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 尼部 明 高濂抄本-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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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仍化作舟人模样,引了旭霞,纡回曲折的走出山坡。将近水之际,真有一叶泊于岸边。紫阳说请登舟,旭霞心里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来时泊船的所在了?”更远远一望,但见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来,乃问张紫阳道:“莫非要从此海面渡去?”紫阳道:“正是。”旭霞战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
紫阳道:“我这里艨艟巨舰是用不着的,只有那小小轻舟,倒觉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来时一般的睡在舱里,包你稳便到京。”旭霞听了,只得颤巍巍心惊胆战的下了船;遵着紫阳之言,睡于舱内。那紫阳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云帆,如飞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风去,弱水蓬莱顷刻过。
看官们,你道张紫阳渡卫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诧异,才住下五、六日,凡间已是三足年。到京时,谁知已是下科,那个吉彦霄已发甲去了;杜卿云也乡荐了,带了鹧儿,来京等会试;作寓于莲子胡同。其时二月中旬,卿云在寓无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鹧儿在外看门。
那张紫阳竞将卫旭霞从空负至门首,对旭霞道:“这便是你安身会试处了。”旭霞此时,正惊疑未定,回头一看那张紫阳,忽不见了,心里暗想道:“怎的几千里之遥,如此迅速,真个是飞仙,变幻莫测。但是他许我有安顿之处,如何并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
踌蹰四顾,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见一家门前,坐一个人在那里打盹。近前细看,竟像自己家僮鹧儿的模样。旭霞想道:“这里既是京师,去苏州有三千里路,缘何我家鹧儿得到此间?但面貌何故十分厮像?”欲待要叫一声“鹧儿”,又恐不是,便觉不好,只得走近门首,观其动静。
谁知那鹧儿一个瞌睡撞在门上,撞痛了头皮,这才醒来。张眼一看,只见那门首立个人儿,俨然家主模样,蓦地吃惊,如拾绝世异宝,不觉乱跳乱嚷,急奔进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边!”卿云道:“青天白日,又来见鬼!”鹧儿道:“真个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
卿云见鹧儿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时,实是旭霞站在那里,将要上前开口。岂料旭霞始初见了鹧儿,还着些狐疑;至此见了卿云,遂想着紫阳所嘱“到时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云表兄,你如何在这里?”卿云亦问道:“表弟,你一向在何处?”旭霞道:“做表弟的几乎死于他乡,不想今日在这里得见亲人之面!”卿云道:“这也奇怪得紧!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处,今日缘何知我在此,得以寻来?”遂同旭霞进去相见过。那个鹧儿也不免来家主前殷勤一番,旭霞亦不免抚怜他几句。
卿云道:“表弟,这三足年亏你在那里过日?”旭霞听他说了“三足年”,呆了。卿云见他如此光景,问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难道年、月、日、时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说起来甚是可骇。我为本山凤来仪家诱去,强逼成婚。余心不愿,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岂知是早航船尚未出来,见一白头老翁,泊舟岸侧,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舱冒好,教我睡在里边。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觉得神思疲倦,竟尔睡去。不知不觉,被他渡至一僻幻之处,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云中住下。后复引至一万仞山椒上边什么云林夫人宫中去,有无数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进去,赐宴赋诗。后复引归石室。据他道,我这时有难,渡去避脱。目今灾星已退,试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盘桓,只得六日耳,缘何表兄方才说三足年?”
