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花月痕 作者:清.魏秀仁-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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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变出一盘桃,恰恰十五个,内外分尝,却是真的,已足诧异。停了一会,又变出三尾鳊鱼,俱是活的。以后耍了十个品碗,排在地下红氍毹上,左五个,右五个,两尼分立,教他徒弟变十碗水来。那徒弟苦辞不能。右边女尼一掌过去,徒弟倒在左边,那左边五个碗却满满的水;又向左边来,左边女尼也给他一掌,倒在右边,右边五个碗也满满的水。于是两尼将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来,给大家看,映着烛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处,教他徒弟收去。只见徒弟东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个碗便干干的,并无一滴,大家骇愕。
两尼自说是仙,瑶华大笑道:“只莫做唐赛儿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请痴珠进来,给些赏银,两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两太太道:“汉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种树,眩人亦属寻常。只这两尼妖气满脸,我们远离他为妙。”两太太都道:“太太有见识。”瑶华道:“我只怕是《聊斋》上说的那个东西。”大家都说道:“可不是呢。”再饮一会,就散了席。两太太先去,李夫人随后也走了。
痴珠便唤掌珠、瑶华出来秋华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轮酒。剑秋见秋香、秋英今天下来,问起瑶华,才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发起绞肠痧,医药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痴珠在东边席上,惨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瑶华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选中贾宝书也走了,说是跟了一个南边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东边席上”道:“我也风闻有这事。”
卓然道:“这事我知备细。宝书给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里。望伯没良心上堂不敢认官,将开赌的事一口推在宝书身上。幸喜那承审官与宝书是旧相识,央着我再三求着上头胡弄局,把望伯做个平常人聚赌,打三十板,枷号一个月;替宝书开释,说是他假母开赌,与宝书无干,才放出来。”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这承审官是个通人,你晓得他名姓么?”卓然擎着酒杯道:“他姓傅。”剑秋道:“不要讲闲话。往下说,宝书怎样出家?”小岑夹一片苹果,向卓然道:“这以上的事,我们通晓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还病着,怕是不起。”
剑秋在西边席上,回过脸瞧着小岑道:“你给卓然说吧。”卓然喝了酒道:“宝书释放出来,没得去处,暂依旧日一个老妈。可怜大冷天,一个钱买炭也没有。还是素日认识的人帮他几吊钱,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应。宝书灰心,趁他妈尚在枷号,私下跑到东门外玉华宫女道士处,求他收做弟子。”子善道:“不错,这女道士姓姚,系南边宦家姬妾,丈夫死后,为嫡出儿子不容,遂将自己积下的金银,买一小屋,改为道院,闭门焚修。后来遇个女仙,告以南边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云游,可免大难。前年到了并门,适值玉华宫女道士闹事,被东门外缙绅撵了。大家见姚氏有些年纪,寓在优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龙勤,所以延他主持玉华宫香火。是不是呢?”
卓然道:“就是这姚主持。”剑秋道:“你讲宝书吧。”卓然道:“宝书的家,旧在优婆夷寺边,每月朔望,都去烧香。姚氏时常见面,见宝书回回默祷,是求跳出火坑。姚氏听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来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妈枷号满了,出来和姚氏要人,姚氏只得教他领去。宝书不愿,被他妈拉到宫门外,便要跳并。恰好我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镇查办事件,路过玉华宫,见他们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里看。我叫人查问,才晓得就是宝书。我和宝书也有一面之缘,见他说得可怜,就到宫里面洁姚主持,洞悉底里。我便替他出了一百两身价,教宝书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顶戒。”
此时两席的人都是静听。听到这里,痴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掌珠坐在痴珠身下,只怔怔的发呆,尽痴珠唤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说句话。倒是瑶华唤道:“宝怜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没人替我出一百两身价,给我当道士去!”瑶华大笑,把别话岔开,和赞甫、雨衣又豁起拳。西边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剑秋抢标。以后两席合拢,又闹了一回楚汉争,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连座,尽着喁喁私语。瑶华是个爽快的人,听了一会,便站起说道:“做个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两个,一个要做道士,一个要做侍姬,斩钉截铁,这般说,便这般做!叨叨缕缕讲个不了。做什么呢?我要走,不耐烦看你们凄惶的样儿。”秋痕忙拉住。瑶华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从乐处想,再不向苦中讨生活。你想,天教我做个人,有什么事做不来?都和你们这般垂头丧气,在男子是个不中用,在女子是个没志气!我瞧着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恼,所以要走。”大家都说道:“说得痛快!”
此时有把雌雄剑放在炕上,瑶华便向痴珠说道:“你这把剑还好,我舞一回,给大家高兴一高兴。”说着,就仗着剑走下来。早见瑶华在灯光下,纵横高下,剑光一闪一闪的舞。以后灯火无光,人也不见,只有一道白气,空中旋绕。此时更深了,觉得寒光阵阵,令人发噤。突然听得瑶华道:“后会有期!”但见双影一瞥,两剑“当”的一声,委在地下。屏门外的人报道:“薛姑娘上车走了!”
