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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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为实质的吸收着想,可以干脆说一句,现代学生不必读从前的书。只要历史教本跟其他学生用书编撰得好,教师和帮助学生的一些人们又指导得法,学生就可以一辈子不读《论语》、《庄子》却能知道孔子、庄子的学说;一辈子不读《史记》、《汉书》,却能明晓古代的史迹。
可是,有些书籍的实质和形式是分不开的,你要了解它,享受它,必须面对它本身,涵泳得深,体味得切,才有得益。譬如《诗经》,就不能专取其实质,翻为现代语言,让学生读“白话诗经”。翻译并不是不能做,并且已经有人做过,但到底是另外一回事;真正读《诗经》还得直接读“关于雎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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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古书,培育着咱们的祖先,咱们跟祖先是一脉相承的,自当尝尝他们的营养料,才不至于无本。若讲实用,似乎是没有,有实用的东西都收纳在各种学科里了;可是有无用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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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范围说,最好根据前边说的两个理由来选定,只要精,不妨小,只要达到让学生见识一番这么个意思就成。
札记
在摘录的内容中,叶老就《经典名言》表达了“提要”的价值,这种价值在于对以往的古籍进行“萃取”。而阅读的范围要“精”、要“小”。这是非常正确的。其实这样思想,正可以用来解释《三字经》的作用。同时,也要也谈到了古书的“无用之用”也是不能忽略的,也就是说,语文课程的教材,一定要“全而粹”这样才对学生有益。
一处澄清,叶老在谈到另一派主张“与书交朋友”时,叶老说“他们主张,学生必须跟书籍直接打交道,好比朋友似的,你必须跟他混在一块,才可以心心相通,彼此影响,仅仅记住他的尊姓大名,就与没有这个朋友一样。这个话当然也没有错。”说明叶老是赞同者这种态度的,而后面的转折“可是”是定位在“范围”上的,而不是“态度”上的。这一点要分清楚。叶老的本意应该是以这种“与书交朋友”的态度,学习“全而粹”的教材。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叶老说的“为实质的吸收着想,可以干脆说一句,现代学生不必读从前的书。只要历史教本跟其他学生用书编撰得好,教师和帮助学生的一些人们又指导得法,学生就可以一辈子不读《论语》、《庄子》却能知道孔子、庄子的学说;一辈子不读《史记》、《汉书》,却能明晓古代的史迹。”这种看法,只是一种理想,这个理想中存在着不合理的地方。因为《论语》、《庄子》这样的书,不仅仅是历史知识,它们还包含了人的思想和行为准则,而这些内容不可能只通过“知道”就能从中获得“无用之用”的益处的。而思想和行为准则,并不是历史教本所应该承担的,更何况只依靠历史教本,我们只能学到“史迹”并不能获得“经验”。
叶圣陶:国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观念
我们当国文教师,必须具有两个基本观念。我作这么想,差不多延续了二十年了。最近机缘凑合,重理旧业,又教了两年半的国文,除了同事诸君而外,还接触了许多位大中学的国文教师。觉得我们的同行具有那两个基本观念的诚然有,而认识完全异趣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想说明我的意见,就正于同行诸君。
请容我先指明那两个基本观念是什么。第一,国文是语文学科,在教学的时候,内容方面固然不容忽视,而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第二,国文的涵义与文学不同,它比文学宽广得多,所以教学国文并不等于教学文学。
