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纽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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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倚在床边,瘦削了很多,见着我们,神情十分木然。克明停下来,叫她:“叶细细。”她方回过神来,有一闪的惊喜,随之又平淡下来,道:“谢谢你们了。对不起,认不比你们来。”十分之有礼而冷淡。此时大束百合旁起来了一个人,十分眼熟,克明已把他认出来了,与他招呼:“我们在笑话咖啡见过面。”细细介绍:“这是我爸爸。加维先生。”白发男子不会中文,操英语,中南部夹点泰越口音,我们客客气气的握了手。男子道:“细细脾气不好,宋先生对不起。”细细显得十分疲乏而不耐,向男子道:“热。”男子便殷殷勤勤的替他解了领上的扣,细细也就闭目,眉心紧蹙,不再说话,不知是否睡了。 男子说,“我送两位走吧。她要休息了。”
我们在医院的长廊,咯咯的走动。男子穿着大衣,戴着一顶墨绿的绒帽,两鬓飞白,时常微笑。克明随口道:“麻烦相送了,叶先生。”男子笑道:“不,我不姓叶。我姓加维。”见得克明神情迷惑,便道:“我认识叶细细时她才十五岁,在曼谷难民营,脏猫似的,我一看便喜欢她。”我们已经到了医院大堂,有病人推过,盐水一晃一晃。加维先生拍拍我,又跟克明握手,道:“细细很是个帮手。我跟她……不比常人。发生这事以后,请你不要再找她。”克明沉下了脸,道:“你似乎还以为她十五岁。”加维笑道:“如果当然我要跟她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已差不多有十五岁。”他还紧紧的握着克明的手:“听说你是一个牙医。我相信你应该是个有教养的人,不必要我把事情说的太清楚吧。”此时忽然两名男子在我们身边出现一左一右,一个黑人一个白人,都穿着大衣,绒帽结了领带。加维又道:“如果你要选择不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事,都可以。你可以跟他们打打交道。再见了,两位宋先生。”加维仍然十分亲切有礼,再拍拍我的肩。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回身说:“这原是叶细细的意愿。宋先生,爱一个人,先要尊重她的意愿,然后要爱护她。当然,叶钿细她自己也不懂得。” 克血十分沉默及沮丧。他伤口发痛,回到家吃了止痛药,又急急喝点威士忌,仍痛得辗转低声呻吟,扯起了床单。渐渐我怀疑这并非肉体的痛楚。他痛得满头大汗,我在他身旁,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都好了。都好了。克明。我在。”他只是极剧烈的颤抖,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午后,宁静暗幽,我此刻却感到温柔,如丝之无声坠地。我不知道这是否便是爱情。
细细离开那个早晨,阳光十分稀少,但是难得的好天气。克明刚痊愈便要回到医务所。他老喊亏本兼失业。叶细细居然有钥匙,推门闪进来,说:“对不起。”她剪了发,穿一件紫貂短衣,嘴唇是饱满的粉红色,看见我,只是笑道:“我要回一下曼谷。”我问:“干吗?”她不答,只掏出小包粉末:“剩下了好几克。暂时保管。你要用亦可,不过提防鼻窦炎。”我眼睛眨得老响。她见得我如此,不由笑了,道:“小事惰。枪手在我家门口等我,我还睡大觉呢。”在我显额上吻了一下,道:“我走了。东西以后有人会来搬。期间也帮我看看。”她走到门前,又想起了,从短衣口袋里“啪”掏出一朵黑玫瑰头花来:“有空还给克明或陈玉吧。其实我想想,真的犯不着。”侧起头来,仿佛跟自己告解:“单我曾经真的想过跟他结婚。我以为大家都会有诚意。”我起来拉她:“你还回来不?”她笑着没答,转身便走了。窗外停着一架黑色林毛仙,一会便开车走了。