两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梦景迷离一般。痴珠定一定神,说道:“相隔只有五个月,他的剑竟比采秋舞得还好。这飘忽的神情,就和剑仙差不多了。”当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着掌珠,重来西院,谈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两三遍,掌珠才走。秋痕送出屏门,洒泪而别。看官记着:秋痕与掌珠,自此就没再见了!掌珠是此夜听说宝书做了道士,又受了瑶华一激,便决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闹几次,竟将青丝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个善良的人,不忍怎样。二十七日痴珠出门谢寿,就听见人说送入优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胜概,文采剑光。
妒花风雨,乃尔披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一声清磐色界归真 百转柔肠情天人幻
话说秋痕廿五后回家,因劝痴珠量入为出,俭省下来为后日南归之计。因说道:“你为着我,不能不供给他们开销,这样不是爱你,直是害你。所以千思万想,不能不割断痴情,苦守寂寞。”又说道:“初一心印许我礼佛,我便吃了长斋,总要跟你到得南边家里,我才开荤。你念我这般苦守,也该惜些钱钞,作个长久打算。谶兆梦兆虽然不好,或者天从人愿,我两人吃得这苦,造化小儿可怜起来,也不可知。若一味委心任运,眼见得祸离更甚于惨别。”说着,就呜咽起来。痴珠也自伤心。
看官:须知“气数”两字,埋杀多少英雄豪杰!除非神仙,跳出世外,不受这气数束缚;自古忠臣孝子,到得国家气数要尽之时,怎样出力去挽回,你道有几个挽回得来?不过人事是要尽。秋痕这一回打算,也只是尽人事罢了。再隔十日,两人局势,又不是这般。
你道人事怎尽呢?到了二月初一,秋痕换了一身新衣服,天色大亮,坐个车来到庙中。秃头早在那边伺候。到观音阁来,听得清理一声,早望见心印披着袈裟,率领两个侍者,在阁上顶礼慈云。秋痕上得阁来,侍者送上一往香。秋痕跪下,心印敲着磬,将秋痕做的黄疏读道:
“盖闻有情是佛,无二为斋。接引十方,法喜维摩之爱;皈依五净,醍醐沆瀣之缘。伏念梧仙,劫重风轮,魔生绮业;天寒袖薄,身贱恩多。居恒顾影自怜,窃欲择人而事。则有韦皋小影,东越寓公,既连衤艺而掎裳,亦双心而一袜。于是巾裁奉圣,髻解抛家。自谓浮郁香烧,是乡终老;灵植树种,如愿同归矣。无如乌本流离,窝非安乐。奔精昭夜,徒劳警旦于鸣鸡;惊女采薇,更伫苦心于梦鹿。风花舛午,才命升沉;楚水入淮,栀香交蓼。所冀金轮神咒,能销铁锁烦冤。因此九叩跏趺,一诚顶礼。誓如曒日,折此疏麻。
愿开一念之慈悲,俯鉴八关之忏悔。莫谓垂枯绛树,甘露难培;还期续命黄花,秋风再艳。从此旃檀囗印,寒菜咬根,不慕膏粱,自甘腐乳。他日者,追随中馈,获补畴昔之坠欢;旨蓄御冬,长娱边撩之晚景。将绣佛以酬恩,辉依满月;亦心斋于清夜,悟澈拈花矣。
年月日,平康信女刘梧仙谨疏。”
宣读已毕,烧了。秋痕默誓一番,磕了头起来。心印将一尊观音小像,用紫檀镶玻璃的龛,送给秋痕供奉。秋痕给心印叩了谢,心印也膜拜还礼。便和秃头回来西院,将佛像供在炕几。
这日痴珠就陪秋痕吃一天斋。秋痕晚夕便捧着神龛,坐车而去。后来牛氏知道,百计责令开荤。无奈秋痕受一番打骂,便一粒也不沾牙,牛氏只索罢了。
痴珠自此还读我书。次日,寻一幅宣纸,写个“焦桐室”三字,传书“病维摩书”四字,盖了图章,交给穆升裱作横额。
一日午后,套车到县前街闲话,便来大营。荷生迎出平台,笑道:“我正要作字给你,你来了,便宜他们跑一遭。你瞧这个图名,取得好不好?”说着,便延入屋里。痴珠道:“什么图?”荷生没有答应。痴珠早见案上铺着一个小轴,是采秋小照,画一面镜,采秋画在镜里,便说道:“像得很,真个镜中爱宠。”荷生道:“你瞧题的图名。”痴珠早见上首横题五个隶字,是《春风及第图》,便点头道:“甚好。”再看题的诗,是首七截,因念道:
“镜里眉山别样青,春风一第许娉婷。
天孙好织登科记,先借机丝绣小星。”
念毕,笑道:“你好踌躇满志。”荷生道:“只这二十余日.信息渺然,连紫沧也没有信来。难道是满招损,占《归妹》,迎门翻卦?”痴珠道:“你这事一定百定,千稳万稳,还疑心什么呢?你不想采秋的书籍,也就够十来天收拾哩。”荷生道:“我也这般想。”痴珠道:“这事不要再说。我此来,是要找爱山替我和秋痕画一图哩。”荷生道:“你今天何不就同我去访他?”痴珠道:“甚好。”
于是荷生引着痴珠,打大花厅后身穿过一个院落,便是爱山书房。爱山迎入,痴珠叙些寒温,坐了一回。荷生遂为痴珠代白来意,爱山许着初七下午。二人正说得款洽,忽见青萍掀开帘子,回道:“供老爷来了。”荷生又喜又惊,便同痴珠踉跄出来。爱山见是有事,也不敢强留,只得送出院门。痴珠执手重订初七之约,爱山允诺。
荷生早走得远了,痴珠就也跟来。转到平台,只见紫沧和荷生站在客厅帘边,听得紫沧道:“有点变局。”两人就进去了。痴珠随后走进,和紫沧相见;见荷生神情惨淡,正在拆信,就不说话。紫沧也默然无语。荷生拆开信,抽出一张色笺,看了一会,眉头百结,将笺递给痴珠道:“你瞧!你道天下事算得准么?”便拉紫沧炕上分坐,详问底细。痴珠瞧着笺上,楷书写的是:
