话。我越发不信,要扒他的裤子,看看他屁股上有没有青紫。歪卵跳起来, 也是这么嗖地跑掉了。我这才发现,短跑乃是歪卵师傅的绝技,经常在关键时刻 使他逃脱危险。
那天我就惨了,本来是见义勇为,结果受害者跑了,如果打架,就是流氓斗 殴。我还在犹豫,到底是该拖着白蓝狂跑,还是让白蓝先跑,我留下来死扛。后 来觉得手上多了样东西,一看,是一块砖,黑乎乎的粘着泥巴,是白蓝把它递到 我手里。我心里又激动又无奈,这时她冲我眨眨眼睛。
那四个人之中,有一个高大的长头发对我说:“你好像是路霸的弟弟吧?” 路霸是我堂哥的绰号,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直在电影院一带混迹。我立刻就 承认自己是路霸的弟弟。长头发说:“嘿,你小时候我带你去收过保护费的,你 还记得吗?”我说我不记得了,好几年前的事了。长头发说:“好几年不见,你 变化太大啦。”这话就奇怪了,既然变化太大,怎么又把我认了出来?长头发接 着说:“你现在长得跟路霸一模一样啦。”
那次我手里拎了砖头,最后谁也没拍,白蓝又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