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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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妖娆地旋转扭动着,充满挑逗,神情却像只野猫般桀骜不驯,若即若离。
我把照片还给卡门,看她低着头,指尖从照片上缓缓抚过,仿佛想抚平所有埋藏在过去的,或许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看,我什么都没有,没有艳丽的脸庞,没有婀娜的舞姿,”她轻声说,“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编号,有谁会相信我真的是卡门呢?”
“其实你们还是很像的。”我故意这样安慰她,“或许你真的是他们的女儿呢。”
“那不可能。”卡门摇摇头,“我宁愿不是这样。”
“或许你仅仅是另外一个。”我继续猜测,“我听说不是每个卡门都能去星际酒吧跳舞,有些有钱人会私人注册一个,甚至为自己的喜好在基因上动点小手脚,虽然这些都是违法的。”
卡门仍是低着头,神情愈加彷徨了。
“我不知道……”她说,“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纳瓦罗先生……我不知道,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恨我。”
“也许仅仅是不希望你离开他。”我说,“有些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是有些与众不同。”
“我能去哪里……”她苦笑一声,“我的身体……”她突然停住了,手放在心口,面色惨白地盯着地板上凌乱的影子。
“你刚才说谁会动手脚?”她用微弱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我伸出手去扶住她瘦弱的肩膀,惊愕地望着她。
在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之前,卡门已经转过脸,惨淡一笑道,“算了……什么都没有。”
我们共同陷入沉默,许久,我勉强笑了笑,故意揉乱她的头发,然后顺势躺倒在温暖光洁的地板上,把杯子碟子全部推到一边。
“算了,忘掉吧,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你永远是我的小卡门。”我懒懒地说。
于是卡门也在我旁边躺下来,把她小小的头放在我肩膀上。我们就这样肩膀抵着肩膀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上一动不动的黑影,以及没喝完的红茶投射出的颤动的光波,禁不住忘记了时间。钟表无声地跳跃,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弥漫开来,暖暖地布满了整个房间。
是的,那本来还能算是一个梦境般美好的下午,却最终以噩梦收场。当天晚上,纳瓦罗先生提前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地板上凌乱的杯子,剩下的红茶点心以及两个熟睡的女孩,几秒钟的错愕之后他一把拽起睡眼惺忪的我,干净利落地丢出门外。
在一片黑暗中我只看清了他一双深不见底的深陷的眼睛,然而却把一切憎恶,轻蔑,冷酷都包含在其中,以至让我一瞬间完全丧失了抵抗力。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到,他为什么能对卡门施加那样严酷的影响。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待着,最终看见卡门像往常一样被纳瓦罗先生送来学校,只是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两个青灰的指印。
这次我一声不响地把她的炖菜全舀到自己盘子里,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报复。
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切平淡无奇,然而空气中的温度却在逐渐改变。短暂的夏天到来时,整个月城都不再死灰沉寂,而是换了一幅崭新的面貌。
卡门一如既往地穿着过时的网格衫坐在她的角落里,仿佛对四周装扮得妖娆火辣的少男少女们视若无物,然而我走过去坐下的时候,她却带着些许揶揄的目光打量着我几乎全部暴露在外的双腿,淡淡地笑着说:
“好漂亮的裙子啊。”
我扮个鬼脸,凑过去扯扯她的头发,说:“小姐,你也该注意一下潮流了吧。”
她笑着推开我的手,我却紧追不放,拉住她的衣角,“不知道今天下午可否赏光逃学,跟随我行动呢?”
“逃学?为什么?”
“因为,”我坐直身子,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解放日。”
无论最初在这一天里,是谁解放了什么,对月城人来说解放日只意味着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酒,狂欢,夏天,还有生命,解放身心,诸如此类。
整个下午,我和卡门都在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晃悠,街道两侧挂起光怪陆离的彩灯和旗帜,还有无数造型夸张诡异的花环,构造出各种意义不明透视超常的几何造型,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我摘下一大丛洁白的栀子花插在卡门蓬松的头发里,那副样子不知怎的有几分不伦不类。
我耸耸肩,笑着说道:
“你看起来美极了,亲爱的。”
这是一个美丽而疯狂的夏夜。傍晚降临时,城市关闭了照明系统,各处的灯光却一盏一盏亮起来,拼凑出一团五彩斑斓的夜色,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无论十一二岁的男孩女孩还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无不穿着最为暴露的奇装异服,随着逐渐响起的音乐摆动身体,裸露的皮肤上用热敏材料涂绘着不同风格的纹路图案,因为激动而开始闪闪发光。然而这一切还只是热身运动而已,为了度过一年中唯一的狂野夏夜而调整好心情和身体。
我紧拉着卡门在人群中穿行,感觉到她的手心又湿又冷,我的手中却热滚滚的满是汗水。四周飘荡着无数鬼魅一般荧光闪烁的人影,靠近时却能感受到灼热的汗气、酒气和欲望的气息,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醺醺酽酽地混杂作迷蒙的一片,又再次被我们吸入身体,烧灼着每一个细胞。
最终我们到达了自由广场,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闪烁光焰和鼓点的海洋,男男女女都像沐浴在水汽中般湿漉漉滑腻腻,紧贴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扭动肢体。音乐撼动空气,将它们分解为疯狂与热情的元素,时不时有身强力壮的少男少女们像鱼一般高高跃起,在人群上方几米的地方翻转腾挪,动作狂野美妙。光线抛洒在他们起伏的肌肉轮廓上,仿佛具有生命一般。
我抑制住自己想要随着人潮一起摇摆身体的欲望,转向卡门的耳边大声说道:
“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喝的!”
