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就事 作者:莫怀戚-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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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人们互相证实:昨天夜里没有下雨。肯定没有下雨。
譬如--若说是雨,为什么露天的反而好好的,有盖檐的反而给淋花
了?
譬如,雨水是往下流的,但仔细观察,发现有些墨迹竟然是往上“走
的”。
这个当然被解释为“阶级斗争新动向”。
工作组责令保卫小组整夜值班。
但是监视严密时无事,稍有疏忽便有事。
不小一片大字报区,要一整夜不眨眼地盯着,谈何容易!
于是请了公安人员来协助侦破。
经过大量的分析,发现:虽然每次被弄花的大字报针对的人不相同,
但有一个人的总在其列:乔芸斌--焦英苹。
于是故意又写了焦英苹的大字报,却贴在不怎么暴露之处,以吸引破
坏者。同时设下埋伏。
这样,就抓住了霍沧粟。
人们都很惊讶。一是这少年竟然使用了科学手段:他自己配制了一种
化学药水,可以退掉墨迹;自制了一把竹木的喷枪。
经过长时间的审讯,事实上还用了刑,霍沧粟承认了“故意弄坏写我
妈的大字报,为了不让同学看见”。
那些大字报,并没有多少指责焦英苹的工作,多数都是“揭露”她
“同美国侵略者乱搞男女关系”。
二是儿子来替母亲撕掉大字报,在当时还无前例;保护母亲至此,也
使有的人动了恻隐之心,并未将霍沧粟怎么样,让他写了检讨书,放
走了他。
只是那位保卫科长--也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也许因为失职挨了批
评,也许他天性有些恶劣,他在将霍沧粟押出公司大院时很恶毒地对
他说:
“老子们就是要再写大字报,让全世界都晓得美国兵×了你妈!你妈
被洋大锤子×了的!你不服气,有本事多×几个美国女人,给你妈搞
回来。”
后来,同学们终于也知道了他的母亲被美国人那个了。他们没说什么,
但那种眼神使他没有再去学校。
直到两年多以后他下乡插队。
而且当时下了一种永世的决心:搞美国女人,报仇。
霍沧粟插队,在川东北的达县。
有两点,让他的同学吃不透。
一是他不同任何人在一组,就是说,得一个人呆在一个生产队。这在
当时,至少在六九初走的头批知青中,全区只有他这一例。
其时母亲已死去两年多。人们对她已经淡忘。
二是他本是分在距县城近、又较平坦富裕的杨柳区,呆了一个月后,
却主动调到又穷又远的碑庙区去了。碑庙山之大之深,有人开玩笑说
“这地方,亡了国都没人知道”。
为此还给县安置办的人送烟、酒。安置办的人问他调去那里的理由。
他说那里好采集中草药。而他懂一点中医药,准备给贫下中农治病。
问他碑庙地方都有些什么中草药,他一气答上来二十多种。县安置办
的同县医药公司联系后,证明他的回答无误。
这样,他就去了碑庙。县里还发了简报表扬他。
其实他去那里是为了学英语。
原来他偶然从茶馆里听说,碑庙区医院里有个葛姓老头,现专管收挂
号费,解放前却是国民党的中校医官,而且曾留学美国。
他暗中将此事落实后,便决定拜葛老头为师。
不愿同别人同呆一队,自然也是为了保密。那年头,被人知道了自学
英语必将大祸临头。
当然不能说做为一个小青年的霍沧粟有超乎寻常的远见,能预见到二
十年后的中国的改革开放。但是,要想向美国人复仇,不懂英语是不
行的,这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他心明如镜。
他到挂号室外端详葛老头。
这人五十多岁,清瘦,苍白,无一根胡须的脸孔异常洁净,似乎每一
根皱纹里都经过了刷洗,使人想起清宫里的太监。然而眼睛却很有神。
虽说待人很客气,或许还因为自己的“历史问题”不得不有此谦卑之
态,但曾为上等人的那种骨子深处的自尊自傲还是可以窥见的。
霍沧粟打听到,葛老头家住离此地三十多里的共祥沟;每周末他踏黑
回家,星期一一大早来上班。
