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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09镜花缘 作者:李汝珍-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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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时进来。大家连忙立起。尹元引著二人,都见了礼。唐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质彬彬,极其清秀;尹红萸眼含秋水,唇似涂朱,体度端庄,十分艳丽。
    身上衣服虽然褴褛,举止甚是大雅。二人见礼退出,大家仍旧归坐。唐敖道:“门生当年见世妹、世弟时,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庄福相,将来老师后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渔人,还讲甚么后福!喜得他们还肯用心读书,因此稍觉自慰。”庸敖道:“近年谗臣参奏当日与徐、骆同谋之人,武后每每察访,因事隔多年,并无实在劣迹,亦多置之不问。老师之事,大约久已消灭。据门生愚见,老师年高,此间举目无亲,在此久居,终非良策,莫若急归故乡。不独世弟趁此青年可以应试,就是两位婚姻之事,故乡亲友也易于凑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纪日渐衰迈,未尝不虑及此。奈现在衣食尚费张罗,何能计及数万里路费。况被害一事,据贤契之言,虽可消灭,究竟吉凶未卜,岂可冒昧钻入罗网。”唐敖道:“老师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与这些渔人为伍,所谓‘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轻,以老师之家教,固不在乎‘择邻’,但海外之大,何处不可栖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国,都是民风淳厚,礼义传家,何必定居此?”尹元叹道:“老夫岂愿处此恶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无可为生,莫可如今幸遇贤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残,替我筹一善地,脱此火坑,得免饥寒,老夫又岂甘为渔人。无如贤契亦在客中,此时说来恐亦无用,惟望在意。他日归来,路过此地,尚望上来—看。倘老夫别有不测,贤契俯念师生之情,提携孤儿弱女,同归故乡,不致飘流海外,就是贤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听罢,思忖多时,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说道:“此时虽然有一安身之处,但系西宾,老师可肯俯就?”尹元道:“离此多远?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锦枫之事告知,因又说道:“现在其母极要儿女读书,因无力延师,是以蹉跎。其家现有空房三间,去岁本有西宾在彼设帐,以房租作为修金;今岁西宾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师。莫若门生写一信去,老师就在他家处馆,再招几个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针黹,大约足可糊口。惟恐别有缺乏,门生再备百金,老师带去,以备不虞。日后门生如果回来,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时再议同回
    故乡,也是一举两便。“尹元听了,不觉大悦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渔人忽升西宾之尊,不独免了风霜劳苦;兼且儿女亦可专心读书,将来回乡亦便;又得贤契慨赠,得免饥寒。如此成全,求之师生中实为罕有!第恨老夫业已衰迈,只好来世再为图报了。“
    唐敖道:“老师言重!门生如何禁当得起!刚才门生偶然想起廉锦枫入海行孝—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举笔成文,可谓才、德、貌三全。门生本欲聘为儿妇,适因他们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较,不独年貌相当,而且门第相对,真是绝好两对良姻。门生意欲作伐,成此好事。就是老师在彼,彼此都有照应,门生也好放心。老师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儿,得能一为儿妇,一为东床,仍有何言!奈老夫现在境界如此,彼处焉肯俯就?
