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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收获 2007第6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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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病房里开着一盏小灯,只见老先生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一会儿想儿子刚从北 京飞回深圳,又要从深圳飞回北京,飞来飞去的人家生意还做不做?还不是怪你 这老头子折腾人!一会儿又想,外孙要考大学,女儿跑到北京她家里谁管?影响了 外孙的前途谁负责?再亲不过隔辈亲,外孙可是他老人家的心尖子……
  护士进来查夜,发现老先生还没有睡着,就让他吃两片安眠药。张仙北从来 没有吃安眠药的习惯,但是此时,护士已经一手举着半杯温水,一手拿着安眠药 片,像幼儿园老师似的殷切地望着他了。张仙北先生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就一闭 眼吞了下去。他嘴上说谢谢,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到了医院还有什么人身的自由? 还有什么人体的尊严?人老了,就剩下倒霉了……张仙北先生就在安眠药的帮助 下,怀着满腹的牢骚进入了梦乡。
  清晨,他从梦中醒来。梦的什么全不记得了,睁开眼,只见张军和张小倩都 站在床前。一双儿女关切怜悯的眼神,使张仙北突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 如何面对这温情的目光。他侧身假装咳嗽,然后仰面躺在枕头上,把被子往上拉 了拉,企图避开他们的眼睛。
  “爸,您觉得好点吗?”张小倩的声音透着那么不自然,好像感冒了。
  “唔,唔。”
  “爸,您没什么大病,片子医生看了,就是胆结石。”张军说起话来轻言细 语的,完全没有平常那一副北京侃爷的潇洒劲儿了。“石头都满了,医生说了, 不算大手术,打三个洞就行了,不怎么疼,好多人都把胆拿了……”
  张仙北听儿子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无非是怕自己有顾虑。唉,真是十年河 东十年河西呀,轮到儿子来哄老子了。想了想,他就替儿子解围:
  “小手术,没什么,其实你们都不该来的……”
  “爸,你说什么呢,您过生日我就想来的。”张小倩急急地打断了老人的话,
  “就因为您那外孙准备高考太紧张了……” 说起宝贝外孙,张仙北立刻来了精神。他详细地问了外孙的学习成绩,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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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孙准备报考的志愿,问了外孙的身体状况。张小倩和张军也看出来了,这时把
  老爷子的外孙搬出来才是最佳良药。 于是,主治大夫来查房时,立刻决定了明天就给老先生做手术。  虽说是小
  手术,但是需要全身麻醉。这对于张仙北这样年龄的老人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 风险的。不过,他还算是幸运,遇上了很好的麻醉师,遇上了很好的主刀大夫。 因而,推出手术室时,虽然他面无人色,但意识基本上恢复了。只不过他觉得手 不是自己的,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经意间他看见了儿子眼中的泪光,他知道自 己一定是狼狈不堪惨不忍睹。
  两个小时之后他完全清醒了。女儿红肿着双眼俯在他的眼前,用湿棉花棍儿 在给他擦嘴唇。大概是手术后不让喝水,他想。他假装想睡觉,闭上了眼睛。其 实,他是竭力避开儿子女儿,仿佛他承受不住那久违了的亲人的爱抚。这时,他 本不该想起的人却幽灵般地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永远不敢想起 的妻子。他从不对外人提起她,哪怕是对儿女。那是他心中的神圣!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祈求神佛。那并不是信仰,而是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此时,当张仙北躺在病床上,连举手之力都失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无比的悲 怆!他祈求有一种来自天国的力量听他诉说:诉说他那无法与人言说、无力摆脱 的绝望;诉说他那必须活下去的煎熬;诉说他那回天乏术的躯体;诉说他那必须 面对的孤独!然而,救命的神在哪里?没有什么力量能解救他灵魂的悲苦,没有什 么力量能安抚他早已破碎的心。老人只能孤独地去面对苍天的不公!