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并诗一首,拳拳垂注,情见乎词,感激之私,无庸琐读。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谅,紫沧目击之,自能为君详言之。妾不忍形诸笔墨,亦不敢形诸笔墨也。伏念积诚尚可动物,岂守义不足悦亲?第区区寸心,总不欲生我者负不匙之名。君与紫沧善为妾图之。妾回天无力,惟有毁妆敛迹,绣佛长斋,冀慈母感悟于万一。挑灯作此,不尽欲言。附呈七绝一首,率书楮尾。侍妾杜梦仙手启。
痴珠道:“绣佛长斋,不谋而合。”
紫沧、荷生正对语喁喁,也不听见。痴珠因将诗吟道:
“云容冉冉淡于罗,欲遣春秋可奈何!
夜半东风侵晓雨,碧纱窗外早寒多。”
吟毕,笑道:“欲知弦外意,尽在不言中。采秋诗品,高于荷生十倍哩!”荷生皱着眉,向痴珠道:“人家有这般懊恼的事,你偏会说笑起来。”痴珠道:“你不用烦恼,不出十天,机将自转。只天见你两个圆成太容易些,也不显得他一番造就的艰难,故此有这一折。其实你没见过采秋时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说梦话?我明天将手尾的事交托燕卿,后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门。紫沧,你还要和我同走一遭呢。”正待说下,只见索安回道;“大人请,说是有紧急军务。”紫沧、痴珠就走了。这且按下。
且说采秋系于正月十五早往碧霞宫,也在观音大士前许下长斋。自此脂粉不施,房门不出。这一个月,柔肠百转,情泪双垂,把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还好红豆、香雪两个丫鬟,都是灵心慧舌,无可讲的也引着采秋讲讲,无可笑的也引着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况总觉好过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阴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斋进来,取出荷生十三寄来的信,展开阅过,叹了一口气,藕斋就出去了。信内附有人日的诗,并痴珠的和章。采秋唤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点着,领略一会,将寄来的诗,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去年秋痕不是这样么?”又想道:“痴珠说那华严庵的签兆,竟是字字有着落,似乎我和荷生这段因缘,恁是怎样也拆不开的。只是这签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镜楼,是我自己杜撰的。怎么那庵的签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语又说出‘春镜’?敢莫这支签和那偈语,通是痴珠编出来,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觉吊下泪来。又想道:“说是痴珠编的,他何苦自己讲那不吉利的话?”
左思右想,便合着眼,听着雨声浙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见秋痕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采秋惊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着孝?”秋痕泪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晓得么?痴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说话,忽见荷生闪入,采秋便说道:“痴珠死了,你晓得么?”荷生吟吟的笑道:“痴珠那里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却是痴珠,手里拿个大镜,说道:“你瞧!”采秋将唤秋痕同瞧,秋痕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秋痕,一身艳妆,笑嬉嬉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影子。正在惊讶,忽一阵风过,尘沙眯目,耳中只闻得呼呼的响,又像是波涛滚滚的声,心上觉得突突的乱跳。一会,悄然开眼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个山上,四顾无人,十分害怕。沿着径路走来,见一峰插天,苍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围有一丈多大,却不认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认不得的字了。”转过山坳,海也不见了。瞥见痴珠同两个丽人,俱是一身缟素,立在前头。一个丽人,好像秋痕。采秋欢喜,迎上前来,说道:“怎么你两个却跑到这里来?”再一审视,那里有三个人?却有三片白石挡住去路,想道:“原来就是这石作怪!”再要转身,恍恍惚惚是个屋里,见个丫鬟抢过来扶着,叫道:“娘快醒来,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