如果国文教学纯粹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不含有其他意义,那么,任何书籍与文篇,不问它是有益或者有损于青年的,都可以拿来作阅读的材料与写作的示例。它写得好,摄取它的长处,写得不好,发见它的短处,对于阅读能力与写作能力的增进都是有帮助的。可是,国文是各种学科中的一个学科,各种学科又象轮辐一样揍合于一个教育的轴心,所以国文教学除了技术的训练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义。说到教育的意义,就牵涉到内容问题了。国文课程标准规定了教材的标准,书籍与文篇的内容必须合于这些个标准,才配拿来作阅读的材料与写作的示例。此外,笃信固有道德的,爱把圣贤之书教学生诵读,关切我国现状的,爱把抗战文章作为补充教材,都是重视内容也就是重视教育意义的例子。这是应当的,无可非议的。不过重视内容,假如超过了相当的限度,以为国文教学的目标只在灌输固有道德,激发抗战意识,等等,而竟忘了语文教学特有的任务,那就很有可议之处了。
道德必须求其能够见诸践履,意识必须求其能够化为行动。要达到这样地步,仅仅读一些书籍与文篇是不够的。必须有关各种学科都注重这方面,学科以外的一切训练也注重这方面,然后有实效可言。国文诚然是这方面的有关学科,却不是独当其任的唯一学科。所以,国文教学,选材能够不忽略教育意义,也就足够了,把精神训练的一切责任都担在自己肩膀上,实在是不必的。
国文教学自有它独当其任的任,那就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学生眼前要阅读,要写作,至于将来,一辈子要阅读,要写作。这种技术的训练,他科教学是不负责任的,全在国文教学的肩膀上。所谓训练,当然不只是教学生拿起书来读,提起笔来写,就算了事。第一,必须讲求方法。怎样阅读才可以明白通晓,摄其精英,怎样写作才可以清楚杨达,表其情意,都得让学生们心知其故。第二,必须使种种方法成为学生终身以之的习惯。因为阅读与写作都是习惯方面的事情,仅仅心知其故,而习惯没有养成,还是不济事的。国文教学的成功与否,就看以上两点。所以我在前面说,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
现在四五十岁的人大都知道从前书塾的情形。从前书塾里的先生很有些注重方法的。他们给学生讲书,用恰当的方言解释与辨别那些难以弄明白的虚字。他们教学生阅读,让学生点读那些没有句读的书籍与报纸论文。他们为学生改文,单就原意增删,并且反复详尽地讲明为什么增删。遇到这样的先生,学生是有福的,修一年学,就得到一年应得的成绩。然而大多数书塾的先生却是不注重方法的,他们只教学生读,读,读,作,作,作,讲解仅及字面,改笔无异自作,他们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出现—学生自己一旦豁然贯通。奇迹自然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在书塾里坐了多年,走出来还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着实不少。假如先生都能够注重方法,请想一想,从前书塾不象如今学校有许多学科,教学的只是一科国文,学生花了多年的时间专习一种学科,何至于一窍不通呢?再说如今学校,学科不止一种了,学生学习国文的时间约占从前的十分之二三,如果仍旧想等待奇迹,其绝无希望是当然的。换过来说,如今学习时间既已减少,而应得的成绩又非得到不可,惟有特别注重方法,才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多读多作固属重要,但是尤其重要的是怎样读,怎样写。对于这个“怎样”,如果不能切实解答,就算不得注重了方法。