就是说,一周有五个夜晚,葛老头独自在医院阁楼上的寝室里打发时
光,只有远处的蛙鸣陪伴着他。
太好了。
于是在某一个晚上,霍沧粟叩开了那阁楼上的房门。
葛老头迎进这提着两只腌鸡的不速之客,一脸的迷惘。
待知道是重庆知青,便立刻让座。
霍沧粟奉上腌鸡,说:“这是我自己喂的鸡,自己学着腌制的。知道
葛老师是留学美国的名医,特来表示敬意。”
(其实鸡是偷社员的--用钓鱼的方式钓的。)
这不知怎的就渲染出一种氛围,似乎新上任的父母官拜当地名流。
所以葛老头没有正面否认那段特殊的功史,对于腌鸡也未坚辞,只是
有一种忘年交之感。
但当这气度不凡的小伙子拉近了椅子,慢慢地,轻声因而略显神秘地
请求“以后想跟着葛老师学习英语”时,老头吓了一大跳,揿了开关
似的脸一沉。
“不行。我早忘光了。”
“怎么会呢?葛老师在美国学医六年,行医五年,是为了抗日才回到
祖国的。一辈子也不可能忘了。”
“你……谁告诉你的?”
“叫我来向你学习的人。否则,我何苦调到碑庙来?”
葛老头一时目光灼灼,但顷刻熄灭。“就算没有忘光,也不敢干这种
……犯法的事。”
“可以不让人知道。”
葛老头苦笑一下,缓缓地,不停地摇着他那黄杨木雕似的小脑袋。半
晌,他说:“你学这个干什么?没有用了嘛。”
“我还年轻,有没有用还很难说。”
“你为什么不学一样别的呢?”
一阵沉默后,霍沧粟说:“是我母亲叫我学这个的。”
“噢,”葛老头抬起眼睛,“她是干什么的?”
“她已经去世了。”霍沧粟淡淡地说。
“噢,对不起!”葛老头一楞。他想这是个孝子,在执行母亲的遗嘱。
“实在对不起呀!我无能为力。这样吧,你可以拜另外的人为师,譬
如碑庙中学……”他一连推荐了两三个人。
霍沧粟摇摇头。“他们不可能有真正的美式口语……请葛老师考虑一
段时间,我耐心地等着。”说完告辞。
葛老头让他将腌鸡带走。霍沧粟说:“这是我的敬意,不能带走。”
“我这个人,无功不受禄。”
“我知道。但这个并不是学费,您并未收下我,怎么能算学费呢?”
话说得这样诚恳而机巧,倒使葛老头语塞。霍沧粟疾步而去。
过了几天,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霍沧粟又来敲门。这次提来一腿狗
肉,说几个知青在山上打了连裆的野狗,一人分了一大块。
他还提了一瓶包米酒来。那时候打酒是要凭票的,农民要栽秧打谷时
节才配给一点酒。天知道这一大瓶酒是怎么搞来的。
葛老头自然很高兴,但是推辞。推辞不过,便抱出煤油炉,炖狗肉,
温酒。
但他拿定主意,小伙子再提那事,就告诉他,这段时间外调政审的多,
“革委会”很注意他,实在不敢再去惹其它麻烦。
但是小伙子闭口不提那事,只是闲聊中问起美国的情况,葛老头拣无
关紧要的说了说。
霍沧粟也谈了些知青和农民的相处事,也都是些龙门阵。
感觉上,学那样一种“屠龙之计”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冲动……葛老头
略放了心,所以临分手时他主动对霍沧粟说:“以后你有什么人要就
医的,可以找我。你写个条子都行。我不好出面的,我自会找别人……”
霍沧粟连声道谢,消失在夜雨中。
但是这以后,小伙子不复来。有时逢场,葛老头远远地瞄见了人头攒
动中的霍光粟,以为他一会儿要来坐坐,却也没来。
过了两个多月,已是盛夏。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下班后,葛老头照例
回他三十里外的共祥沟去。夕阳尚高,暑气犹存;一溜坡田里的水稻
倒还满有精神。天上云朵如莲花,四野一时无人,只有蝉鸣如泻。
葛老头慢慢走上高丫口。这里是路途之一半,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生
在这里,布下一大片很好的荫凉。凉风绕绕,视野开阔,是个歇脚之
处。
葛老头喘着气,放松了脚步,一眼就看见一个汉子靠着树干瞌睡着……
不由得就想起了霍沧粟。想起这两个月来似乎已经把这小伙子给忘了
……突然就发现这汉子很象霍沧粟。再一看,可不是!犹豫间,霍沧
粟醒来了。
“咦!”葛老头吃了一惊。小霍的生产队同这里南辕北辙。“你怎么
到这里来了?”