    只怕有负贤契这番美意。“唐敖道:”老师如携门生信去,此事断无不谐。就只事成后,世妹、世弟做了晚亲,门生未免叨长,这却于理不顺。“尹元道:”这有何妨。但只何以贤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嘱托儿女婚姻之事告诉一遍。尹元不觉喜道:”当日既有此话,贤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贤契不替令郎纳采,今反舍已从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门生犬子定婚尚可从缓。且此女之外,还有一个孝女,亦可与犬子联姻。将来尚望老师留意。“于是就把东口山遇见骆红蕖打虎认为义女之事,说了一遍。尹元道:”东口山既在君子国境内,将来到了廉家,略为消停,老夫必当至彼,以成这段良姻。况骆年伯当日与我同朝,最为相契,此事一说必成。贤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师作伐,门生感激不浅!此时诸事既已酌定,门生就此回船,把书信写来,以便老师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时请了西宾,未免又有许多不便。“尹元连连点头。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辞回船,把信写好。带了两封银子,又取几件衣服上来,送交尹元。师生洒泪而别。
    尹元置了鞋袜,洗去腿上黑漆,换了衣服,带著儿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书信。
    良氏见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欢;尹元见了廉亮,也甚喜爱。于是互相纳聘,结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乡再仪合卺。过了几日,尹元到了东口山,见了骆龙,把骆红蕖姻事替唐小峰说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课读儿子女婿,并又招了几个蒙童,兼有女儿红萸作些针黹,一家三口,颇可度日。
    尹元因念骆宾王两代同僚之谊,见骆龙年老多病,时常前去探望。未几,骆龙去世。骆红蕖自唐敖去后,又杀二虎,大仇已报,即将唐敖留存银两,置了棺椁,把路龙葬在庙旁。
    良氏闻骆红蕖是唐敖儿息,既系至亲,兼感唐敖周济之德,即恳尹元把骆红蕖并乳母、苍头接来,一同居住。隔了两年,因唐敖杳无音信,恐其另由别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乡,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别了尹元,来到海边,离船不远,忽听许多婴儿啼哭。顺著声音望去,原来有个渔人网起许多怪鱼。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里观看。唐敖进前,只见那鱼鸣如儿啼,腹下四
    只长足,上身宛似妇人,下身仍是鱼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鱼“。唐兄来到海外,大约初次才见,何不买两个带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鱼鸣声甚惨,不觉可怜,何忍带上船去!莫若把他买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渔人尽数买了,放人海内。这些人鱼撺在水中,登时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将头点了几点,倒象叩谢一般,于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鱼钱,众水手也都买鱼登舟。
    行了两日,过了毛民国,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为甚生这一身长毛?”多九公道:“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听。原来他们当日也同常入一样,后来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后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给他一身长毛。那知久而久之,别处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见其多。”
    又走几时,这日到了一个大邦。多九公把罗盘望一望道:“原来前面却是毗骞国。”唐敖听了,不觉满心欢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紫衣女殷勤问字 白发翁傲慢谈文





    话说唐敖闻多九公之言,不觉喜道:“小弟向闻海外有个毗骞国,其人皆寿享长年。并闻其国有前盘古所存旧案。我们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点头称善。于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只见其人生得面长三尺,颈长三尺,身长三尺,颇觉异样。林之洋道:“他这颈项生得恁长,若到天朝,要教俺们家乡裁缝作领子,还没三尺长的好领样儿哩。”
    登时访到前盘古存案处,见了掌管官吏,说明来意。那官吏闻是天朝上邦来的,怎敢怠慢,当即请进献茶,取钥匙开了铁橱。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签子写著“第一弓”。林之洋道:“原来盘古旧案都是论弓的。”那官吏听了,不觉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饰道:“原来舅兄今日未戴眼镜,未将此字看明。这是‘卷’字并非‘弓’宇。”用手展开,只见上面圈圈点点,尽是古篆,并无一字可识。多九公也翻了几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搅扰,扫兴而回。林之洋道:“他书上尽是圈子,大约前盘古所做的事总不能跳出这个圈子,所以篇篇都是这样。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们怎能猜这哑谜!”登时上船。
    又走两日。这日唐敖正同婉如谈论诗赋,忽听船头放了一枪,只当遇见贼盗,吓的惊疑不止,连忙携了林之洋出舱。——原来那些人鱼,自从放入海内,无论船只或走或住,他总紧紧相随。众水手看见,因用鸟枪打伤一个。唐敖道:“前因此鱼身形类人,鸣声甚惨,所以买来放生。今反伤他,前日那件好事,岂非白做么?”林之洋道:“他跟船后碍你甚事,这样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鱼稍通灵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恋恋不舍,也未可知。你们何苦伤他性命!”众水手正要放第二枪,因闻唐敖之言,甚觉近理,这才住手。
    二人来至船后,与多九公闲谈。唐敖道:“前在东口,舅兄曾言过了君子、大人二国,就是黑齿,为何此时还不见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记得黑齿离君子国甚近,谁知那是旱路,并非水路。前面过了无启[上户+攵,下月,音启。后同],再过深目,才是黑齿交界哩。”唐敖道:“这个无启,大约就是无继国。小弟闻彼国之人,从不生育,并无子嗣。可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闻此话。又因他们并无男女之分,甚觉不解。当日到彼,也曾上去看过,果然无男无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无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这些国人一经死后,岂不人渐渐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旧不绝,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国虽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过了一百二十年,仍旧活转。古人所谓‘百年还化为人’,就最指此而言。所以彼国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从不见少。他们虽知死后还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肠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纵让争名夺利,富贵极顶,及至‘无常’一到,如同一梦,全化乌有。虽说死后还能复生,但经百余年之久,时迁世变,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经活转,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场中努力一
    番。及至略略有点意思,不知不觉,却又年已古稀,冥官又来相邀。细细想去,仍是—场春梦。因此他们国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觉’,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梦’。他把生死看的透彻,名利之心也就谈了。至于强求妄为,更是未有之事。“林之洋道:”若是这样,俺们竟是痴人!他们死后还能活转,倒把名利看破;俺们死后并无一毫指望,为甚倒去极力巴结?
