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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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想让掠夺着留下买路钱
栓儿四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胯阔腰圆,小腿肚子上的肌肉隆起来像一盏灯笼。你不由得要想,他凭了什么能从糠麸掺半的食物中榨取这么一身筋肉?你就想想牛吧,牛从柴禾一样的干草中能提炼出多少力气。栓儿端着长把镰刀立在河岸上,两眼盯着上游的浪峰
他指望捞一根圆木。他看不下那号绒柴,多一把柴烧顶球个甚?一根圆木能换回几斗麦!已经有两根圆木从靠近对岸的地方漂走,几个壮汉瞪眼看着,骂爹骂娘,像一群背运的强盗。栓儿身旁站了另外两个男人,每人也端一把长镰刀,三个人说好,得了圆木三家平分。栓儿实在不情愿同旁人合伙。但要想捞到大根圆木,至少得三个人,圆木像一匹野兽从上游横蹿竖跳地奔过来,三把镰刀得一头、一腰、一尾同时剁上去。一个人不行,圆木会把人也拖进洪流。据说栓儿被拖走过一回,那回他拦住了一根合抱粗的大圆木,镰刀剁得很深,他拼死力往岸边拉,圆木被水冲得横过来,拖着他往前跑,众人喊他放手,合抱粗的一根杜梨木呀!他舍不得,再说也不能就这么倒赔了一把镰刀。圆木把他拖进河心,他撒手了镰刀,攀住圆木,就那么让浪头挟裹着,摔打着,漂了几十里,没死,也没放手那圆木,清平河一个急转弯把人和木头一起扔上了岸,只是浑身被水中的沙砾、树枝拉挂得鲜血淋淋。那样的事只可做一回。那时年轻,又没有婆姨娃娃牵挂着
栓儿的力气是全村第一。栓儿的饭量全川第二。都说上川的贾家坪有个人更是好吃法,一顿吃过二十几个白馍,一顿吃过一簸箕油团团儿。有年八月十五,那人割了八斤大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吃了一程儿那人说:“对球了,也给你们娘儿几个留些儿。”婆姨再去捞时,净撂下一锅汤。在山里受苦时,老乡们总爱讲这个故事,讲得有板有眼,语气和表情都掌握得恰当。单是肉的数量一节,常常引起争论。“不止八斤咧,八斤了,我吃着也老消停!”“怕够十斤哩!”“噫——,十二斤也够!不信咋?!
说十二斤的人脸也红,脖子也粗,青筋暴涨,仿佛受了许多年冤枉
其实没有人压制他,众人都情愿信任他,就像情愿信任老天爷是有眼的。说十二斤的慢慢平定了情绪,沉思着点烟。众人也都静静地追忆或畅想,气氛异常和睦起来。这故事我听人讲过不下十次,肉的数量最高到过十六斤,只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这一情节不变,而且讲的时候音调温柔得如嫩柳轻扬。我渐渐醒悟,那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若长久地饥饿便能长久地流传,最终如灶王爷、城隆爷、赵公元帅一般,又生出一路神仙,主管人间吃肉的事务,保护众生吃肉的权利
栓儿是全村第一个好受苦人。别人担两趟粪,他只用一趟,一趟把两担粪全担上山,剩下的工夫可以整自留地,可以鼓捣他的小铁匠炉。他有一套铁匠的家具和一份打铁的手艺,能打除拖拉机之外的一切农具。他还是个不坏的木匠,手艺当然比不上宝生,宝生是专业木匠。但要是破木方、立柱架梁,人们宁愿请栓儿。宝生专做细木工,而且老了。但那时只有上山受苦算社会主义,担个铁匠挑子去揽活做就不如直接去县大狱。县里、公社都有铁匠铺,没有木器加工厂,因而宝生获准可以出去揽营生,但每日所得要全数交到队里,队里给宝生记十分工。即便如此,栓儿还是羡慕宝生,一天三顿饭吃在雇主头上,省了自家的粮。在栓儿眼里,天下幸福者莫过于宝生。还有榆林、绥德下来的那些匠人,出了力就能见到钱,钱是旱不死冲不走的。大约榆林、绥德有另外的政策,我们这地方穷得还不够。有年冬天,栓儿半夜起身,冒了大雪,担着铁匠挑子偷偷离了清平湾。婆姨只对人说他是去串亲戚了。那一年是遭了旱灾,家家囤子都见底,再看看栓儿的铁匠家具全不见了,谁还解不开他做什么去了?栓儿出去了一冬,回来时一根粗绳等着他,五花大绑被请到县大狱去。那些年,人们渐渐不把坐大狱看成太可怕的事。犯人亦可谓“公家儿的”,遭不迈灾都有饭吃,监狱以外的人倒难免吃糠、挨饿。乡下人也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想不出将来会有什么好事要受档案影响。栓儿在狱里养了几个月,白白胖胖地放回来,庄里人都说:“咳呀——,做得了嘛!