“我来等你。这里清静。”
“唔。有什么事?”
“还是学英语的事--请老师让我说下去。本来知道老师困难的处境,
不想给您添麻烦了。但近来,母亲常常托梦给我,使我不能安睡。”
“托梦?”葛老头差点叫出声来。他仔细打量小伙子。
“是。她夜夜来催,说老师近在眼前,为什么迟迟不付诸行动?”
“她……她为什么要你学英语?”
“不知道。但是她所说的老师,相貌、身材、年龄,还有经历,就是
您啊!”
“……你母亲怎么死的?”
“病死的。”
“什么病?”
“听说是败血症。那时我小,不大懂。”
葛老头仔细盯着霍沧粟。他想看看他是否有什么“精神症状”。
“我想,”霍沧粟胸有成竹似的,“我只要一开始学习,母亲就会放
过我的。她并没说我要学多久,学到什么程度。母亲不来找我,我就
可以睡觉了。我已经有好久不敢在夜里睡觉了,只能在白天睡一会儿。”
葛老头感到了严重。作为一个留美的医生当然不会相信鬼魂附身、中
邪之说。而个为一个自认阅历丰富的老者也往往轻看了后生的城府与
诡计。他只是想,这小伙子可不要给弄成精神……
霍沧粟扑通跪倒,举起一袋什么,说:“这是我翻山越岭采集的野生
天麻,送给老师治师母的晕眩病。请一定收下我这个学生。”
葛老头又吃惊又感动。这小伙子居然知道自己老妻的病。这野生天麻,
大巴山倒是产地,但采集起来也是谈何容易。年年都有死于意外的药
农。
葛老头扶起霍沧粟,说:“天麻贵重,无论如何不能收。你只身在外,
一切都不容易,将它卖掉吧。”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是,霍沧粟说:“就算不收我,也请收下这药。
拜师的事,从此不再提起。请收下这药。”
葛老头倒楞住了。半晌,他说:“我收下你……你不要拜!我不习惯
这个!我们要商量个办法……”
霍沧粟说:“这个我已想好。我买了一副象棋,隔三岔五,不成规律
地,我来找您下棋。”
葛老头点头称是,此时开始佩服起小伙子的心计。
霍沧粟一般都在晚上去医院。这对于夜间无聊的老人,自有不言而喻
的作用。何况他常能弄点酒肉带去。知青的偷鸡摸狗,本地人都知道,
葛老头也不说破。
而霍沧粟的语言天才,倒让老头吃惊。如果说开始是不得已而为师,
到后来是他自己的兴趣越来越大。到一定程度后,老少二人用英语交
谈,葛老头便仿佛回到当年,置身美利坚。那种虚幻的辉煌使他脸色
红润,两眼放光。
偶尔,有人有意无意敲门进来,见一老一少在下棋,搭讪几句就走了。
终是没出什么事。
只是有两次,霍沧粟遇到生命危险,但都不可思议地化险为夷。
一次是隆冬。那天是约好的--每次上完课临时约下一次。但有事拖
晚了,天黑尽了才出门。便打起手电抄近路。在半坡上,突然被谁从
后一掌击倒,一声咆哮,那家伙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原来是一头熊。
霍沧粟从未见过动物园以外的熊,立刻吓昏过去。片刻之后醒来,发
现熊已离开他,在下方二十米处玩手电。原来手电滚出去后还亮着,
熊感到奇怪,便起身去摆弄。
霍沧粟得以逃脱,对任何人也未提及。只是奇怪:野兽不是怕火光吗?