  黑夜来临,病房里安静下来。请来的护工坐在他的床边。张仙北先生曾向儿 女表示他不需要护工,但是,如此景况之下,他已经完全无力左右他的生活。他 苦涩地想:人嘛,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张仙北,你大概也到了唱挽歌的时候了!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到了枕上。他本是避开护工侧身而卧的,这时,只觉得那泪水 经过鼻梁流到了耳边。张老先生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碎泪已干,他哪里知道,这已 不是泪水,这是他的心在滴血!
  手术很成功,三个小刀口还没有手指甲盖儿大,恢复得挺好,不到三天,他 出院了。病了一场,挨了一刀,他又活过来了,脾气照旧。
  俗话说得好:千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张仙北先生可办不到,他是好了伤疤 就忘了疼。这不,他把那灰暗的日子里自己想好的遗言:什么“人之将死,其言 也善”啦;什么“死者为大,你们别嫌我哕嗦”啦;什么“言教不如身教,不要 娇惯下一代”啦等等,等等,统统的忘光了!对于自己那两天瞬间的软弱,他更 是嗤之以鼻:什么“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是才女,就是太消沉,让她“独自 怎生得黑”去吧!那不是我张仙北!
  张仙北先生就是这般无胆英雄似的回到了家里。可是,张军和张小倩可没有 他老先生那么盲目的乐观。这次算躲过去了,万一再来一次呢?对于一个老人, 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是更加不放心老人独自生活了。两人商量好 了,无论如何这回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坚决送他老人家进养老院。
  不过,这次他们不是硬劝,而是赖着不走。天天跟老爸泡在家里,给他老人 家做饭呀,陪他老人瞎聊呀,一块儿看电视呀,反正就是不回去。眼看着不肯离 去的儿女,张仙北没招儿了,他一咬牙同意了。这可把兄妹俩高兴坏了,赶紧通 知早就联系好的高级养老院,开车把父亲送到风景幽美的养老院里,看着父亲在 单间里住下,兄妹俩才放心地离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张仙北先生根本没有看清楚养老院什么模样,就找个借 口向院方请了假,自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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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他好比一只受伤的老鸟,飞回到自己的巢穴了。在那高高的树梢上,它仰望 着天际:灿烂的太阳,和煦的风儿,清凉的雨丝,抚慰着它伤残的翅膀。它静静 地伏卧在它的巢穴里,享受着咀嚼着昔日的欢乐,它拥着心中独自的神圣,纯静 如水的心灵在宇宙的上空遨游。它没有等待,没有期盼,没有呵护,却拥有上天 的垂怜,拥有远方儿女的心的祝福。对于一只老鸟,这就够了!
  张仙北先生就是一只老鸟,他回到了他的空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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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歌
  A
  龙庭小区北大门东侧,有一家修理摩托车的铺子,名叫“字速”。那时候秦 波的轻摩还没被偷掉,轻摩小毛小病不断,所以他经常去那儿。铺子是江西人开 的,里面有四个老俵。三个男的,是三兄弟,都是二十几岁。他们姓马。秦波发 现,人们都习惯于把老大叫做大马,老二是二马,老三自然就是三马了。还有一 个女的,年纪看上去比三兄弟都要大,但她事实上是年龄最小的。她叫刘国珍, 是大马的女朋友。
  他们的铺子到处都是油腻腻的。秦波每次去过那里,回家的时候,上楼的时 候,都会觉得脚底打滑。铺子是一间只有门没有窗的门面房,最里边搭着两张床, 暗暗的,想必也是油腻腻的。两张床,四个人,怎么睡?秦波想,多半是二马和 三马睡一床,大马和刘国珍一起睡。
  大马看上去人很厚道,技术也不错。秦波的轻摩,不管有了什么毛病,交给 他,一般都能解决。如果是小毛病,比方说漏油,或者火花塞点火不太灵了,他 就站在那里,看大马修理。般都是大马修,二马和三马有时候当当下手,有时候, 就像没事人似的,在旁边干他们的活,或’者和刘国珍一起坐在塑料小凳子上, 看床角落里的破电视。
  “你这两个弟弟,是亲弟弟吗?”秦波问大马。 大马说:“是亲弟弟。” 秦波说:“他们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 大马说:“他们像我爹,我像我娘。” 秦波说:“三兄弟一起出来打工呀?只有你爹妈在家了?” 大马说:“我还有个妹妹,在家。她是老二。 秦波说:“你妹妹不跟你们一起来这儿打工呀?”
