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就事 作者:莫怀戚-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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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是否打算移居美国?
答:是的。手续已经办妥。分批会见亲朋好友之后,就要启程。
问:不是说落叶归根吗?为何去大洋彼岸走人生归宿处?答:迁居,
仅仅从身体状况出发,葬在哪里又能自知呢?不过我已打了招呼,我
死后在美国火化,骨灰运回国内安葬。就以此当归根了吧。都是做给
活人看的。哈哈。
反复听了采访录音(当然是窃听器了),三位朋友互相看看,一时无
语。
良久,单延昭恨恨地说:“老头儿是个国际主义者。地球村概念。西
岸不合适了,就到东岸去住--太平洋对他,不过一条嘉陵江而已。
很难相信这家伙还会对美利坚真正有什么仇恨!”
“是呀,是呀,”大律师也很感慨,“这位老先行,我们放掉他吧。
对于一个淡泊的国际主义者,我们还说什么呢?”
于是找“最后一线希望”,顾宫廷。
顾宫廷在《××生活》杂志社。近七十的人了,还没退休?
原来顾老总编早该离休,近些年来人事部门对此类事也很坚决。六十
二岁时他交出了总编,但以顾问的身份返聘着。又拖了几年,去年底
听说要让这类顾问“无条件离开”,大家都以为顾老这下“没戏了”。
谁也想不到,社里突然成立了一个新机构,曰“调研室”。就是每期
出报以后,看看有无问题,每期各有什么长短,再收集读者反映……
以及同国内同类刊物进行联系,等等。从主编变成了主任,永不退休,
永不褪色。他的权力实际上比原来还大--文章好坏由他评说,谁个
的业务好坏也由他评说。你拉到了广告他要作梗你还真登不上去……
武耀去调研室看了看。顾宫廷不在,他的桌上,有几本气功杂志。
“他订的?”武耀问一个熟人。
“他是重庆气功协会的理事。不来报社时,在家里主要是练功。出来
一个功,他就学一个功……”
武耀辞了熟人,给大律师挂了电话。问是否去顾家。
大律师干脆地说:“回来吧!一个为了不退休可以新设机构的人,一
个频频练功欲享永年的人,决不会怀有半点浪漫的仇绪了。”
武耀说:“说得好。这人已从极浪漫变为极现实了。”
但是这样一来,“铁杆恋人”这一头算是完了。
只好约见章先生,告诉他:“暂时出现了空白,线索须另起,时间可
能比估计的要长一点。”
章先生说:“既这样,我准备回美国一趟,就算向施鲁德先生述职吧!”
大律师说:“这样正好。而且你可同老施鲁德谈及当年的陪都生活。
不要主动提及徐案。有关徐案的一切,掌握得越多越好!”
章先生走后的第二天,武耀便兴冲冲地从他的报社里来了电话。
大律师赶去《渝洲唱晚》编辑部。单延昭也到了这里。
原来北京方面的反应引起了注意。
正阳老校友的来函中,有位叫林继昌的提出要求:委托打听“老校友
中的两位女性”--徐小雁和焦英苹。
林继昌当然不知内幕,所以在来信中,将“徐案”始末叙述一遍。
“徐小雁,我们始终不知其去向,而焦英苹--这是最让人纳闷的:
解放后我明明在街上见了她,她却矢口否认己系焦某。我那时还年轻,
无昏花老眼;她呢,自是容颜无异,为什么否认自己……”
三个朋友相视一瞬。心照不宣。
--居然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思路:焦英苹!
只注意了受害的,没注意逃脱的。
立刻同林继昌先生进行了联系。
两天后,林先生夫妇到了《渝洲唱晚》编辑部。
林先生退休前在银行工作,夫人齐氏也是校友。
细细聆听了夫妇俩关于在重庆路遇焦英苹的纳罕事。
时为一九五五年六月。当时林、齐夫妇尚在重庆工作。是个周末,单
位组织职工游南温泉;下午集体住进旅社后即分散活动。林继昌喜欢
钓鱼,便与几个同事往深里走,准备穿过马家镇去磨滩水库钓鲤。在
马家镇外的公路上,一眼就看见焦英萍,她带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走
着。
会在这里碰见焦英苹,林继昌有点奇怪,扭头去问妻子:“你看那是
哪个?”