怎么还去玩电筒?
更希奇的是,这电筒还被一社员捡回来,认得是霍沧粟的,便还给了
他。一揿,居然还亮!
看来熊将电筒弄灭后,再弄不亮,便弃自而去。
霍沧粟自是被唯物主义教育大的,从不迷信,但这事以后,自己便有
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意识。偶尔地,还要冲那说不清道不白的偶象,做
一点似是而非的祈祷。
另一次是遇了山洪。也是夜里。授课刚才开始,一声霹雳天破了,大
雨下来。葛老头迟疑了一下,说你回去吧我这里有雨衣,雨不可怕山
洪可怕。但霍沧粟说我在镇上有地方住。还是把课上完了。
然后穿了雨衣出了门。雨小了,更主要的,不愿累及老师,所以侥幸
往回赶--何况从未见过山洪的他也不知它有多厉害。
回去的石板小路是顺小河的,是一条很美丽的小河。河水的确大涨了,
轰隆之声响彻夜空,但似乎离小路还远。霍沧粟心安了。但不知怎的,
脚下突然坍塌,于是连人带石板慢慢地但不可遏制地滑进了河里。
在长江边长大的霍沧粟第一次明白自己看清了小河。所以他后来说过
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小河比大河厉害得多。
当时他意识到自己将死去,突然感到不公平,不能服气,声如霹雳大
叫--老天爷!妈--哟!
随后就给不知什么东西击昏。
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明亮又柔软,四周只有轻快的鸟鸣。自己躺在
一个小岛的半腰,不知什么树的粗壮柔韧的虬枝,胳膊似地牢牢护住
他。
他上岸以后,发现这是座很美丽的小岛--后来才知它有个名儿:螺
丝砣。岛上长满了灌木和花草,意蕴无穷的鸟巢清晰可见,厚厚的青
苔如华贵的丝绒……
他想不出自己怎样到了岛上--若是水冲,怎么没有撞死呢?
小河还是那样流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没下岛时,远远望见有人在那边下网;待他走过去想问路时,那人
却惊慌地弃网而逃,叫他很是奇怪。
过了好些天,才听人说:螺丝砣上出了一个鬼。
一部曲--“干掉”团委书记
没有人知道霍沧粟结婚很早的原因;就连他妻子云梅,也不能说完全
知道。
霍沧粟被招工回城后不到一年便结婚了,就是说,他还是个学徒工时
就结婚了。这在当时简直是不允许的。之所以破例,是因为云梅比他
大两岁,其时已二十七,而且是很得上级信赖的团委书记。
直到今天,已是大学副教授的姚云梅都以为霍沧粟同她结婚,是因为
--爱她。她不知道一切仅仅是因为她长得仿佛一个洋女人。
她只有中等身材,但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她的眼珠也是栗色的,眼眶
也深,鼻梁也高;她的皮肤白晰,但不是东方式的润白,而是西方式
的--刷白。
有人总认为她是新疆人,但她就是四川涪陵人,纯种汉族。但是她性
情随和,所以有时就笑嘻嘻地附和开玩笑的人,说对呀,我是个(少
数)民族!
这种玩笑让霍沧粟听到,便在心里产生了一种--如苏联生命心理学
家缅图采夫所说的--“半真半假的强化,自欺式的确认”。
霍沧粟进厂时还不是共青团员,但仍然被团委召集学习。就在那里他
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新徒工们仰起头来看的女书记。只看了一眼,那种
要“干掉她”的念头便从天而降。
为此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一个明年就超龄的青年还申请入团,自然让
书记很兴奋。而且也不知出于什么,对这个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