卿云道:“你若不信,待我细细述与你听。目今这会试,不是老弟发解后之春闱,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为何在京?因去秋乡试侥幸了,故在此挨候入场,岂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这等事?还道是我那科的会试耳!如此说起来,表兄亦是个春元了,恭喜恭喜!但愿我和表兄两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云道:“便是。”
旭霞又问道:“那个吉彦霄如今如何?”卿云道:“他己是上科发甲,入过词林。迩来丁了父艰,回在家里。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为着表弟。不料你不见了,遂尔中止。”旭霞道:“什么事情?”卿云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枫叶,偶有兴同到那尼庵里去,望望了凡。谁料适有昆山乡宦人家的老夫人领了小姐,在庵做预修。那个老夫人是彦霄的嫡亲姑娘,叫他进去相见过。出来返棹时,在路上谈及他们这些衷曲。他的表妹闺字叫做素琼。”
旭霞慌忙问道:“这素琼便怎么呢?”卿云道:“彦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为执柯。我实欢喜无任,着实从臾他几句。他便特至昆山与姑娘说了,竟是一诺无辞,遂写年庚付与。彦霄持归,即到舍来,转叫我送到贵山,恰恰是表弟做新闻的时候。询之鹧儿,晓得了这些情由,遂去拜见凤老。他把始末根由细细述与我听,道这节事体,都是那花遇春画的计。这日不免埋怨着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后我归来回覆了彦霄,即差人四下找寻表弟,没有寻处。这时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寝食不安。又怜着鹧儿在家,孤形吊影,命我到山去,将宅子封锁好了,烦地邻看守过,随领尊使来我家住下的。”
旭霞听了那番说话,道是:“这样好机会,当面错过了。今已过三载,谅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觉放命的捶胸跌脚,一急一气,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吓得卿云,鹧儿面如土色,乱吼乱叫一番,才得气息恹恹的醒转来。
卿云道:“表弟岂不闻‘书中有女颜如玉’?若是命里该娶佳人,不用心去求,无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该配丑妇,随你着意拣选,那里有美貌的到你?我道还该看淡些儿,何必如此着相?”旭霞道:“这也不是为他。只恨着这花遇春狗才,算这样事来,弄得七颠八倒,不惟负了彦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凤小姐的终身,于心何忍!”卿云道:“那个花遇春,当时不过撺掇成了,要赚些花红钱钞,谁料表弟如此执性,弄出这大风波来。去冬被尊使在刘御使案下叫喊了,责过二十板,拟杖在狱,等候表弟着落定罪。”
旭霞又听了这一席话,愈觉希奇,不免细细查问卿云。卿云遂把鹧儿阴告遇官并瑞珠死信,细细述与旭霞听了。旭霞乃赞叹道:“不料这鹧儿蠢然一物,倒有一片义心!那个花遇春邪谋诡计,害了凤家,也该受罪一番。但是那个瑞珠小姐,为了我含愧而死,归去时必要拜祭他一番,以盖前愆。”卿云道:“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该行的。”说罢,叫鹧儿出去买办。收拾酒肴,与旭霞压惊遣闷,不一时,掇来摆于桌上。
两人饮过一回,卿云乃道:“表弟在仙家饮了琼浆玉液,只怕凡间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说那里话来!若是今日相遇不着,就是一饮一酌,望那一家去设处?”卿云道:“正是!这个机缘来得奇怪异常,连我也还道在梦中哩!”又饮过几杯,天色已晚,吃过些饭食,收拾毕,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离别重相见,万种风波一刻顷。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云熟睡,那边先穿了衣服起来,坐在窗边,袖中取出画扇摊开,对了素琼之面,哭一回,叹一回;想到伤心之际,几乎又死了。
正在痴思呆想,恰好卿云起身下床来,只得袖过,拭干泪眼,乃对卿云道:“表兄也起身了么?”卿云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觉十分睡着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云道:“我与表弟别离三载,顷刻之间,原得同堂相叙,联床夜话,纵使铁石人儿,也不免快活!”
乃叹口气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见爱,真正视为己子、胞弟,并无异情。不知何日报答此恩!”卿云道:“试期甚迩,表弟之才艺,虽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禅,手生荆棘,当着实研穷一番,进场时博得个纱帽笼头,回去尽有许多得意事儿,所以轻觑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说罢,两人各自的钻研文史,日去夜来,无少间断。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开南选之期,旭霞同了卿云连进三场,幸得文章俱中试官,并登黄榜。候殿试过,卿云授了户部主事,旭霞授了嘉兴司李,荣归故里。正是。
他乡重遇别离亲,共跃龙门拜紫宸。
脱却白袍更衣锦,荣归骇霎又惊神。却说杜老夫妇二人,为着卿云到京会试,因是独养爱子,日日悬念不忘;后来见得报过了,是一天之喜;更是卫旭霞外甥忽然间也来报中,无不错愕喜欣。吉彦霄晓得了,更加快活,亲到门来询问贺过。
杜老夫妇在家商量:“他们两个回来,要备酒邀宾做兴头事。”正说得热闹之际,只见门外那山鹧儿得意扬扬的进来,启口道:“太老爷,小奴快活得紧!梦里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来会试,中了进士,今同大老爷一起归来。”杜老道:“如今在那里?”鹧儿道:“船歇在葑门外灵官庙前。两个家主叫小奴先归,说向老太爷道:快些收拾家里,唤齐乐人、伞夫、旗手,轿马迎接。”
杜老听了,不觉鼓掌踊跃,连忙进去,差人去唤齐役从。支值停当,唤鹧儿领出城去,迎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首,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双贵锦衣旋,闹街坊,鼓乐阗。三檐盖伞随风转。绣鞍儿,色鲜;蓝旗儿,粲然。摩肩擦背人争羡,赛登仙。亲年未老,及第乐无边。
且说杜老夫妇两个,打发了人从出门去,遂欢天喜地,各自换了鲜明色服,走到厅上观望。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那表兄弟两个,纱帽笼头,腰银耀目的走进门来。卿云先在门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来,同旭霞步至厅中,一同拜见了杜老夫妇,各自卸了公服,走到里面去。一家至戚,团团坐了,饮酒叙谈。