  大马说:“我爹妈不让她出来。我爹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能出来,出来要 做鸡的。”
  秦波说:“你们家怎么有四个孩子呀?” 大马说:“我们那儿都生很多孩子,哪像你们这儿,只生一个!” 秦波看大马修车,和他聊天,二马三马,还有刘国珍,从来不插嘴。他们要
  么就是在一边干活,要么就是看电视。刘国珍似乎永远在看电视。 只有一次,秦波看到刘国珍站起来取了电饭煲的内锅,装了米到铺子外的水
  龙头上淘米。她的工作,显然是负责做饭。她一边淘米,一边还伸长头颈看屋子 里的电视。她真喜欢电视。
  如果轻摩出了大毛病,秦波就把车放在“宇速”,第二天再去取。 有一次,车半途坏了,在大雨中怎么也发不动了。秦波推它,推了一段,觉
  得太累。于是就将它在路边锁上了。他空手走回来。走到“宇速”,把车钥匙给 大马,对大马说:“大马,我实在推不动了,你去帮我弄回来吧!”  秦波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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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给大马,告诉他车大致停在什么地方。大马知道秦波的车号,他就冒雨去了,
  伞也不打。雨过天青,秦波去“宇速”,大马已经把他的车修好了。它停在铺子 门口,干干净净的。
  每次去大马那儿,秦波的脑子都不太肯安静。他一会儿看一眼他们两张油腻 腻的床,两张床靠得很近,一会儿呢,打量一下刘国珍——她总是在看电视,铺 子只有大门,没有窗,它其实只是住宅楼底层的车库,所以里面总是很幽暗。电 视的光,在刘国珍的脸上闪耀,她看上去冷淡,但很健壮。秦波想,晚上大马和 她睡在一张床上,当然免不了要做爱。他们是在什么时间做爱呢?是一上床就做, 还是等到半夜,等二马三马睡着了之后才做?他又打量二马和三马,他们木木的, 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他们即使睡着了,也不会听不到哥哥和刘国珍做爱的声 音。他们只要做起来,二马三马就一定会醒。他们醒来,会是什么反应?什么感 受?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两张床靠得实在太近了!
  有一天秦波骑着轻摩回家,他的车很响,他开着它,就像开着一架直升机。 尽管如此,路过“宇速”时,他还是听到有人在大声吼叫。围观的人不少。他停 了车,不知道大马铺子里出了什么事,他拨开围观的人,挤进去,看到大马在打 二马。他打得很凶,用一根铁条在抽二马。二马鬼叫着,但他不跑,也不反抗。 很明显二马流血了,手护着脑袋,不知道血是从手上淌出来的,还是脑袋上。对 二马来说,大马显然很有权威,长兄如父,大马这么下狠劲打,二马竟然不回手, 也不逃跑,只是嚎。
  秦波夺下大马手上的铁条,说:“大马你是怎么啦?你想打死他呀!” 铁条油腻腻的。大马的手上,身上,也都油腻腻的。 刘国珍还是坐在那里看电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马在铺子外面给一辆摩托车卸轮胎,也像个没事人似的。 不管秦波问什么,大马都不说话。大马不说,其他的人也自然都不说。三马
  干活,刘国珍看电视,二马也不嚎了,捂着脑袋在屋角落里站着。 围观的人一定是觉得没什么好看了,相继都走了。 二马见外面人都走了,就走出铺子,到水龙头上洗自己的血。先是把手洗净
  了,再撩水擦脑袋。 秦波相信,在大马的所有客户当中,他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他每次去,都要
  和大马说许多话。他的轻摩质量很差,但每次出了毛病,大马都尽力把它修好。 秦波曾表示,要扔了它,换一辆摩托。大马则劝他不要花那个钱,“能修好你就 接着用!”大马说。