她走后我怔然良久。总觉得她还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仔细一看,在绿白相间大磁瓦上,原来她遗下了传呼机。 我告诉克明:“叶细细已经走了。”克明却没有表情,只是坐下来,“啪”的开了一罐啤酒。手里还握着细细留下的黑玫瑰。对着电视,电视正演着黑白的《星空奇遇记》。半晌,他忽然掩着了眼,低低的道:“很亮很亮,很刺眼很刺眼。”我去关了灯。黑暗里有沉静的安慰舒适。他在黑暗里忽然扔过来一张撕下海报,海报有警局的印鉴,上面是两张照片,“通缉:涉嫌贩毒罪犯”,正是细细与加维先生。细细站在高度板前,神情很是奇怪,仿佛有点惊愕。加维先生的照片就比较像他自己,我感到了发尖的寒冷,咬着唇,忽然响了传呼机。
我说:“细细。”克明彷佛就明白了,按着传呼机,跳出了字:“十一时在曼克顿桥底,小心。”我们对望一眼,来不及说话,立刻便走。
已经多次深夜在曼克顿的街道上驶过。我脑里极为空洞,身后纽约城的灯,犹如细细的燃烧着火。我伸手紧紧的捉着克明的肩。在这不稳定的城市,我眼前只有这个人。我已经无法离开他。
已是凌晨过后。东河漆黑的流过,河边堆满垃圾。桥底还泊着几辆车子,黑人在高声说话,那边却一双白人男女在做爱,还见女子的乳房异常丰满,让男子压在车门上,尽情呻吟。我与克明在桥下走。不见有其他人的影子,我们来来回回数次,男女已做爱完毕,驾车走了,克明愈走愈快,彷佛心焦如焚。我想问,叶细细呢?头顶就来了一列地车,轰隆轰隆的輾过,我全身都震动,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克明张着喉咙叫:“叶——细——细——。声音都没在一列驶在曼克顿桥上的深底地车里了。我不禁一阵一阵的发抖,又冷又热既痛苦又愉快,分不清楚是什么,到底如何存在,而又如此绝对。突然。“砰”“砰”的爆炸声,噗落噗落的跌下来.地车隆隆的远去,更分不清楚,是否有人枪杀女子,还是只是我的幻觉。我便头痛欲裂,方发觉,没了克明的影踪。
我发狂般在黑夜的河边奔跑找他,速度令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是知道,不得了,我失去我爱的了,叶细细,宋克明,甚至我自己。
我在河边找到克明,正在默默吸烟,我只是紧紧的抱着他。
克明送我回家,“砰”的一声又出去了。我坐在床上.窗外透着暗蓝的街灯,影子重重。我但觉浑身发热,开了水喉,喝了一杯冷水,就此异常清醒,头上来来回回都是砰砰的脚步,远处有枪声,东河沉寂,头顶有一列地车驶过。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在明媚的西贡河边,还处有地对空飞弹……掩着肋骨,静静的道:“多么奇怪,笑起来都痛。”我掩着耳,克明就在我眼前,强壮而又美好,道:“我以为我爱她,我却打她。”隐隐却听到之行的歌声,她仰着脸,在湿湿漉漉的百老汇大道,唱《猫》里的Memories,低下头来,道:“我母亲是一个芭蕾舞员,在文革……所以……”而陈玉面容时常都很静,温柔如蝶,此时却不知流落何方。我摸摸索索的坐下来,突然长了年纪,便在枕旁掏出了细细留下的古柯碱,倒一列在桌上.慢慢的吸着,静静躺下,心里满是暖暖的惆怅。
我醒来已是翌日黄昏,窗外透了蓝白的闪灯,窗打开了,风一阵吹来,扬了一地的烟灰。我轻轻的起来,却听到了楼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打开门了,在细细的屋子门口,见到了克明,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警察见我,便问:“他有叶细细家里的锁匙吗?”克明答:“他不认识她。”警察又道:“宋先生,谢谢了。”和克明握手便离去。克明走到我面前,站着,低低的道:“叶细细已经死了”他脸上有蓝色的影子,伸过手来,紧紧握着我的,此时我才得知,死亡原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令我们很静默。