译成北京话就是“赚啦”或者“不亏”。只是亏了窑里人。栓儿婆姨挺着个大肚子正在地里锄豌豆,听说男人回来,慌慌地往回跑,见了栓儿眼泪汪汪坐倒在窑前。当夜又为栓儿生下第四个儿
栓儿在队里受苦再不多出力。只是譬如捞河柴的时候,他才又绷紧了浑身的筋肉
二十四
谢天谢地,雨渐渐小了,没有下雹子
骤然天开了,夕阳异常辉煌,山川灿烂,清平河宽阔、浩荡
水声依然震耳,大浪还逞着余威,浪峰上托出被淹死的羊
阳光又爬上崖畔,瞎老汉和“花脑”坐在崖顶上。清平湾又恢复了安祥。婆姨、娃娃都跑向河边。小脚老婆儿也翘翘地往河边去
大水翻滚得好看,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亮一炬火把,像在庆祝一个节日,狂呼狂舞着去黄河
岸上的人群也像在庆祝一个节日。很多人捞到了死羊,喊,笑,把羊往窑里抬。又都真诚地喟叹:“不晓哪庄里又倒了运……
我们也找来镰刀绑在木杆上,七捞八捞也截住了一只死羊,使劲往岸上钩。全体女生不近不远地围在我们身后,模棱两可地念些贺词:“呀——”“哎哟——眼睛还睁着呐!”“真惨噢。”“小心别掉下去。”“呀——!”众男性就感到身体里添了燃料,七手八脚出了许多笨力气。羊腿一颤,贺词也一颤:“哎呀……!”纷纷退一步。男生退一步进两步,抓了羊腿,抓了羊头,镇静如一帮元帅
把羊抬到灶房,当即剥皮、剔肉。女生仍都围在四周,想帮点忙似的,提醒应该拿一个盆来,再拿一个盆来
“你们还不赶紧和面。”男生说
“和面?
“啊?
“白面?
“当然白面。
“干嘛?
“吃!废话。
“废话!吃什么?”谁也不是好惹的
“饺子。
饺子很鼓舞人。大家都变得勤快、大度、和气。月亮升起来,饺子熟了。男生聚在碾盘周围“唏哩呼噜”地吞;女生围住磨盘,吃态雅不了太多,终归噪音小些。大家都一样甩汗。几条狗远远地坐在暗处。一只猫跳进灶房,被打出来。猪也哼沟唧唧地过来晃,听说人们吃的羊肉,自己有点放心。小彬吃出一块糖来,女生们都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他,说吃着了的有福
这是男女生双边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晚上躺在灶上,心里胃里身上都舒服,大伙又记起小彬有福
“驴奔儿算有着落了,你们几个还得让我费心。”“这孙子!咱们先给他张罗一个怎么样?”“行,给我张罗谁吧?”“沈梦苹怎么样?
“不行,沈梦苹看上仲伟了。”“听他妈这小子放屁呢!”仲伟说
“那算了,给你说庄宁吧。”“庄宁?庄宁看上金涛了。”“真的?何以见得她看上我了?”金涛比仲伟有幽默感。“捞羊那会儿她老看你,没发现?”“没发现。你发现了?”“当然。”“你老看她来着?