妻子说:“咦!不是焦英苹是哪个?”
林继昌很高兴,叫了声“焦英苹”便小跑过去。
被叫“焦英苹”的女子楞了一下,茫然地扫了一眼,牵起孩子就走。
林、齐都赶到她跟前。林说:“哎!焦英苹!同班同学都不认了?”
对方不停步,也不扭头,生气是说:“讲不讲道理?我不姓焦!”
这时那几位同事在后面笑起来。林感到了难堪,就赌气地说:“何必
嘛!我又没得罪你!”
但那女子不做任何理会,拽着孩子,避瘟似地拐进一条小路。听得见
孩子嚷着:“走哪去嘛?妈妈,走哪去嘛?”
眨个眼就不见了人影,跟撞见了鬼似的。这里夫妇俩面面相觑,疑心
重重,不由嘀咕--突然就想了起来:
“徐案”以后,真正见不得人的是焦英苹。
一个是,相当多的人根本不相信她“跑脱了”,认为她也是被“那个”
了的。
那几天她根本不愿出寝室。但,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女舍,也有男生溜
上来看她“长得什么样子”。更有甚者,连在“官茅厕”里挑粪的粪
夫,也要来看“美国兵究竟搞了哪个婆娘”。
“美国大兵如狼似虎,她哪里跑得脱?”
“那是兵营,哨兵是吃素的吗?”
“衣服都撕烂了嘛!”
为了这个,学校里终于起一场相当规模的械斗。一方是焦英苹的同班
男生,另一方是嚼舌头的外班男女。五人重伤,数十人轻伤。校方为
此敦促焦英苹“较长时间离开学校”。那种劝其自动退学的意思,昭
然若揭。
另一个是,“母狗不摆尾,公狗不爬背”;有人公开说她们“就是去
卖淫的”。另有客气一点的,说“想找个美国如意郎君托付终身,别
人却只将你当鸡看”。
焦英苹也不敢回家,只能缩在自己的床上,在蚊帐中器泣。反复说:
“我没有!我没有!我可以去检查!”
后来居然形成一项协议,即由校方派人同她去医院验明处女正身,
“以平息舆论”。
焦英苹由是停止了哭泣,很是自信的样子。
但此项协议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抗议和反对。正阳女协贴出大标语,
称此举是“企图从精神上强奸全体女性”,“比强暴者更强暴”;称
谁要敢送焦英苹去验身,就将“不遗余力对其究追加猛打,令其身败
名裂”云云。
沸沸扬扬,不亦乐乎。
焦英苹突然就失踪了。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同室秦姓女生陪了她一阵,
她反复地,梦呓般的就半句话:“美国人倒没……倒是,倒是。”其
含意大家都明白。
她的失踪,让一些人冷静下来,感到了内疚。为此学生会曾如开过一
次“徐、焦事件内部检讨会”。
但这事终究过去;尤其是解放以后,社会发生了根本的、面目全非的
变化,许多旧痕便淡到乌有。
林、齐夫妇说:现在想来,很替焦英苹心酸--她实际上是被自己的
同胞逼得走投无路。“最近,回首往事”,齐女士说,“感到我们这
个民族,自己人待自己怎么总是那么苛刻,那凶狠呢?”