卡门僵硬地点点头,汗水从她苍白的额头一直流到脖子里,她的头发被潮湿的空气濡湿了,一缕缕地粘在脸上。
我冲到广场边缘,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两罐冰凉得扎手的迷幻绿妖,平常这些含大量酒精的饮料是在正规途径里很难买到的。当我回到原地时,卡门仍然僵直地站在那儿,两眼闪着迷乱的光,她头发上的栀子花已经开始枯萎了,散发出愈加浓艳的气息。
我塞给她一罐,说道:
“喝点吧,小东西,会让你感觉好点。”
其实我心里也紧张得要命,酗酒,狂欢,眼前的一切混杂在一起,显得如此不真实,一瞬间纳瓦罗先生阴沉的目光浮现在我脑海中,随即又被手中饮料诱惑的气息洗涤一空。
我们双双把泛着泡沫的荧光绿色液体一口气灌进肚里,浓烈的酒精在胃里灼烧开来,沿着胸膛一直冲上喉咙和大脑,感觉整个人都快要炸开了。我扔掉罐子,大声问卡门:
“想跳舞吗?”
卡门剧烈地呛出一串咳嗽,向我摇摇头,她的双颊红艳得像火烧一样。
我禁不住高声大笑起来,脑中开始有一片云雾旋转飘荡。就在这时一群几乎赤裸上身,缠绕着金色和紫色花纹的少男少女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朝这边看了过来,我认出他们是班上的,那几个经常和卡门过不去的家伙。
就在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应对的时候,他们已经迅速向着猎物围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卡门面前。
“嘿,看看这是谁!”一个男孩兴高采烈地拨开我的肩膀吆喝着,他的纹身变成了青绿色,幽幽地闪烁着,“伟大的卡门小姐,难道没有人请你跳舞吗?”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一下我一下地伸出手来推她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混合着汗渍的光斑。
一个女孩轻盈地跳出来,开始随着音乐摇摆身体,她闪闪发光的乳房被涂成炫目的金红色,仿佛两条热带鱼般在浸透了汗水,近乎透明的紧身吊带下晃动。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加入了舞蹈的行列,手臂相互缠绕着,从我们周围穿过,并故意用肩膀和臀部去碰撞卡门,男孩们把自己的女孩子高高举起,轻松地抛给同伴,然后转身接住下一个。他们闹了一会儿,最终手拉手围成一个圈,边转圈子边一起大喊大叫着,连成一片晃动的光影和声音:
“卡门小姐不跳舞~~卡门小姐不跳舞~~卡门——卡门——”
我奋力伸出手想推开他们,然而却被紧紧围在中间,这时卡门在后面拉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手心滚烫。
我惊异地回过头,正迎上她的眼睛,里面有莫名的光焰在燃烧,她的脸颊愈加红艳,嘴唇却仿佛死人那样苍白,抿出一道倔强而轻蔑的曲线。当周围的大合唱逐渐弱下去的时候,卡门终于张开嘴,用一种异常清澈冷漠的声音说道:
“想见识一下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永生难忘的,卡门松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捏住网格衫的带子轻轻一拉,让一侧领口滑到肩膀以下,露出赤裸的脖颈和胳膊,另一只手将长裙的下摆提到腰间。
乐声定格了半个拍子。
随即是电闪雷鸣。
卡门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五六个圈,一轮炽热的光波夹杂着风声呼啸从她身上甩出来,辐射向四面八方。
最初我只能看清卡门发间白得耀眼的栀子花,紧接着,随着激烈的鼓点,她的脚尖和脚跟在地面上轻盈灵动地敲击,仿佛在水面上起伏荡漾一般,她的肩臂和腰肢扭动的那样曼妙,那样有力,像是有无数道电流从她身上蜿蜒流淌,她的下巴高高扬起,嘴角挂着骄傲的微笑,睁得大大的眼睛仿佛穿透了一切,望着无尽的远方,然而眼中的光芒却愈加艳丽,令人不敢直视。
就在短短的一瞬之间她变成了另一个卡门,一个埋藏在她基因与命运深处的,熊熊燃烧的卡门,像风一样轻快,火一样灼热,电一样凌厉,光一样明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她,卡门如入无人之境般自由自在地舞蹈着,所到之处人们都纷纷停下脚步,同我一样茫然地注视着她跃动的舞步。
突然之间,有人在背后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差点叫出声来。我回过头,正看见纳瓦罗先生那张阴沉的脸,同样充满惊异和茫然的神情,低声嘶喊道:
“她在干什么?!你这个小巫婆!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颤抖了一下,仅仅是一下而已,随即突然领悟到他的力量已经彻底失效了——被一种远比他更加强大的,不可抗拒的魔力击得粉碎。我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你看不出来吗?卡门在跳舞!”