卿云将京中遇着旭霞的情由,述过一番。杜老亦备言不见了外甥之后寝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将到仙家之事,从头至尾。说与母舅、舅母听过。那杜老夫妇二人闻之,也道奇异,乃叹息道:“贤甥遇仙而去,虽绝世美谈,但漂流三载,弄得家里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复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来,万分之幸。目下当归故里去,耀祖荣宗一番;然后寻一头亲事成了到任,乃至紧之事。切不可再有执滞,误人家女子了。”
旭霞道:“母舅这番教训,愚甥焉敢有违?但婚姻之事,虽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目下论之,稍可迟缓。甥回去时,先要择吉行了葬亲事,然后为此。”杜老道:“这也是。”当时传杯换盏,畅饮几巡。恰好抵暮了,打点旭霞到书房中去睡过。卿云也进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阔别了几时,又且荣贵双全,毕竟各自畅怀,与平日之情兴,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乐,不比苏秦下第时。
却说这吉彦霄是夜晓得他两个荣归了,渴欲会晤,竟自清早起来,打了轿,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里打点,要到彦霄处谒拜。使者进来通报了,两个连忙出门,迎接进去。各自揖过坐定,叙过寒温一番,彦霄向旭霞道:“谁想年兄三载萍漂,原得与令表兄同登金榜,锦还故里;亲戚朋友,复尔相叙,话旧谈新,岂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于三年前,不料随犯颠沛,几乎死于他方,不得相见故人。”彦霄道:“敢问年兄,羁迹何处?请道其详。”
旭霞乃将前事,曲曲折折,述与彦霄听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为弟执柯,岂期吝缘。有负雅爱,至今心实不安。”彦霄道:“这是家表妹没福做夫人也!”旭霞听了,道是素琼已经适人,不觉呆坐椅上,绝口无言。卿云见他如此光景,乃替他问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阁否?”彦霄道:“不要说起,也是一桩极古怪的事。”
旭霞惊问道:“什么古怪呢?”彦霄道:“小弟自从那日闻兄遁迹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艰返舍,乃知前年有个詹乡宦家卜吉了,将及送礼。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哑不能言,延医献神,无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惊问道:“莫非令表妹兰摧玉折了?”彦霄道:“这也倒不曾,竟成一个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听得中止之言,心里想道:“虽则生病,幸而还未曾适人,犹可稍慰万一。”不觉失声道:“这也还好!”
彦霄又道:“我听见家姑娘说,病虽淹留日久,喜得饮食如旧,容颜不减。若得医他开口一言,依然是个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说,家姑娘因女儿生了此疾,镇日切切愁烦,恍恍惚惚。偶一夜间睡去,梦见一个道人来对他说:‘你家女儿生病,可要医好他么?’家姑娘道:‘怎的不要医好?’那道人道:‘就要医好,也不难。我四句诗词在这里,可以医好。念与你记了,写来贴于门首,自然有人来医。’家姑娘梦中听熟了,觉来遂写贴外边,后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来医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两。”卿云、旭霞两个齐声问道:“这诗,年兄可记得么?”彦霄道:“怎不记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药,云头一段良缘。
舍外无人幻合,携来素口安痊。
旭霞听彦霄念毕,倒吓得魂飞魄散。一头裂开衣带,取这丹药出来;一头向彦霄道:“世间不信有这样奇事!难道令姑娘的梦正合着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语?”彦霄吃惊问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说,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与兄看。”便启金丹纸包,付与彦霄。
彦霄仔细着眼,错愕一回,授与卿云看道:“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转了身,就道是写来哄小弟了。这是家表妹病体当愈,旭霞兄这头姻事原有可成之机!”卿云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见说起,今日忽然拿出来,又是暗合他人之梦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载,亦有了仙术,一时造来哄我们?”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彦霄道:“敢问旭霞兄,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
旭霞遂将三年前太白托梦寻仙授药之说,述与彦霄。卿云听过,两人各自惊骇。彦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缘了。我明日就将这丹去,即与兄述这一番奇话,与家姑娘、表妹两个听,必要撮合这头亲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愿足矣。”
彦霄欲起身告别,卿云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驾,以叙阔别之衷,兼为家表弟作贺。”彦霄道:“既蒙吾兄雅爱,谅不得却,只是有费兵厨,怎处?”卿云乃拱彦霄到园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着,自己进去吩咐支值。
不一时,治就佳肴美酒,将来罗列亭中,三人笑谈畅饮,觥筹交错。一回,彦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云兄,弟在这里细想,那四句仙机预藏得巧。”旭霞、卿云接口道:“怎见得呢?”彦霄道,“依鄙意解起来,奇异得紧!第一句‘九日’,是个‘旭’字;第二句‘云头一段’,是个‘霞’字。这显然是卫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无人’,岂非是个‘吉’字,恰好合着小弟贱姓,又是我今日来谈起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闺字叫做素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