    若教无启国看见,岂不被他耻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耻笑,何不将那名利之心略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晓得,为人在世,就如做梦,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时听人谈论,也就冷谈。无奈到了争名夺利关头,心里不由就觉发迷,倒象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将来到了昏迷时,怎能有人当头一棒,指破迷团?或者那位提俺一声,也就把俺惊醒。“多九公道:”尊驾如到昏迷时,老夫绝可提你一声,恐老兄听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责备老夫是个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话却也不错。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哪个还能把他拗得过!看来不到睡觉,他也不休。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就让无启国看见,也可对得住了。小弟向闻无启国历来以土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处不产五谷,虽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粮。大约性之所近,向来吃惯,也不为怪。“林之洋道:”幸亏无肠国那些富家不知土可当饭,他若晓得,只怕连地皮都要刮尽哩。“
    无启过去,到了深目国。其人面上无目,高高举著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凭左右前后,极其灵便。林之洋道:“幸亏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东西时,随你会抢也抢他不过。不知深目国眼睛可有近视?若将眼镜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请问九公,他们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缘故?”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大约他因近来人心不测,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难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
    方都可察看,易于防范,就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非小心谨慎之意。“唐敖道:”古人书上虽有‘眼生手掌’之说,却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听九公这番妙论,真可补得古书之不足。
    这日到了黑齿国。其人不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映著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其黑无比。唐敖团他黑的过甚,面貌想必丑陋,奈相离过远,看不明白,因约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见他们要去游玩,自己携了许多脂粉,先卖货去了。唐、多二人随后也就登岸。唐敖道:“他们形状如此,不知其国风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离君子国虽远,旱路却是紧邻,大约其国风俗还不过于草野。老夫屡过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来语言也就无味,因此从未上来。今蒙唐兄携带,却是初次瞻仰。大约我们不过借此上来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观可谈之处,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余就可想见。”
    唐敖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进了城。作买作卖,倒也热闹。语言也还易懂。市中也有妇女行走,男女却不混杂,因市中有条大街,行路时,男人俱由右边行走,妇人都向左边行走,虽系一条街,其中大有分别。庸敖起初不知,误向左边走去,只听右边有人招呼道:“二位贵客,请向这边走来。”二人连忙走过。细细打听,才知那边是妇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们生的虽黑,于男女礼节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们来来往往,男女并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视,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见君子国风气感化也不为不远了。”多九公道:“前在君子国,那吴氏弟兄曾言他们国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齿国又是君子国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论,究竟我们天朝要算万邦根本了。”
    谈论间,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二人信步进了小巷,走了几步,只见有一
    家门首贴著一张红纸,写著“女学塾”三个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学塾,自然男子也会读书了。不知他们女子所读何书?”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龙钟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见衣服面貌不同,知是异乡来的,因拱手道:“二位贵客,想由邻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请进献茶?”唐敖正要问问风俗,听了此话,忙拱手道:“初次识荆,就来打搅,未免造次。”于是拉了多九公,一同进去。三人重复行礼。里面有两个女学生,都有十四五岁,—个穿著红衫,—个穿著紫衫;面貌虽黑,但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樱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莲,倒也不俗。都上来拜了一拜,仍就归位。唐、多二人还礼。老者让坐,女学生献茶。彼此请问姓氏。谁知这个老者两耳甚聋,大家费了无限气力,才把名姓来历略略说明。
    原来此人姓卢,乃本地有名老秀才,为人忠厚,教读有方。他闻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黉门,兼系天朝人,不觉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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