林继昌说:“焦英苹外表平常,无什么明显特征,但说我们夫妇二人
一齐错认了,也太,太那个了吧?后来我们分析,她是躲到城外隐居,
很可能还改换了姓名……解放初的重庆城,只有现今的若干分之一,
南泉外的马家镇,简直都不算重庆了……”
在焦英苹失踪以后,来自各方面的消息慢慢合人们相信,她的确是
“跑脱了的”。为此还将一个美军士兵狠狠咬了一口。卫兵本想阻拦,
但看她疯了一般,便惊愕地让开了。
慢慢听出来,林、齐夫妇大约也是当年的“过激议论者”,现在怀着
久远的歉疚,希望能够……至少了解了解焦英苹后来的情形。
送走客人后,单延昭说:“这个焦英苹即使还活着,要找到也相当困
难。解放初建立户籍新体系的时候,不可能科学和准确。某人,大家
都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武耀说:“焦英苹同‘五·二三’事件,可不可能有关系?”
单延昭说:“找不到这个焦英苹,一切推测都是空话。”
三个各各向后仰倒。大海捞针的无奈弥漫开来。
大律师忽然大笑失声。两个朋友紧张起来。
过了阵,大律师擦着嘴角说:“我们需要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次日,《渝洲唱晚》登出一则启事--征求“文革”中的“身份落实
事件”。
启事说:“……为了大致弄清‘文革’中女性因政治原因而遭受的打
击和挫折的数量与程度,给解放以来的妇女解放运动的概况做出较准
确的总结……”云云。
给人的感觉是:在组织一个“文章系列”,用简省的方式收集史料。
自然,“付给信息费××元”,“同一事件,取第一报告者,以邮戳
为准”,诸如此类。
一周以后。
第四十五封来信写道--
“我巴县针纺公司,原来的财务科长乔芸斌,女,当时不到四十岁。
‘文革’中空然有一天,出了一张大字报,题目叫乔科长你真的姓乔
吗?大字报说她是美蒋潜伏特务,真名焦英苹……”
落款“巴县针纺公司一退休职工”。
武耀兴奋不能自已,未及看完便拨电话。
所获“乔芸斌--焦英苹”有关情况如下。
一,“文革”开始,乔芸斌任财务科长已数年。她为人不太会变通,
所以机会来了自然有人要整她。
二,针对她的第一张大字报是谁写的,至今不知道;但当时刚刚进驻
公司的工作组正在无法“打开缺口”,便立刻抓住这事,成立了专案
小组。
三,乔芸斌很快就承认了自己确系焦英苹;虽然为此非常的屈辱,但
认为自己的改名换姓,系“美帝国主义所犯罪行所致”,没有什么政
治阴谋,只为顾全个人名节。但在那个凡事都说不清的年代,她这个
解释根本不起作用。
四,接下来就是:确定她已被强奸。工作组长在会上说“她怎么可能
没被强奸”。为此还召开大会,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几位“解放前的见
证人”,回忆美军在陪都的暴行。
几位见证人都是朴实的老工人,他们的发言也非虚诓。四十年代,美
军吉普车在街头巡逡,见到漂亮女子,便悄悄靠近,突然将人抢上车,
一溜烟开跑,这种事很多。蒋政权要靠人害给钱给枪打共产党,所以
根本不可能认真追究。这类事情民愤很大,市民见到美军吉普就躲……
焦英苹承认那都是事实,但说“这并不能证明我的受害”。
于是又招来更多的大字报,有说“为个人名誉反替侵略者辩护”的,
有说她“根本立场是亲美的”……不胜枚举。
工作组反复给她做工作,要她“为了打击帝、修、反的千秋大业,勇
敢地承认自己的受害,并站出来揭发和声讨”。
对此她沉默了几天后,说你们去问我爱人吧。
五,焦的爱人不是本单位职工。对于这个问题,他非常肯定地说“我
们结婚时,她是处女”。
但,他承认自己并不知乔芸斌其实是焦英苹,“徐案”与她的关系自
然也不知道了。就是说,焦对自己的丈夫还是有“重大隐瞒”的。虽
然这种隐瞒可以理解,但仍然是“对组织和革命群众的欺骗”。
两边的工作组配合起来了。焦的丈夫被隔离,做他的“思想工作”。
其间种种不必细诉,到后来,焦的丈夫虽没有彻底推翻“处女”之说,
但宣称“那时自己年轻,缺乏有关知识,所以对她是否处女没有注意”。
这样一来,焦的“最后挡箭牌”便粉碎了。她突然承认--我的确被
美国人强奸。
六,姓名为什么居然改成了?有一个偶然原因。
原来焦在正阳学院读书时,与一柯姓女教师相熟。柯老师是地下党员,
焦自然不知。五一年初,焦在南岸偶然碰见柯老师,躲不掉,只好敷
衍。柯老师说她现在巴县(属重庆管,离市区并不太远)的军管会里,
主持妇女工作,很需一批知识女性来任干部……焦灵机一动,便答应
下来。开介绍信时,焦便自书“乔芸斌”三字。柯老师是广西人,还
以为是自己“以往听错了”:当时还说了句:“看看,看看,我还一
直以为你姓焦呢!”
