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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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在这搭儿作哩,一满是平川地”。正是清晨,广阔的平原上阳光渐渐铺开,雾气也变得辉煌。明娃却忽然叹气,说;“今生不顶事了,不胜早些儿死下再托生。”明娃妈眼角的皱纹立刻都散开,沉了脸怨他:“又瞎说哩!”散开的皱纹都是一道道白痕,因为那儿太阳晒得少些
我们也劝明娃别胡想,来北京不正是为了把病治好么。明娃再不言传
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仿佛全是虚空
明娃的病是先天性心脏病
才到清平湾时,我们自己的窑洞还没有,就先住了明娃家一眼旧石窑,在村头那面高高的土崖上,离崖边二、三十米,终日听见清平河的水声。明娃的大,叫“疤子”,不记得他的学名。陕北话管麻子叫疤子。明娃妈也叫疤子婆姨,叫个什么凤英或者什么玉英。明娃是老大,下面六个都是小子,排几就叫几元儿
明娃若生在北京,至少不会那么年轻就死。生在我们那地方,除去是动弹不得,总就是个受苦吧。山里的苦都不轻,就是跟在牛屁股后头打土坷垃,你也得抢着老镢坷慌慌地走;一个成年劳力打土坷垃,要跟得住三、四簇牛。十七、八岁往成年劳力过渡,最要付出大气力,别人不情愿承认你长大了,不情愿给你记十分工。明娃正是这年纪,拼着命想挣十分工。除非你在体魂和力气上先就压倒了许多成年劳力,否则就难。明娃长得不矮,却叫病闹得瘦。收工时众人纷纷往向村走,他要站在地头喘一阵气,拄着撅把,嘴唇没有血色。后走的人劝他不要贪图着工分倒把身体垮了,他便硬充着笑,说“咋也不咋”,连着喘,声音低得象在对自己说
书上这么介绍我们那儿:地表破碎,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黄河沿岸地带,山梁狭窄,坡陡沟深,基岩裸露,形成峡谷峭壁
据说是风把黄土搬来,成了那一片纵横几千公里的高原,水又在漫长的年月里把它们切割得破碎。六九年初去的时候,浩浩荡荡几十辆卡车,扬起几里滚滚黄尘,“哼……哼……”地在高原上爬。人蜷在车棚里颠。不久看见了窑洞,一排排很革命的样子,大伙都慨叹
一会儿又见了羊群,拦羊老汉披着老羊皮袄,大家又都从心里崇敬,冲老汉招手,老汉却只顾了他的羊群。然后又看见了戴白羊肚手巾的人群拥在塬畔上,木然且疑惑地看我们的车队,我们又冲人家招手,人家仍旧木然且疑惑地站着。塬地平坦而开阔,就象平原,一望无际
忽然,汽车仿佛开到了大地的尽头,平平的塬地斧砍刀劈般塌下去一大片深谷,往下看头晕目眩。深谷中也有人间,炊烟袅袅,犬吠鸡鸣,牲灵和赶牲灵的人小得如蚂蚁在爬。越往北走这样的深谷越多,越大,渐渐不见了平地,全是起伏不断的山梁。然后到了延安。然后发现宝塔山并不“巍巍”,延河又因在冬天不能“滚滚流”。然后遇见有人朝我们伸来饭碗,被带队的县干部吼开。我心里的诗意遭了挫折。李卓在牙间“咝——”了一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到了我们县境内。在小镇上下了卡车,带队的县干部问,是歇一宿再走那几十里山路,还是现在走?男男女女都赛着英雄,说来也来了,就再不怕什么,现在走就现在走。几个干部引上我们走,翻了山又过沟,过了沟又翻山,说是寻一条近路。几十个老乡扛上我们的行李,迈着骆驼一样的步伐往山上爬;哪一件行李都有七、八十斤重
山都又高又陡,一样的光秃,羊肠小道盘在上面。半天才走下一道山梁,半天才又爬上一座山峁,四下望去,仍是不尽的山梁、山峁、深沟大壑,莽莽与天相连
山顶上却都是平整整的松土。仲伟喘着问我:“这上面还种庄稼?