这时候李卓出去上厕所,提着裤子跳进来:“嘘——别嚷啦,女生就在疤子窑里呢。”我们和疤子家住隔壁。“真的?谁?”“好几个。
大家侧耳细听,崖下的水声很大,疤子窑里是像有她们的声音
“得,这回可他妈现了。”“别说话,听!”再听,水声依然大,疤子窑里又像没有她们,明娃妈在织布。“精神病,你们。”“李卓这小子,甭给他张罗!”“小点儿声!你们听——”又都支楞起耳朵来,疤子窑里确实有细声细气的北京话。大家都闷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都压低声音笑起来,说这下可恶心了。“咱们刚才都说什么了?”大伙逐句回忆一遍,无疑不妙。“她们也许听不见?”“没法儿听不见,多大声儿呢。”“顶他妈牛小子声儿大。”“你呢?你他妈不比我声儿大?”大家都有点傻眼
我们虽然有时开些没分寸的玩笑,但心里都把爱情看得纯洁、神圣。那夜集体失眠,不断有人去上厕所。头一回正正经经地探讨了爱情问题,知无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
天亮,小彬去问疤子,昨晚女生是否到他窑里去过,疤子说没有
二十五
不久,另一个庄里插队的同学来串,说起他们那儿遭了雹灾
麦子全打烂在山里,老乡们拿着笤帚、簸箕上山去,把混了麦粒的黄土撮起来,一点一点地簸;娃娃们在黄土里一颗一颗地捡。不少婆姨簸着簸着哭倒在山坡上。我们听得肃然又惊然
“国家会给救济粮吧?
“给哩。给不闹①。
“能给多少?
“球不弹,”老乡说:“要饭去呀!
“要饭去?
“不了咋介?饿死去?
这言论可算反动。不过那是北京的习惯,在我们那儿行不通
我们那儿的规矩是,出去赚钱要绑一绳,出去要饭可以随便,方圆几千里内保证没有外国人。西哈努克来过一回延安,据说那几天延安街头没有要饭的。要饭多在冬天,一来闲下无事,二来窑里剩的几斗粮要留到春天吃,否则农忙时靠什么来转换成牛一样的力气呢?有时是一个人,拖一根木棍,提一个布袋,木棍随时指向身后称职的狗
有时是一家人,男人喊一声:“打发上个儿!”婆姨牵定娃娃站在男人身后。挨家挨户地要,只要给,无论多少都满意。给的人体会要的人难,要的人看出给的人距自己也只差一步
刚到清平湾时,我们还信奉着“在我们国家,要饭者必为好吃懒做之徒”的理论。茫茫大雪中,走来一个拖着木棍的人。村里的狗叫起来。那人走到我们灶房前,喊:“打发上个儿!”那人长得挺魁伟
“你干嘛不好好劳动?”徐悦悦先去质问那人
“什嘛介?”那人没听懂,声音很和气,以为是在和他商量一件什么事
“不劳动者不得食!”沈梦苹说
那人愈茫然,怔怔地站着,才发现这群人的语言和穿戴都奇异
“你身体这么好还要饭哪?
“你是什么农?
“打发上个儿,”那人低声说。他既不懂我们的话,又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明娃妈走到那人跟前,给了他一块干粮,说:“这些才从北京来,解不开咱这搭儿的事。
那人拖着木棍走了,不时惶惑地回头来望
冬天,我们熟悉的人中也有出去要饭的了。我们知道那些人实在都是干活不惜力的好受苦人。清平湾虽没遭雹子打,但公粮收得太多,年昔欠下的公购粮又要补上。年昔我们庄也是因为遭了灾,公购粮卖得不够指标。指标年年长,因为年年都有“一派大好形势”。要饭都是跑出几百里地去要,怕在熟人跟前脸面上不光彩,又以为越远的地方生活会越好些。翻山越岭,走雪地,顶寒风,住冷窑,那绝不是好吃懒做的人能受的
冬天,我回到北京。母亲乐得不行,继而又落泪。我把一年的所见所闻向来看我的人讲个不停,自我感觉像个历险归来的英雄。听的人都惊讶,都感动,都叹气,最后又都认为我长大了。白天,剩我一个人在家,站在阳台上,看见上班的人潮,看见下班的车流,看见退休的老人带着孙子在冬阳下散步,心想天底下确乎不只有一个世界……
二十六
去年暑假,徐悦悦从美国回来探亲,到我家来看我。她穿了一件结构非常简单的针织衫,一条短裤,戴一副金丝眼镜,留着披肩发,显得比十几年前插队的时候还年轻。也许是因为那时她们都穿又肥又大的蓝制服,显不出身材的美来。她已经拿下了硕士学位,正在攻读博士,专业是什么“细胞免疫”一类,我搞不太清
“还要学几年?