我却升起了一种欲呕吐的感觉,在夜里亦如大白中午,一个盛夏,我汩汩的流了汗,昏眩而又作呕……。克明抱着了我,我说:“克明,我……”他便轻轻的吻我后颈,愉快而又痛楚,昏眩而又作呕。寒的是星,热的是大白正午。我紧紧的咬着下唇,抵受情欲的诱惑,克明在我耳边低低道:“离开我。离开纽约,离开我。”我的下唇麻木而微微出血,呵,这怎可以,克明是我的长兄,三十三岁.美国公民,刚在曼克顿四十二街开了一间牙医医务所,见着我,还没脱掉白袍,便一拥入怀,道:“长大了好些”在寂寂的黎明裸着上身,身上是细细的新生齿痕,坐在我身旁,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们。”在火炉旁边,细细精致如蛇,缠在克明身上……一盏明亮的牙医照灯底下,之行和克明,让小刀小钳格格晃动……陈玉在克明怀里,流着无声的眼泪,克明在幽黯的梯间,抱我吻我,叶细细已死了。我掩住了颊。 他踭地放开了我,一拳头打在墙壁上。
我转身以背向他。
我们离开了家,克明一语不发,只是驶过皇后大桥。我亦不敢招他,怕他打我。克明驶过了“森林高地”,一带都是南方美国的房子,,门明前有花径,在夜里犹见路旁枫叶都长了芽。春天还是毫无遣憾的来了。 房子极幽黯。之行来开门,脸孔煞是苍白,鼻尖泛红 ,双目仍然很清澈明亮。她看着我们,也不惊奇也不欢喜, 只道“哦。是你们。”便招呼我们入屋。
窗里只亮着一盏吊灯,地毯都卷起,沙发倒放,钢琴用麻细扎着,客厅都是杂物,地上搁着一架灰色电话,薄薄的铺了一层灰尘。之行正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在喝一杯暖的洋葱汤,地上搁着一瓶大雅菊,她此时站在这一盏寂寂的吊灯之下,腿上有淡淡的月色似的影痕。克明也不开腔,只坐在暖管上,默默的吸烟,窗外沉沉黑黑。之行才说:“房子已经卖掉,我……”忽然电话响,之行便顿了下来,铃声晃勤,灰尘一层一层的揭起,之行没有接听,由它响着。我才知道文明世界,也可以荒凉寂静。电话铃声停了,克明道:“叶细细死了,之行。”之行忽然笑起来:“多么奇怪。我弟弟在北京大学失了踪。他有问题。被留查期间失踪了。”克明便起来,紧紧的拥着她,一不小心,野雏菊塌翻了一地,闪闪发亮,都是玻璃与水。吊灯正微微晃动。克明忽然跪下,膝盖紧紧的压着玻璃碎,拾起了地上的野菊,道:“之行,让我们结婚。”之行苦笑,道:“为什么呢?我已级有了绿卡。”克明接着道:“我会令你幸福,之行,让我们结婚。”之行只一味的摇头,道:“不,不,不。”克明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在纽约安定下来,我在长岛买一间房子 我们养一个孩子,他会是土生美国人。让我们桔婚,之行。”之行只道:“不。因为在纽约,没有一件长久的事情。因为你对我的爱情也不长久。因为你跪下的时候,还没有起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之行掩脸不看克明。克明一直跪着,牛仔裤慢慢渗了血,空氧里有腥甜的气味。之行便抬起头来 迎着光,一顿足,竟然转身走了。克明缓慢而痛楚的起来,慢慢拔掉膝前的玻璃。我只是十分疲倦,在吊灯下坐着,喝着之行遗下的一杯冰凉的洋葱汤。 洋葱令我流泪,我想离开纽约。
第二次的古柯碱不再令我歉疚。它只是缓缓的进入我体内,生长着,一种透明的宁静。我难以解释。伏在窗前,夜归人的皮鞋一只一只的走过。纽约的春天,极不稳定,哇的下了雨。电话铃响,我爬爬跌跌,“砰”的撞到了门牙,不知有否碎了。满口仿佛都是沙粒。
来电的是圣地亚哥海关,一个来自墨西哥的女子,叫做陈玉,被怀疑在美非法工作。在她的行李箱里找到了宋克明的名片。宋克明不在,你们认识她吗?认识,她住在你家吗?哦,是。她如何生活呢?我们照顾她。你是她男友吗?哦,是,我们情同姐弟。
放下了电话,脸上无限痛楚,湿湿粘粘,原来我流了一身的鼻血。人便醒了一大半。方才的电话不知是否幻觉,一摸电话听筒,还是暖的,陈玉是谁,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又有甚磨依据。我怀疑我自己瞬间也会烟消雪散。
