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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在纽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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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行坐在床沿等我,穿着黯紫毛衣,一条牛仔裤十分挺直,披着黯蓝大玫瑰围巾,黑长靴,脸目却十分苍白而疲乏,正在那里抽烟。我默默的坐在她身旁。她也一直抽烟,没作响,看着我,从我胸前的毛衣上捏出一瓣一瓣的淡紫蔻丹指甲,搁在掌心,像山茶花,她便问,“克明到底在那里呢?”我只得答,“在陈玉家。”她也十分平淡,道:“哦。”我很累很累,伏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膊仍然十分平直强壮,可以肩负很多重担。月色温柔。她紧紧握着陈玉的指甲,半晌没有话,一会才道,“许方已经走了。我把他送到了三藩市。”我便答,“这好了。你可跟克明单独一起了。”她笑了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仿佛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感恩节晚上,她戴上血红的鹿皮手套,摇摇头,道,“我还是要走了。”仿佛她又站在一盏吊灯下,凄然道:“因为你跪下的时候,还没有起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仿佛她还倚在一架簇新的银灰开篷跑车之上,快乐地转了一个圈,道:“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这些。”而她只是一顿足,要走了。又轻轻的抚我的脸,道:“宋怀明,你长大了 不要相信爱情。”

翌日我还照常回校上Pascal语言的课,心里却记挂着克明和之行,读课老听不进去,下课挂电给陈玉,总是无人应听。克明诊所的黑人护士正急,道病人在等克明呢。之行和克明的家电话老不通。我心一沉,课也不去上了,便巴巴的去找克明 长岛真是远,我怕我到达时,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这天天气幽暗而寒冷,长岛一带的一列列房子,整齐光洁,街道宽敞宁静 。偶然有穿红衣小孩踏单车而过,果然是一个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克明跟之行的家,正亮着灯,半掩着门 车房里却只停了克明的老车。天色开始黯了。我推门进去,偌大的客厅中间,满地散满水晶玻璃,纸张,杯碟的碎片,裂了的电话机,犹有羽毛在空中飘扬,枕头被褥散了一地。克明抱着头,就伏在客厅中央,呼吸一起一伏。我叫他,“克明。克明。”他半晌方抬起头来,脸上深深的划着八条爪痕,血已经干了,结着像葡萄,他看着我,喃喃的道:“之行已经走了。”我突然觉得很厌倦,便道,“克明,你还是搬回来跟我住吧。够了。”我扶他坐在沙发上,去厨房煮一杯咖啡,再为他收抬简单的行李。抬头在一块破裂的银框镜子里看见我自己 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眼目深陷而泛青,非常的非常的疲弱,头发黯哑,而神情哀伤,嘴唇不由自主的抽动.镜子也由此一抖一抖“啪”的一声碎了,影像跌了一地。我认不得我自己了。我就坐在克明身边,心平气和的道,“克明,我想离开你了。我想离开纽约。”克明闭目,也显得十分疲乏而苍老,低声说“好。 你的便了。”此时暮色渐拢。我站在窗前,天色无尽,有一只飞蛾,停在窗前,稍一拍翼,便跌在窗沿,碎成灰。原来飞蛾是死的。

外间缓缓的下了雪,这么轻这样细,不存在如幻觉。我侧着头想了想,原来今天又是感恩节。去年感恩节的情景,亦已灰飞烟灭,不存在如幻觉。我便对克明说,“感恩节了。”克明呆呆的,答:“叶细细已经死了。”他便缓缓的捉着我的手。此时我突然有祷告的冲动,跪下来,对谁说:“请饶恕我,上帝因为我们都犯了错。因为我们都自私而软弱。”我便轻轻的抱着克明,在人的自私而软弱的亲近里,寻求一点卑微的安慰。