“两年。或者三年。唉——!
“怎么‘唉’?
“就是。唉——!”她自己也笑,沉一下,说:“嘿,你负责把你们那伙男生都找来,我负责找女生,咱们清平湾的一块聚一聚怎么样?
“你请客?
“当然我请。
“气真粗。财大气粗。
“唉——”她又笑,耸耸肩,有点美国毛病。“怎么样?
“都找来恐怕办不到。
“当然,得在北京的,能找来几个找几个。
“去烤鸭店?
“不如就在家里。买些熟食回来。可以好好聊一聊。吃扁食怎么样?嘿!吃扁食!
“那就便宜了你。
“咱们可以把馅弄得好些。为的是大家一块边包边聊有气氛。
“在谁家?
“当然在你家。你这腿有什么变化没有?
“很稳定,雷打不动。
“我在美国问了不少大夫,也都说这种病……”她摇摇头
“不过你的精神状态真好。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太多。
“真是真是。真对。唉——
“怎么回事你?
她勉强笑笑,又勉强笑笑:“也许正像你所说,没办法的事太多。
“就下星期日?
“什么?嗅,行。
男生来了六个。女生来了三个,庄宁、沈梦苹和徐悦悦。徐悦悦又把她在美国的生活介绍一遍。她自己住一套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书房,厕所、厨房、洗澡间都有。住处周围的环境很美,处处是草坪,小树林,白色和红色的小楼房,幽静的小路。春夏一片绿色环绕,秋天色彩斑澜,天发亮时各种鸟儿就叫起来。吃的东西非常便宜,(只要你别老去下馆子,那可受不了),一个大冰箱装满了鸡、肉、蛋、菜、水果、饮料和鱼,够吃一星期;花一点时间自己做做饭,吃得很好。过节时请几个朋友来,施展一下中国的烹调技术,(艺术,我说)把那些美国人都谅倒
“你已经把我惊倒了,”仲伟说
“嗯?
“房子!你知道我现在住几乎米?三口人,十平米,其中四平米漏雨。
她说她本也想买一辆旧汽车,可她不敢开得太快,那样在高速公路上开就要被罚款,所以没买。她总搭她的美国老师的车,车开起来飞一样。她到她美国老师的家乡去玩过一趟(是在密西西比河边,还是在密苏里河边,我又没记清),总之是乡下,是牧场(还是农场?我这记性真不行)。她在那儿住了一星期。她老师的父亲经营着牧场(或农场),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忙于各种运动,譬如为残疾儿童募捐,为一些其它国家的难民募捐,或者去游行,抗议核军备竞赛什么的。她在那儿学会了骑马,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跑。太阳出来时,雾气渐渐退散,露水依然闪光,牛叫,羊叫
“你们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清平湾。
“唉——
“谢谢你的中国心。
“别逗了。你们不理解,这是自然而然的。
大家都垂下眼睛包饺子
“其实那儿和清平湾一点儿都不像。他们家是一座很大的白色的房子,房子后面不远,有一片水塘。晚上他母亲总弹一会钢琴
我就想起陕北那些揽营生的吹手,喔儿哩哇啦的唢呐声。还有那时仲伟总在晚上拉小提琴。水塘那儿总有几个孩子在游泳,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