“乔芸斌”方正式产生,被共和国户籍承认。
七,焦英苹已于一九六六年底自杀--在禁闭她的那间办公室的吊扇
上挂了个绳套。绳子--说来令人唏嘘,对她本是有防备的,但给她
发现了室内捆在断腿藤椅上的一截麻索。
给她写交待材料的信笺上写了这样几个字:“美国人倒没把我把我……
倒是……”算是绝命书吧,其意也很明白。
这绝命书,工作组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对群众宣布,焦英苹死于
“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仇恨和屈辱”,“她的死,不是孤立的,有深
刻的历史原因”,云云。
八,焦英苹的丈夫,对妻子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为她的死痛惜,
另一方面,她向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及历史近二十年,他有怨恨也很自
然。他几年以后另处结了婚。现已去世两年。
“这位丈夫姓什么?”大律师问。
“姓霍。”
三位朋友相视一瞬间。
“焦英苹是不是有个儿子?”
“有,她死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从来不招呼人,也不
说话。”
霍沧粟是焦英苹的独生子。
于情理上推测--
霍沧粟认母亲受辱,这桩仇恨积了几十年,在外国人大量进入中国时
找到了复仇机会。
早年,母亲被美国人强暴,现在女儿又被美国人欺骗和玩弄(他这样
看待戴维与小丽的关系)而将成为牺牲品;恰巧这个戴维的父亲老施
鲁德当年同“徐案”有关系,遂促成霍沧粟杀掉了戴维。
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三个朋友一齐大笑起来。
想得美。
因为没有--证据。
因为靠分析是不能立案的;靠分析也是不能破案的。
随后便沉默。沉默了很久。
大律师突然问道:“《基都山伯爵》中那个复仇狂,有一点很奇怪--
他每杀掉一个仇人,总要告诉对方缘由。杀了就杀了嘛,何必多此一
举?”
武耀奇怪地盯着他。“复仇嘛,当然要让你死个明白!否则怎叫复仇?”
单延昭说:“汉斯豪斯的精神本能说里对于这个有理论上的解释。称
追求心理平衡是人类重要的精神本能……其中有一段谈到如果复仇结
果不能晓示仇人以使仇人同时遭受心理打击,复仇者的心理平衡便难
以获得。就是说复仇行为与生产行为之间有一重大区别:后者要获取
的是物质效应,前者则主要取精神效应。”
“说得好!”大律师称赞朋友。奥地利心理学家海·冯·汉斯豪斯是
弗洛依德的学生,与另一位学生弗罗姆是学术上的死对头。汉斯豪斯
有大量关于人类精神本能的著述,不知何故一直难以引起中国翻译和
出版界的重视。二十年前,尚在山中烧炭的知表大律师从一个右派分
子那里搞到几部俄译本,便开始了兴味盎然而又叫苦不迭的中译。译
成,终是不能出版,便将译稿在朋友中传看。
知青伙伴单延昭,回城后阴差阳错进了公安局,又鬼使神差干上了刑
侦;官至科长后,开始信服汉斯豪斯那一套。同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