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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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愤怒从梁秃子身上蔓延,并殃及长脚。管工负责管道维修,管工班唯一 千活的就是长脚,不恨他恨谁啊?有时候,下班洗澡,洗淋浴的人会忽然大喊:
“哎哟,硫酸管子又漏啦!长脚呢?”别人就报告说,长脚在大浴池里泡着呢。 这时,就会有三五个师傅,把长脚从水里捞上来,冲着他大骂:“长脚,操你妈, 修管子去!”长脚涨红了脸,一声不吭,湿淋淋地套上棉毛裤就往外跑。当他冲 出去的时候,楼上女澡堂的窗口伸出几十个湿漉漉的脑袋,冲着他齐声大骂:“长 脚,操你妈,修管子去!”
有关长脚,照他自己说,活在一个生不如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 是疯子,他们平时很正常,看见长脚就会变成疯子。他就是一个令人发疯的 KEY。 我建议他去做手术,把腿锯掉二十公分,别人就不会欺负他了。工厂就是这样, 如果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就会引起别人虐待的欲望。
长脚东躲西藏,后来终于把管工班的师傅们惹急了,他们一锤子敲开了长脚 的工具箱,从里面搜出来一叠复习资料,找了个火炉,一把烧成了灰烬。长脚从 外面回来之后,发现工具箱洞开,自己的复习资料不见了,就对师傅们说:“别 开玩笑了,把资料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说:“我保证不躲了,你们把资料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拿起一把扳手,说:“去你妈的,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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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操起扳手,举到空中。师傅们瞪了他一眼,然后把帽子都摘了下来,说:
“往头上敲,你敲一下,我就工伤半年。”长脚看着那七八个脑袋,首先,他不 敢敲,其次,他也不知道该敲谁好。扳手最终敲在了师傅们的棋盘上,那些棋盘 都是钢板做的,用刮刀在上面画出格子,扳手只能敲出一声巨响,以及一串火星。 师傅们哈哈大笑,长脚放声大哭,往河边跑去。
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连师傅们烧书也看到了。有个 老师傅说,管工班的师傅很厉害,当年造反搞武斗,他们拿着长枪(其实是一根 两头削尖的管子)攻打图书馆,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长脚那几本破书算个鸟。 长脚虽然窝囊,但还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桥 上。长脚趴在桥栏杆上,对着河中的货船掉眼泪,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 要噎死过去。我们怕他跳河,就抱着他的腰。我奶奶说过,撞墙抱头,上吊抱脚, 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杀者的办法。长脚却不肯离开,双手抓住桥栏杆,双脚抵 住桥沿,好像一张弓一样被我们拉开,这就更不能放手了,因为一松手就会把他 弹到河里去。最后小李把手伸到长脚腰眼里,点了一下,他就松了劲,我们把他
扛到街上,长脚坐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女人一样啜泣。 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护住长脚,防他再跳河,长脚脸上哭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
泪痕。路过的工人对我们喊:“路小路,李光南,你们俩又欺负长脚!” 长脚哭够了之后,对我们说:“我要辞职!”
“去哪里啊?”
“不管去哪里,我就是要辞职。”
“可是你去哪里呢?” 长脚说不出来,我们也说不出来。九三年,坐在河边,河很宽,河水是黑色
的。去哪里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再问自己,我从哪里来? 我是谁?这他妈不是一个电工该想的问题。长脚是不可能辞职的,他只会做管工, 我甚至还不如他.我只会拧螺丝拧灯泡。后来厂里跑出来一个车间管理员,指着 长脚说:“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已经哭累了,只能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走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香烟,等烟燃尽了,我拍拍屁股,和小李一 起去换灯泡。
第八章 野花 我离开工厂之后,有很多个夜晚,都在稿纸上描述它。有时候我把它写得非
常伤感,有时候则非常快乐。我从来没有写过白蓝,除了这一次。即使是在我三 十岁以后,写到她,也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我不能一次就把她说完。我做 不到。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将一次次地把她放下,又重新拾起。我用这种方式 所表达的已经不是爱了,而是怀念。但是这种怀念来自于我身体最深的地方,是 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不仅是白蓝,还有其他人。
每一个秋天,站在白蓝的医务室里,都能看到工厂外面的野花。那是一种没 有名字的花,大多数是黄色的,还有一小部分是橙色的。这些低矮的野花沿着工 厂的围墙,一直开到远处的公路两旁,它们非常绚丽,像很炽烈的阳光照射在地 面上的颜色。连片的,绵延的,在阴暗的地方似乎要断绝,但在开阔之处又骤然 呈现出一片盛景。这种野花的花期很长,从十月开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们都 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用一种骄傲而无所谓的表情。在它们盛开的季节里,有些路 人随意地采摘它们,然后又随意地抛弃在路上,车辆碾过,黄色的花瓣被挤压得 粉身碎骨。即使如此,也无损于它们本身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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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站在医务室的窗口,有时她不在,门没锁,我也擅自跑进去,站在那
