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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收获 2007第6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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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 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 犯者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烟.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 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 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 j 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 工作台。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 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面换衣服,抽烟,
  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 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 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 目送着这块大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 后来我见到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 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
  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 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 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 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 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 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 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 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傅?”  德卵说:“你师傅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 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
  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 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处漏风的冰窖, 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 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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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钳工班的人就生活在这里。夏天没空凋,只有两个生了锈的电风扇,把
  热风往人头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 地面上,咝的一声,两分钟就干了。对付如此酷热,只有不停地洒水降温。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 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 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学徒工的任务很简单,夏天洒水,冬天捡燃料。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傅,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
  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师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 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 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 一份差使,起初并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 燃料中,废橡胶和煤块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报纸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 破布头碎纸片。我捡破烂的时候,厂里的阿姨会突然叫住我:“来!小学徒!来!,
  '我屁颠颠地跑过去,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把糖塞进自己嘴里,把 糖纸扔进了我的背篓里。我就这么成了个流动的垃圾箱,谁叫我,我就得跑过去。 有一次,一个阿姨在女厕所门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没敢过去,怕她把草纸扔 在我背篓里。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 你再这么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清洁工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样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说的,我好歹也 算是高中毕业的人才,怎么就成了个捡破烂的呢?那几天回到家,我爸爸问起工 作上的事情,我就说,我干得挺好的,正在学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问:“你刚 干了两天就让你学修水泵,不会吧?”我问他:“那我该干什么?”我爸爸说:
  “你应该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泡开水,给师傅擦自行车……” 我心想,爸爸,你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在捡破烂吧?这他妈就是你给我找的工
  作,我要是靠捡破烂能捡进你那个化工职大里去,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关于捡垃圾的种种,我没告诉别人,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在厂区里转悠的时
  候,经常看见同一届的学徒工,拎着六个热水瓶笑嘻嘻地从水房出来,健步如飞 往班组里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见他们,就说:“新来的学徒工呶。”然后她们又看 见了我,冲我喊道:“捡垃圾的小学徒,过来!这儿有废报纸!”
  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垃圾筒里 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我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 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 头阴着脸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 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屁股后面唠 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 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已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你他 妈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后来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 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 捡垃圾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
  我捡了一个礼拜的垃圾。后来,我师傅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 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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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捡垃圾?”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
  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 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 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人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 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 巴,见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 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 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 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运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 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 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
  我师傅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 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 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 来越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 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 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傅 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嗑着瓜子 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 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
  “师傅,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
  “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
  “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 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埘金条的了解 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 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 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 想而已,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
  “老牛逼!又带徒弟啦?” 老牛逼喊道:“黄花小伙子!借给你过瘾吧!” 阿姨喊道:“留给你老婆过瘾吧!”
  我听了这话,嘴里就犯嘀咕。老牛逼问我,你在嘀咕什么。我说,妈的,老 阿姨。老牛逼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歧视老阿姨,在工厂里要是得罪了这些阿 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学校里以前有个总务处的阿姨,她患 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总是脸色潮红,嘴唇像抹了口红一样鲜艳夺目。她的把 戏就是查卫生的时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点脏的,就让 我们重新擦。我们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她就说,窗框要擦到我们能用舌头去舔, 那才算是擦干净了。这种说法很无理,不如直接用舌头把窗框舔干净算了。
  我对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惧感,就像我埘二十岁的姑娘天然地抱 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连小姑娘都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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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阿姨当然就更神秘了。
  后来老牛逼向我具体解释了“阿姨”。老牛逼说,厂里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 五岁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岁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统称阿姨,这和 家里做保姆的阿姨是两回事,更不是我妈妈的妹妹。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性 都能计人阿姨的行列,就是说,她至少得有点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残存的、些微 的、装出来的。假如是一个嘴唇上有胡子、腰围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 叫老虎。好比我说的那个总务处阿姨,她其实就是老虎。两者的区别是,阿姨只 会朝你翻白眼,斗斗嘴,捶捶粉拳,老虎则是凑到面前一口唾沫吐过来,还会大 哭小叫,抓女人的头发,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说,认清阿姨和老虎,对我的生 命财产很有好处。
  厂里的女人,就这么被他分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种规格,“老虎” 在此规格之外,属于劣质产品。他还说,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变成小阿姨,小阿姨 会变成老阿姨,这是自然规律。
  老牛逼说,阿姨得哄着,她们会和我发生长期的关系。我想不通,我这个年 纪凭什么会和阿姨沾上边。老牛逼说,现在当然不沾边,可是等我在工厂里年复 一年地干下去,变成一个中年钳工,身边那些小姑娘也就晋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 到那个时候,新来的小姑娘是绝不会和我说话的,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找同龄的阿 姨,说一段黄色笑话,然后等着她们来捶我。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闷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傅老牛逼早就预见到了我会 有一个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老牛逼 给我的启示是,我必须马不停蹄地在厂里跟各种小姑娘打交道,与她们混熟,可 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水。我会和她们一起 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假如等我中年以后,连阿 姨都没得哄,就只好做一个歪卵那样的倒霉蛋,被所有的人嘲笑。
  我师傅老牛逼之所以成为厂里的名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泡老阿姨,而是因 为他打过车问主任。
  我堂哥也打过车间主任,他把一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打成了猪头,还在他 耳朵上咬了一口。农药厂的保卫科找我堂哥谈话,他进了保卫科把衣服一脱,露 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闹海。哪吒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提火尖枪, 完全临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部动画片。保卫科的人看到这个刺青,没多说 什么,放他回家了,过了两天他们把我堂哥给开除了。
  老牛逼打车间主任,据说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走 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抡起一个烟缸,朝车间主任脑袋上拍了三下。这三下把车 问主任打成了脑震荡。车间主任醒过来之后,托人给老牛逼送去了一条牡丹牌香 烟,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我曾经很仰慕地对他说:“师傅,你那么牛逼,敢打车间主任。” 老牛逼说:“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电闸。”
  “怎么拉电闸?”
  “厂里扣你奖金,你去把电闸拉下来,所有的车间都停产。”老牛逼说,“这 个最牛逼。”
  “你拉过电闸啊?”我联想到农药厂的阿三.这个猪头造个谣就被抓进去劳 教,拉电闸必定是判刑无疑。
  老牛逼说:“我没拉过电闸,有人拉过。”
  “抓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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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厂长办公室给炸了。”老牛逼说,“厂里牛逼的
  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后来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钱是
  技术,全厂五百多个水泵,没有他不会修的。除此之外,他还会修自行车、助动 车、各类机床,甚至是食堂里造面条的机器。七九年的时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维修 技术标兵,把一台日本进口的真空泵给修好了。后来他拍伤了车间主任,自己也 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什么机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里一律 报废掉,换新的。厂里知道他技术好,耍牛逼,拿他没辙。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资 本,假如像歪卵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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