冬日明媚,间或有阳光,或有小雪,克明搬了些许衣服回来,又到陈玉家流连不去。陈玉的社会险号码给人拆穿了,传译工作没了,她又在唐人街一间装修公司当装修工人。回得家来会做衣柜书架,她又喜欢煮中国菜,时常要我去吃晚饭。离开之行之后,克明慢慢变得很沉默。三人在餐桌上相对无言。 克明会嫌汤太凉,菜太咸,肉类又太淡。陈玉愈发像一个妻,默默无言,去把汤菜再调一调味。吃完晚饭她又会备以汤圆、糖水、水果。克明把桌面的东西一推,便去看电视,愈发一个徒得躯壳的人。陈玉跟我,对着一桌剩下的食物,默默的相看 我想劝她离开,却无法说得出口。她委屈的时候只是微微的笑,笑得非常惨然。我感到残酷,渐渐便不去走动。

陈玉却来找我。一个宁静而寒冷的晚上,她只穿一件毛衣,还踏着一双拖鞋,穿着羊毛袜,脸孔都冷得发紧了,在门前蹲着,像一只小猫。我骇然,急急忙忙的搂着她,她不停的发抖。我一时亦说不上话。细细碎碎的回忆,亲密的宁静的感觉,静静的围上来,我只轻轻的叫她,“陈玉。陈玉。”她只是一味的点头,双眼紧闭,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我拉着她,关了灯,在床上抱着她,心里并没有诱惑与情欲,只在温暖的静默的黑暗里,静默的接近她。她哭得累了,就在我怀中睡了。 

夜里我感到寒冷,阵的醒来,身旁是空的。陈玉大概已经走了,空气犹存她的气息,我轻轻的倒了一列古柯碱。生命种种的欠缺总令我若有所失。深深的吸一口,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陈玉幽幽的坐在一个角落,发静地看我,双眼一眨一眨。我只走近了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我益发的疲倦。这天下大雪。陈玉来电要我到六十二街一个单位三楼的诊所去接她。她的声音颤抖而微弱,让我极其不安。到了诊所,推门全是女的。看清楚,原来是一间堕胎诊所。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我等了一会,陈玉便从休息病房出来,已经穿好一件军绿大衣,涂了很深的口红,脸色却很苍白,成了奇异的对比。我迎上来扶她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你……”她摇摇头,轻轻说,“老早已经决定了的。请不要……”我也不多言语,只扶她一步一步的下楼梯,雪益发的大了,我们在雪中叫车子,眼前一片迷茫,我感到非常虚弱,疲惫像恶疾一样袭来,竟然就眼前一黑。梦一样的光亮,这一切就完了。然一定神,我还是我,握着陈玉的手,在一架计程车里面,温暖而宁静,收音机沙沙的摇着爵土乐,陈玉别过脸去看大雪,胸前却承了她一滴又一滴的泪。我如此疲倦软弱,并不能承接她的孤独与难堪。我感到了十分歉疚,便轻轻的抱着她的手,道,“对不起,陈玉。”她只一味的摇头,道:“不,不。是我错了”我只会重复,“呀,对不起。”她愈发的在抽泣,道,“不,是我错了。错在甚么地方 我却不晓得。”我头昏脑涨,只会伸手给她抹眼泪,整个人意识虚脱,比死更难过。此时我真宁愿死去。

我们在陈玉的床上因极度疲惫而相拥入睡。忽然有人亮了灯“噗”的扯开我们的毛毡。我不禁“哇”的叫出来。陈玉冷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而紫黑。克明气冲冲的一脚一脚的踢我们的床。陈玉非常软弱,靠着枕头道,“宋克明。够了。我非常的疲倦而虚弱。”我支撑着起来,拉着克明,在他耳边道:“克明,陈玉堕胎了。”克明还在一脚一脚的踢陈玉的床。陈玉震得紧闭双眼一字一字的道,“我要离开你了,宋克明。我无法再爱你。”克明停下来,手脚都停在半空中,道:“这怎可能?”陈玉也没了话,只是紧紧的咬着下唇 以致下唇都出了血。克明再问 “怎可能?陈玉。难道你不相信我爱你么?”陈玉蹙着眉,静静的道:“再说也没有用。你亦无法爱我。”克明跪在陈玉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怎样才相信我爱你呢。 怎可以杀死我们的孩子呢。难道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才相信吗?”陈玉只摇头,脸容很静,再也不答话。 