“不可能,”金涛说,也喘。女生中也有人问:“这么高的地方还种东西吗?”“是风刮的吧,这么平?”老乡们笑起来:“有那来便宜的风?还要往这搭儿送粪哩!”“怎么送?”“人担哩嘛。”“种什么?”“麦。”“亩产多少?”“两、三斗。”“是多少斤?”“合上七、八十斤。”“一亩?”“欧嘛。”“一亩才七、八十斤?!
“噫!那就拔尖,还要赶上好年成。”行了,这下弄懂什么叫“傻眼
了,都默默地低下头走,不知是这些老乡在骗我们,还是临来时学校的工宣队骗了我们。腿下于是沉重起来。那翻松的土地上确实长着麦苗,阵阵山风吹得它们发抖
疤子撅着屁股“吭吭”地走,扛的正是我那只装了书的箱子
我知道那箱子有多沉,里面装了不少精装的马列经典和文学的、哲学的名著。心想既是走入社会,以后当然要想些正事,不能再去想摸鱼了。疤子不知道他正扛着那么多思想和主义,似乎也奇怪这不大的箱子何以会这么沉。看他额头上渗出汗来,我也绝没胆量说一句“让我来扛一会儿”,我只是惭愧地问:“沉吗?”疤子眼角上、额头上立刻堆起笑纹,“咳呀——!”他说,然后满脸笑纹一直保持着,扛着箱子愈走愈欢。半天他才又寻出一句话,问我:“北京起身呀是?
我说是从北京来。“咳呀——!”他说,满脸笑纹又一直保持着,努力想,却再寻不出别的话。“多会儿回?”另一个老乡问。我说不回去了,以后就在清平湾。“咳呀——!!”所有的老乡都喊起来,笑个不停,仿佛听见了鬼话
这“咳呀——!”含意很多,与北京话中的“没治了”略似,说好说坏,是惊讶,是嘲笑,还是赞叹、羡慕,得视具体情况定
到清平湾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炕沿前已经站满一排人,老汉、娃娃、后生。那儿的人习惯不敲门就进窑里来串。一排脑袋瞪着一排眼睛,正“咳呀咳呀”地轻声慨叹。捏捏厚厚的铺盖,“咳呀——!
摸摸照得出人影的箱子:“咳呀——!”捅捅李卓的半导体,不知道能派什么用场,又都“咳呀——!”仲伟的假牙放在窗台上的漱口杯里,一排人轮番看过,都不言传了。一个老汉悄声问“什嘛介?
一个后生回答:“不晓球。”疤子挤到前边,看了说:“球——,狗牙。”我们都笑得醒过来,知道不能再睡了。疤子还在争辩:“人说公社里姚书记家婆姨,年昔肚子疼得一满不行,到西安换了节狗肠肠
欧嘛,尺二长!”他歪着头比划,把周围的人都看一遍,看有敢对此表示怀疑的人没有,脸上的麻子全变红。“这事我晓得哩,”一个老汉作证说。那老汉象是在众人里有些威望
李卓开了半导体,音乐一响,满窑又是“咳呀咳呀”的惊叹声
婆姨、女子们原都远远地站着望,这时也不顾了,进到窑里来贴墙站着,几个小女子悄悄地互相推搡。那是清平湾的人头一回见到半导体——那么一个小东西却能唱得那么红火
八
疤子那年三十七岁,看上去象有五十。疤子是不大会发愁的人,或者也会,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来好像只为做两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烟,两件事都做得愉快。担粪上山,众人的筐更象盘子,疤子的筐却如一对坛子。他光记得力气用不完,却忘了多出力要多吃饭,窑里的粮却有限。明娃妈骂他“憨脑”,他坐在碾盘上“咝咝”地抽烟,仿佛研究烟的道理。明娃妈三十五。这年龄要在北京,尚可飘飘扬扬地穿一身连衣裙。明娃妈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山沟里生孩子,随便找把剪子就把脐带剪断,死亡率很高。明娃妈倒是生了七个就活了七个。除去明娃,个个都活蹦蹦的,结实着哩。冬天的早晨,雪刚停,五元儿、六元儿站在窑前撒尿,光着屁股在雪地里跳,在雪地里嚷,在雪地上尿出一排排小洞。晚上,一条炕上睡一排,一个比一个短二截,横盖一条被。这时候明娃妈就坐到炕里去,开始纺线或者织布
油灯又跳又摇,冒着黑烟。疤子或者一心抽烟,或者边抽烟边响起鼾声
“人说黑市上粮价涨了,”明娃妈说。那时私人卖粮是犯法的事
“噢,”疤子应道,停了鼾声。“卖上几升玉米吧。
“噫,窑里吃甚?