我们在一队游行的队伍里再次碰到之行。细细死后,克明变得很喜欢看电视。午夜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啤酒,半张着眼,小指却把玩着他买给之行的戒指,半睡半醒间,流下了唾沫。有时挂电话给陈玉,她的家里永远无人,她真的离开了。他便愈来愈像一个老人。之行搬走以后,显然不愿意再见克明,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电话地址,我们的生活便登时空洞了许多,永远应像住在一间灰尘布满的房子,地上有一束大雏菊,午夜铃声不绝,无人应听,只有电视永远开着。 我们在电视节目里看见了火光熊熊的天安门广场,我和克明都在香港出生,长于美国,天安门离我们很遥远,甚至完全无关。中国这一场戏剧真是精采,我们在电视离看一场又一场的示威场面,克明忽然醒过来,拉着我。
在这一个星期天下午的现场转播,新闻片离我们看见了许之行。旁白员说:“一群中国学生在中国大使馆面前抗议中国政府使用武力对付学生。”之行在人群中,戴着黑眼镜,神情很是茫然,举着“抗议纽约与北京继续成为姊妹城市”的牌子,才一个镜头,便没有了。克明却不觉站起身来,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拉着我便走。
我们在示威人群离找到了许之行,人们在唱中国国歌,有人迎着初夏的大日头,吹了小号。她单起了示威牌子,想遮一下阳光,影子凌乱而修长。克明叫她:“许之行。是我们。”她还没说上话来,克明已经紧紧的拥着她,低低在她耳边道:“时常挂念你,许之行。”之行低下头来。她瘦削了很多,脸目和克明一样憔悴。远处有十几个中国学生围殴几个在队伍中喊支持中国共产党的白人,人群起了哄,喊声震天。我俩在人群中不发一语。良久,之行方道:“谢谢”。那几个年轻学生,已把几个白人踢倒在地上,白人辗转呻吟,浑身是血。人们更疯狂了,谁又吹起了小号。之行皱眉,一会冷笑道:“多么像文革。”她徐徐的伸过手来,紧紧的握住我们的:“如今我只有你们了。”她侧着头,想笑,又道:“我是多么的软弱,一定是眼前这些事令我软弱了。”克明抱着她的脸,轻轻解开她的黑头巾,笑道:“噢,不,是因为你爱我,所以令你软弱了。”之行摇头道:“不,不,不。”有人跳上台演说了,在谈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又有人跳上台去抢麦克风,另一些人在台下喝倒彩。
有人唱国际歌,真是吵,克明在人丛中,缓缓的跪下来,紧紧的抱着之行的一只手,道:“之行……”再说已经听不清楚。我站在人丛中 非常的分神,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有人闹革命,有人吵架,有人在求婚,但求一己的安定与长久。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又下了雨,果真是夏日纽约。游行集会的人四处奔逃,扩音器材漏了电,正在烧着火花,啪啪作响。之行拉着我,另一边拉着克明。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手指上坚硬的石头压得我隐隐作痛。我举起她的手一看,原来她已经戴上克明原来买给她的戒指。克明见着,便笑道:“我随身携带十只这样的戒指,是我今天送出的第七套。七是幸运号码。”之行正色道:“你敢。”克明便在那里低声陪不是。人群此时开始散了,留下了一地的传单。来也快,散也决,原来所谓爱情,亦不过如是。不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因焉事情一件一件的突生,令我时常感到了寂寞。盛夏正午,我下了所有的窗帘,在幽暗裹感觉古柯碱的舒缓。我又多时不见克明了,他和之行在长岛置了房子,正在忙于装修。我时常独自一人。下午伏在沙发上,吸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