克明突然拉起了窗,爬出了消防梯,远远的喊,“陈玉,难道你不相信么?”陈玉睁开了眼,克明便“碰”的跳了下去。我但觉沉重得无法负担,身子一轻,也就失了知觉。

我出院那天是一个早晨,有点微弱的阳光。克明撑着拐杖过来接我。大家都清瘦了很多。 不大习惯阳光,冰凉的空气,因此戴上眼镜,又圈了两条围巾。他却动作迟缓,脚上还打着石膏,没大碍。我们站在路旁等车。地底升起白烟,汽车响号,有人嫌我们阻路,将我一推。纽约还这样野性而热闹,只有我们非常的静默而犹疑。我们只是急速地衰老,大家在医院过的一个星期恍如千年。车子来了,克明说:“ 我想去看看陈玉”我只说:“去看也没有用。”克明也不答话。车子驶进了唐人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陈玉在近小意大利区一间装修公司工作。远远我们便见到了她,头发长了些,左耳还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眼泪钻石耳环,穿着蓝色工人服,工人厚底皮靴,正在锯木。看见我们来,客客气气的微笑,又与我们握手,问候着病况。克明反而没了话,低低的唤“陈玉。”陈玉微笑道,“宋克明。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所以……”她耸耸肩,拿起小电锯又预备锯木,想起甚么似的,又道:“我忘记告诉你,小阮保释出来了。你的东西我收拾好,交给你住楼上的房东了。你回去问问他。”伸手来跟克明一握。又吻了我的额,道:“再见。有空找我。有事要帮忙我一定去”我也回吻了她的脸,道“谢谢。”有人叫她,她便走进店里了。 

克明立在薄薄的春天空气里 怔忡良久,接着又一拐一拐,要去找车子,又道:“我要去看之行。”我也不答腔,由他。进人长岛的路途很长,阳光遥远,我睡了一觉.心里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克明也一样,木无表情。

我们在他们从前的家碰到了搬运工人,正在搬一只大钢琴。克明摇头道,“已经供了五万元的房子,还有一辆宝马……血本无归。”我只是挂念之行。房子已经差不多搬空了。克明撑着拐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咯咯的撑来撑去。房子里寒冷而阴凉。远远传来熟悉的歌声,是百老汇的《猫》,歌声清亮而缠绵,盛夏的百老汇大道就在眼前,忽然下了雨,之行仰着睑,发丝都闪闪发亮 在唱《猫》的“Memories”,仔细侧耳一听,音乐又没有了。只有微细的风声。克明立在大厅里,低下头来,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走近轻轻的扶着他,方发觉原来这一年间,他长了半头的白发,但我亦要离开他了。

从纽约拿迦地亚飞到洛杉矶,飞行时间是三小时零十分。 待起飞时,我在机舱困着了觉。克明临别前塞我一叠厚厚的美元,还在我口袋里辛苦的坠着。分别的时候,我不敢看克明,怕看见他我会流泪。他为我做好行李检查,登机证,我一直低着头。乘客要上机之前,他忽然扳起我的睑,看到我的眼睛里面去。这是我见过最哀伤的眼睛了,然而又这样宁静,没有要求与渴望。我想我看到了爱情,透彻的,苍凉的,死亡一般无边无尽。我难过得无法呼吸,喉咙都咽着,也就猛然推开了他,在候机室狂奔起来,在飞奔的速度与炽热里,流下了明白的眼泪。我失去我的少年岁月了,我又失去了纽约。原来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 之行聪明剔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很清楚,陈玉脸容时常都很静,克明满心欢喜。然而风尘阅历,到头来,甚么也没有。纽约已经消失在晴朗的空气之中。洛杉矶又怎样呢,又会有怎样的历险与爱情呢 怎样的痛楚,伤害,软弱,疲乏呢?生命在我面前无穷的开展。我只是嫌它太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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