“卖了玉米换些红薯回来。”明娃妈盘算,这就又能余下些钱
明娃睡不着了,又为自己只挣七分工心焦,起身到我们窑里来
袁小彬和金涛正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事在喊,我和李卓也不时参加进去。那时我开始想些正经事了。小彬一上手就读《资本论》
我和李卓想,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或许更实用
仲伟每晚都拉小提琴,偶尔给我们评判一下谁说的更合逻辑,然后吱吱嘎嘎地拉,每日都不见长进。明娃却如一首梦幻曲,无声地在灶火前坐下,无声地往灶膛里添柴,瘦削的脸上光剩了眼睛,火光在那儿闪亮,又在那儿熄灭
半夜起来出去撒尿,还听见明娃妈的织布机声,看见窗纸上印着她的影子,头发垂在脸边顾不上拢
在她手里,你看不出有什么东西需要花钱买。线,自己纺的;布,自己织的;鞋和衣裳都是自己做;油,自己出,把麻籽儿炒了,再放大锅里熬,慢慢的麻楂沉下去,青亮亮的麻油浮上来;酱也是自己酿,用麦麸,或者也加些黑豆。单是买些盐。还要买些颜料,把织好的布染黑。钱都抬起,钢鏰变票票,小票票变大票票。明娃妈有一桩要用钱的事:去给明娃把病治了,县上不行上延安,再不行去西安,去北京。明娃已经问下婆姨,那女子是三十里外赵家河人
“咋看到了北京什么病治不了!”明娃妈跟明娃说。在她想来,北京还有治不了的病么
“治罢病,咱也去天安门看一回。”她故意说得轻松,怕明娃心疼钱
明娃坐在窑前的磨盘上化玉米,不言传。化玉米就是把玉米粒从玉米棒上搓下来
明娃妈在纳鞋底,把麻线扯得力嗤啦啦响
“不要叫我大炭窑上去,”明娃忽然说
明娃妈愣一下,继续纳鞋底,只是眼角的皱纹又散成一道道白痕
“不要叫去。
明娃妈不搭话
“不要叫去!
不去又怎么办?明娃妈停下手里的事。卖猪、卖鸡蛋、卖青油,直能卖多少?治病的钱多会儿能攒够?母亲望着儿子。她有七个儿子,不因为有七个,就对其中的一个爱得轻些。九
炭窑就是煤矿。我们那地方有煤,不过煤层很薄,且分布零散
只是公社一级常组织些开采,设备极原始,称不上矿,叫炭窑很恰当
打一眼井,比一般的水井大些,井口上一个辘轳,也比一般的辘轳大,几个人摇,把掏炭的人吊下去,把掏好的炭吊上来。地下水也是从这井口吊上来——用一张大牛皮兜着,吊上来倒掉。几班人轮番不停地摇辘轳,用肌肉代替吊车,代替抽水机,“哼哼咳咳”地喊。掏炭的人嘴上叼一盏小油灯,攀在绳索上下去,三四丈深到了煤层。巷道只一米来高,又很窄,没有坑木——用不着也用不起。掏炭的人在里头爬,有时要爬几里地,挖一块煤,几百斤,用绳拖在身后,再往回爬
膝盖磨烂了;然后磨出肠子。煤吊上来了,然后掏炭的人也吊上来了,人和煤都湿漉漉的。冬天井口上挂满了冰凌。所谓安全设备,就是地面上有几根不高的烟筒,为通风用,不能没有
留传下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人下了炭窑,他就是欠了你再多的钱粮,你也不能去催要了,不然就是逼人去死。下了炭窑就是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讨饭只是不顾了脸,掏炭却是不顾了命
然而我们在的那些年,这规矩只成了一个传说,实际人们却争着下炭窑。一个人下炭窑,一家人的日子就好过些。下炭窑的人能吃饱,吃白馍,吃小米,吃不掺麸也不掺糠的净玉米干粮,偶尔还能吃一顿大肉,有些萝卜、洋芋。主要是能给窑里挣回些钱