纳瓦罗先生恶狠狠盯着我,我从没看到过一张脸上会混杂着如此多的情感,震惊,憎恶,愤怒,失望,悲哀,无可奈何,筋疲力尽,以及那种深深的绝望,他的五官都彻底垮了下去,变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般松弛无力。
一瞬之间我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夹杂着些许怜悯,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朵栀子花轻柔地弹在我的眉心,将我的视线转了个向。卡门正伫立在我面前,明艳的唇边绽放出胜利的笑容,额头与脸颊上燃烧着令人心悸的殷红,正向我伸出她苍白的手。
随后她就倒下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将手放在她的手心上之前。
广场上一片混乱,忽明忽暗的流光疯狂地搅做一团,我被挤在人群中东摇西摆,只隐约看见纳瓦罗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抱起卡门瘦弱的身躯消失在混乱的光影和声音中,这时我才发现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指间握着那朵已经枯萎的栀子花。
以上这一切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卡门的情景,自那夜之后她就和纳瓦罗先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城恢复了原先的平静,而短暂的夏天也即将结束。
关于卡门的去向有数个不同的版本,一种说法是纳瓦罗先生带着她连夜搭乘飞船回到了地球,并在监护病房里度过余生;另一种说法是他们去了木卫六,那里是一个更加单调,严寒,冷漠的世界。
当然流传最广,也是我最为喜欢的结局是关于通往人马座的星途以及酒吧的,卡门一个人去了那里,踏着她悠扬激昂的舞步,续写无数关于卡门的传说中的一个,尽管她已经留下了一个如此明艳不羁的传说在月球上永世流传。
夏天里的最后一天,我一个人穿着宇航服来到月球表面,看见远方明亮的蓝色地球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它的光芒洒在四周那些寂寥,荒凉的环形山表面,是如此哀婉动人。我向另一侧望去,漆黑的太空中悬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群星,静静地从几百光年以外送来他们微弱的射线。
我把已经风干的栀子花留在一块岩石下,转身离去,身后,我的卡门在漫天星光后向我绽放她最灿烂的微笑。
2005年4月7日——10日
后记:
春天总有令人骚动不安的魔力,正如同我在某个阴郁的上午,坐在课堂里面对满眼的方程发呆,心中却想着了魔般反复默念一个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波西米亚女郎的名字。
卡门风情万种,卡门放荡不羁,卡门热爱歌舞与自由胜过一切,卡门的笑声足以令迷恋他的男人心甘情愿沦为强盗,更让他为这不顾一切的爱情将匕首刺入她的胸膛。
从梅里美的小说,到舞台剧,到电影,为之着迷的应该不止我一个,然而那个阴郁的上午,我的心欢快地跳跃,那两个字如同烟花一般绽放,绚烂的幻想散落得到处都是,让我心旌荡漾,努力把这些碎片编撰成一个故事。
那种心情是激动的,简单纯粹的,与自己正在写着东西究竟能实现什么目的毫无关系。
文章写好后,贴出来给广大人民群众拍转,结果妲拉的一句话深得我心:“茄子这个东西,就是写来给自己玩的……哼哼,披着科幻的外衣……来进行埃及艳后与罗马帝国式的暧昧华靡…… ”
于是我心下释然,厚颜无耻地拿给说书人过目,不管这科幻外衣究竟能被几人承认,在自己改变主意之前,就让我继续从事“稀饭科幻”这份依稀很有前途的事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