里。她进来之后发现我在,起初她不说什么,后来次数多了,她说:“小路,没 有人的房间,除非是你自己的房间,否则不要随便闯进来。”我说:“你说话这么 绕,我一句都听不懂。”她摇了摇头说:“跟你讲不明白。最近又被胡得力抓到了 吗?”我说:“没有啊。我最近很老实。”每当说到胡得力,她就会再加一句:“你 是个叛逆青年。”
我对她说,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这个样子,迟到早退,翻墙骂人, 诸如此类的坏事,每个工人都可以去干。假如我去写诗。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 逆青年。我还说到我堂哥,那个收保护费的,他也不是叛逆,他们黑社会里面的 规矩比厂里大多了,谁敢不服?假如他去考大学,那他就是黑社会之中的叛逆青 年。这种叛逆很少的,它不会被人扁,只会被人嘲笑。我一直认为,被扁的理想 是值得坚持的,被嘲笑的理想就很难说了。
白蓝听了这些,就说:“我没说错,其实你还是个叛逆青年。”我听了这话, 无言以对。
九三年春天,我曾经和她一起去参加过化工局的一次先进事迹报告会,当时, 每个厂派十个代表去参加,工会组织的。我在工会的名声还是不错的.工会的徐 大屁眼选了几个优秀职工,后来想到我和白蓝曾经救过德卵,这也勉强算是一件 先进事迹。徐大屁眼就把我喊过去,通知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了,去局里听报 告。我对报告不感兴趣。但可以不用上班,当然乐意,何况是和白蓝在一起。
那天我和白蓝骑着自行车,来到化工局的礼堂。里面挂着很大的红色横幅, 灯光明亮,人头攒动,好像有一种开宴会的气氛。白蓝说,坐到角落里去吧。我 不干,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说我脑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领导坐的,那就第二排吧。 我们坐在一个半秃的脑袋后面,我点起一根香烟,白蓝说这里大概不能抽烟,我 返身一看,后面至少有十七八个工人都叼着香烟呢。听报告的时候,前面的领导 也抽烟,台上的先进模范也抽烟,那时候没有所谓禁烟的概念。只要不在生产区, 只要不会炸死人,香烟是随便抽的。
出乎我的意料,先进事迹报告会很好听。有人掉进污水池,另一个人去救他, 那人救上来了,另一个人死了。有人勇斗歹徒,歹徒来厂里偷钢材,英雄拿着一 个手电筒对付四个拿刀的,被捅成重伤,当然他的手电筒也砸中了其中某个歹徒。 有人一年四季免费给厂里职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闹着要跟他离婚,因为他干这个 有瘾,连家里房顶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见毒气泄漏,非但不往外跑,还冲进去关 阀门,群众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
我听了这些故事,对白蓝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救德卵很伟大,可以上台做报 告,现在才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个鸟毛。这些先进事迹太厉害了,你看过《圣斗士 星矢》吗,他们简直就是圣斗士。白蓝说。闭嘴,什么神斗士的,乱七八糟。 后来上来了一个老头,是个老英雄,他为了修一台进口机器,把左手的四个 手指头,连带小半个手掌全都轧掉了。他伸出左手给我们看,那只手上长着肉乎 乎的四根东西。老英雄盛赞医生的再生手术,那个手术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 上开一个口子,把他的残手埋到肋部,缝上,这样子就像一个人总是在掏自己的 钱包一样。过几个月再拿出来,残手之上就长出了一块肉,但这块肉是不分叉的, 看起来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机器猫小叮哨,医生再用刀子把这块肉切成四条,好像 削胡萝卜一样削成手指状,再包扎起来,就成了四根手指。当然,也可以切成八
条,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鱼一样。 我听到这里,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后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残忍,胃里不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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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我扭头瞥了一眼白蓝,她聚精会神地对着老头看,还频频点头,很有兴趣的
样子。我忘记了,她是医生,不是变态。 那天听完报告出来,已经五点多钟。我说:“以后这种报告我再也不来听了,
本来是四点钟下班的,听个报告搞到五点多,不合算。” 白蓝说:“去吃饭?我请客。” 我们在街上找饭馆,我和白蓝没有固定吃饭的老地方,我说去吃面,她说吃
面太寒伧,吃西餐吧。后来我们跑进一家牛扒城,闹哄哄的全是人,这是戴城唯 一可以用 33Y..吃东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点像猪肉店的砧板, 凳子也是他妈的条凳,只不过比面馆里的条凳更宽更长。服务员端着刺啦刺啦的 铁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饭,对着一个二十九英寸的电视机狂唱卡拉 OK,唱的是张学友的《吻别》。这根本不是西餐厅,我在电视里见过西餐厅的, 那里很安静,还点蜡烛,服务员穿得像新郎。白蓝说:“你说的那是法国西餐厅, 这个是美国西部的西餐厅。”
我们坐下来,在一群女中学生之中,大家都坐在一张条凳上。有个女中学生 胸部特别大,她图方便,把两个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铁板牛扒端上来之后,刺啦 刺啦的全都溅在她的胸上,她尖叫着跳了起来。我看得好玩,白蓝拧了拧我的胳 膊说:“不许朝人家看,小流氓。”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李晓燕奶奶的事情,当时我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后来 我想到李晓燕的奶奶已经死了,心里有点难过,我就不笑了。这件事情我一直希 望它没有发生过:我没有看到过麻袋片,或者,她没有跳楼。这样我都能过意得 去。
我和白蓝是并排坐着的,这么讲话很不方便,后来我骑在条凳上和她讲话。 她没法骑,她那天穿着一步裙,就算不穿裙子,她也未必愿意骑着凳子和我说话 吧。
她说:“小路,你自己知道吗?你和别的青工不一样。” 我问她:“不一样在哪里?”