疤子一直羡慕人家去掏炭,自己没机会。这年疤子的哥哥在公社灶房上给干部们做饭,慢慢跟些人混熟,给疤子争来了这机会。同是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有人给自家的儿女弄得去上大学,有人给自家的兄弟弄个舍命的事做。炭窑上的窑头也看得下疤子,知道他苦好①,厚道,有力气;明娃妈想,等把明娃治病的钱攒够,就不再叫男人下炭窑。她想,一天总能挣回一块钱,一年三百几,两年下来就再不叫疤子下炭窑去
十
老乡们都烧柴。煤价虽不高,但总要钱买。柴可以自己去山里砍,只要有力气。煤都运到公社,运到县上,运到邮局、医院、商店、车站去。“给公家儿的烧去!”老乡们管挣工资的人叫“公家儿的”,就是公家的儿子。“看给公家为儿够咋美,消消停停倒把钱挣下。
或者“看那些公家儿的咋着意,烧炭火,吃白馍。”话里含了怨气,自然也含了羡慕。所以老乡们的审美标准也与“公家儿的”有关。新媳妇出嫁,要在花条绒袄外再披一件制服棉袄,要在红红绿绿的头巾上再加一顶黑呢子制帽。小伙子去相亲呢?要有一包纸烟,要在上衣兜里别支钢笔。这确实是一条唯物主义美学观的佐证
“明娃的相好来啦!”听见娃娃们喊,我们都跑去看。纷纷扬扬的大雪落白了群山,让人想起那首打油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娃娃们也喊,狗也叫,呐喊山寂静的小路上下来两个人,前面一个黑的,后面一个红的。前边的头上裹一条白手巾,后边的戴一条花头巾加一顶黑呢子帽,下得呐喊山,走过呐喊坪,朝庄里来了。所谓“呐喊山”“呐喊坪”,就是村子对面最近的山和坪,在那儿呐喊一声全村都能听见,因而得名。黑呢子帽下根本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胸脯瘪瘪的,头发黄黄的,穿了一身红条绒,怯怯地跟在一个中年汉子身后走,臂弯里抵个篮,篮子上盖块花布。中年汉子在前边背起手悠悠地迈着大步。一群嘎娃娃追在那小女子身后,问:“寻明娃了是?”“明娃在哩,等得心焦哩。”“给明娃作婆姨了是?”……小女子红了脸紧走,忽然返转身来喊:“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没嘛!”娃娃们笑嚷着散开。她弯腰去提鞋,篮子上的花布开了,里面是蒸的白馍,每个馍上一个红点。如同北京人串亲戚常拿一盒点心。这就是碧莲,虚岁才十七
随随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两手插在袖筒里。下雪天,—他没去拦羊。女生们也都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
“随随,你问下婆姨了没?”徐悦悦问。女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
只是跟老乡们说话时她们才这么大方
“问下啦!”随随一本正经
“怎么没见过?”庄宁问
“常来串哩,你们倒没见着?
“哪个村儿的?”
随随想想:“朱家沟,叫个黑玉英。
众人都笑起来
“笑什么你们?
“照,”一个老婆儿说:“‘黑玉英’串来啦。
不远处“哼哼”地晃过来一只老母猪
女生们都骂,自然是北京妇女界最传统的用词:“流氓!”我们不敢笑。凡女生们参于其中的事,我们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否则她们会以为我们多么希望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们不在场。活到三十几岁回过头来想,才知道。倘小伙子们不在场,姑娘们也不至于那么唧唧嘎嘎嚷得欢
“噫,敢是没钱嘛!”随随说:“寻个婆姨,没有五六百块不得过去。
明娃的婆姨六百块。那天疤子又给碧莲大交了十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