  龙庭小区周围,开了很多店,有玻璃店,有五金店,有水暖店,有专门经营 灯具的,还有做铝合金门窗的,有做木楼梯的,还有水果店、小饭店。都是外地 人开的。什么地方的人都有:江西人、安徽人、山东人、四川人、河南人、湖南 人、山西人、福建人,还有苏北人。这个县城不大,但外来人口很多。晚上逛街, 或者星期天去超市,走来走去的全是外地人。似乎天南海北的人,全跑到这个县 城里来了。秦波记得,十多年前,这个小城非常宁静,一到晚上,街道上就几乎 见不到什么人。只有树的影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水一样流淌着。有风吹过,树叶 就沙沙地响,影子就流淌起来。
  现在,如果是星期天,最好不要去邮局。里面挤满了人,挤得难以插足。都 是打工仔打工妹,往家乡寄钱,寄包裹。街道上的银行柜员机,一天到晚都不闲 着,总是排着长长的队。秦波曾经非常不解,怎么会有那么多外来打工者取钱呢? 他们怎么会总是在提款呢?后来他妻子岑洁告诉他说,这些外来工,他们要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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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时候,哪怕是花一点点钱,也都是去柜员机上取。花多少取多少。他们是觉得
  钱放在身上不安全。他们取出钱,花剩下来,还会再存进去。他们这么做,柜员 机当然要忙了。
  有人说,这个江南的县城,如今本地人所占的比例,只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 一了。它已经成为一个以外来人口为主的小城,到处都是外地人。
  秦波相信这个统计还是保守的。因为据他观察,整个龙庭小区,已经很少有 本地人了。只是靠东南边的有限的几幢楼(十来幢联体别墅)还住着一些本地人, 其他的楼里,住的似乎全是外来人口。原先住着的本地人,渐渐都迁了出去,外 来人或租或买,慢慢渗透进来,几乎占领了整个小区。这个小区不小,有一千多 套房子。包括秦波家在内的那十来套联体别墅,在整个龙庭小区显得孤零零的, 被陈旧住宅楼包围,被外地人包围。秦波相信,龙庭小区里,还一定住着不少鸡。 她们白天睡觉,晚上出去活动。有时候他在外面和朋友打牌,过了午夜回来,总 会在小区门口遇见一些穿着时尚而廉价服装的外来妹。她们显然刚刚下班。他打 量她们,她们一般都并不理会他。只有一次,两个小姐也反过来看他,她们看得 他不好意思了,他躲开了她们。她们于是放肆地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在寂静 的夜里,放荡而刺耳。秦波的心咚咚跳着,回到家里,耳朵里还回响着她们的笑 声。他有些心猿意马。
  白天则很少能在小区里看见她们。即使她们白天出现,也是另一番面貌吧, 穿着普通,没有浓妆艳抹。和良家女子没有什么差别。
  小区里原本狭窄的道路,也被各种小店侵占得更拥堵了。理发店、菜摊、烘 山芋的炉子、炸臭豆腐的、棋牌室,还有卖假古董的、烧电焊的。城管来管过几 趟,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秦波住在这里,确实感到不再像从前一样有家园感了。这还是他从小就生活 于此的江南小城么?它往日的宁静,它水一样的柔情,曾经给他以强烈的亲切感、 归属感,这些都似乎不见了。每次秦波去外地,到北方一些小城去,总会发现, 它们与他现今生活的小城是那么的相像!是的,他居住了四十来年的江南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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