“我说不上来,你以后也许能去做点别的。”
“做什么呢?”
“你不要用这么弱智的方式和我说话,可以吗?”她瞪我一眼。 我说,我来告诉你吧,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的数学老师说过,我是一
个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这种人比比皆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悲观的人 很少很少,有些人本来应该悲观的,可是他们打麻将唱卡拉 OK,非常快乐。我 身边全都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来看这个世界。悲伤的,还 是乐观的。我小时候认为,一件事情要么是快乐的,要么是悲伤的,它们之间不 具备共通性。可是我终于发现,悲伤和快乐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呈现,比如你咬 了王陶福的老婆,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好玩的事,都笑死了,但我却感到悲伤。 我悲伤得简直希望自己去代替你咬她,这样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这就是我和别人 的不同,仅仅是微小的不同,不足以让我去做点别的。我和我身边的世界隔着一 条河流,彼此都把对方当成是神经分裂。
那天我在吵吵闹闹的牛扒城,用很低的声音说,白蓝,我爱你。但那地方太 吵,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说完这句话,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想放亮嗓子再大声说 一次,但我又觉得,这件事情连做两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为了爱她,第二次 纯粹只是为了让她听见。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后来,我吃完了一盘黑椒牛排,感觉像什么都没吃,这牛排还不如我们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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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猪排呢。我也不想吃下去了,没心情。我发给她一根香烟,她摆摆手。说:“我
们走吧,闹死了。”这时候,卡拉 OK 里开始放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 这次是原唱,很好听。
出门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往新知新村方向去,先是推着自行车走,走累了就 骑上自行车。我给她讲些班组里的笑话,长脚,六根,元小伟。她有时笑,有时 皱眉头。
在新知新村,她停下自行车,我习惯性地调头回去。她说:“你上去坐一会 儿吧,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我就停好自行车,跟着她往楼上走,楼道里黑乎 乎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上楼要走在女士前面。我只知道跟着她走,一步裙很性感, 我眼睛正对着她的裙子,虽然楼道里很黑,还是看了个一清二楚,躲都没地方躲。 如今让我回忆白蓝的家,我能想起来的是:那是一套两室户的老式公房,房 子的质量大概和农药新村差不多,没有客厅,阳台很狭窄。这套房子几乎没有装 修过,水泥地坪保持着毛坯房的本色,窗框是木制的,刷了一层绿漆,已呈剥落 之状。她就独自住在这套房子里。她拉亮电灯,到厨房去烧水,我独自坐在朝南 的房间里。不久之后,她端着一碟瓜子进来,说:“在烧水,等会儿泡茶。吃瓜
子?”我说我不吃,但是可以抽烟吗?她说:“你随便,烟缸在书桌上。” 她的家具非常简单,几近于宿舍。唯一有点特色的是靠墙放着个书架,里面
有几排医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烹调,外语,古代诗词。趁她去倒茶的工 夫,我抽出一本《妇产科病图鉴》看了看。那本书里面一张照片都没有,全是用 素描手法画出来的器官,还打上阴影。等白蓝端着茶进来的时候。我正翻到葡萄 胎那一页,以我当时的智力,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孕妇怎么会生出一串葡 萄。
她从我手上呼地抽走了那本书,用鄙夷的口气对我说:“你看这种书做什 么?”
我说,随便看看而已,又不是黄书。我很同情给这本书画插图的人,我的一 个亲戚就是学美术的,要是学了美术最后就是给妇科病图鉴画这种东西,那也没 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做电工呢。白蓝说:“贫什么嘴,这是科学!”
后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些字。她对我说:“你看看 这个。”我一看,是一份夜大招生函。我说这个东西我知道,长脚就在考夜大, 被人像狗一样追来追去,都快跳河自杀了。白蓝说:“你不要吊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