现在一说到学生国文程度,其意等于说学生写作程度。至于与写作程度同等重要的阅读程度往往是忽视了的。因此,学生阅读程度提高了或是降低了的话也就没听人提起过。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写作程度有迹象可寻,而阅读程度比较难捉摸,有迹象可寻的被注意了,比较难捉摸的被忽视了,原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阅读是吸收,写作是倾吐,倾吐能否合于法度,显然与吸收有密切的关系。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最近朱自清先生在《国文月刊》创刊号发表一篇《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他说中学生写不通应用的文言,大概有四种情形。第一是字义不明,因此用字不确切,或犯重复的毛病。第二是成语错误。第三是句式不熟,虚字不通也算在这类里。第四是体例不当,也就是不合口气。他又说一般中学生白话的写作,比起他们的文言来,确是好得多。可是就白话论白话,他们也还脱不掉技术拙劣,思路不清的考语。朱先生这番话明明说的写作程度不够,但是也正说明了所以会有这些情形,都由于阅读程度不够。阅读程度不够的原因,阅读太少是一个,阅读不得其法尤其是重要的一个。对于“体会”“体察”“体谅”“体贴”“体验”似的一组意义相近的词,字典翻过了,讲解听过了,若不能辨别每一个的确切意义并且熟悉它的用法,还算不得阅读得其法。“汗牛充栋”为什么不可以说成“汗马充屋”?“举一反三”为什么不可以说成“举二反二”?仅仅了解他们的意义而不能说明为什么不可以改换,阅读方法也还没有到家。“与其”之后该来一个“宁”,“犹”或“尚”之后该接上一个“况”,仅仅记住这些,而不辨“与其”的半句是所舍义,“宁”的半句才是所取义,“犹”或“尚”的半句是旁敲侧击,“况”的半句才是正面文章,那也是阅读方法的疏漏。“良深哀痛”是致悼语,“殊堪嘉尚”是奖勉语,但是,以人子的身分,当父母之丧而说“良深哀痛”,以学生的身分,对抗战取胜的将领而说“殊堪嘉尚”,那一定是阅读时候欠缺了揣摩体会的工夫。以上只就朱先生所举四种情形,举例来说。依这些例子看,已经可以知道阅读方法不仅是机械地解释字义,记诵文句,研究文法修辞的法则,最紧要的还在多比较,多归纳,多揣摩,多体会,一字一语都不轻轻放过,务必发现他的特性。惟有这样阅读,才能够发掘文章的蕴蓄,没有一点含胡。也惟有这样阅读,才能够养成用字造语的好习惯,下笔不至有误失。
阅读方法又因阅读材料而不同。就分量说,单篇与整部的书应当有异,单篇宜作精细的剖析,整部的书却在得其大概。就文体说,记叙文与论说文也不一样,记叙文在看作者支配描绘的手段,论说文却在阐明作者推论的途径。同是记叙文,一篇属于文艺的小说与一篇普通的记叙文又该用不同的眼光,小说是常常需要辨认那文字以外的意味的。就文章种类说,文言与白话也不宜用同一态度对付,文言—尤其是秦汉以前的—最先应注意那些虚字,必需体会它们所表的关系与所传的神情,用今语来比较与印证,才会透彻地了解。多方面地讲求阅读方法也就是多方面地养成写作习惯。习惯渐渐养成,技术拙劣与思路不清的毛病自然渐渐减少,一直减到没有。所以说阅读与写作是一贯的,阅读得其法,阅读程度提高了,写作程度没有不提高的。所谓得其法,并不在规律地作训话学,文法学,修辞学与文章学的研究,那是专门之业,不是中学生所该担负的。可是,那些学问的大意不可不明晓,那些学问的治学态度不可不抱持,明晓与抱持又必须使他成为终身以之的习惯才行。
以下说关于第二个基本观念的话。五四运动以前,国文教材是经史古文,显然因为经史古文是文学。在一些学校里,这种情形延续到如今,专读《古文辞类纂》或者《经史百家杂抄》便是证据。“五四”以后,通行读白话了,教材是当时产生的一些白话的小说、戏剧、小品、诗歌之类,也就是所谓文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阅读的呢t这样想的人仿佛不少。就偏重文学这一点说,以上两派是一路的,都以为国文教学是文学教学。其实国文所包的范围很宽广,文学只是其中一个较小的范围,文学之外,同样包在国文的大范围里头的还有非文学的文章,就是普通文。这包括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书等等应用文,以及平正地写状一件东西载录一件事情的记叙文,条畅地阐明一个原理发挥一个意见的论说文。中学生要应付生活,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就不能不在文学之外,同时以这种普通文为对象。若偏重了文学,他们看报纸、杂志与各科课本、参考书,就觉得是另外一回事,要好的只得自辟途径,去发见那阅读的方法,不要好的就不免马虎过去,因而减少了吸收的分量。再就写作方面说,流弊更显而易见。主张教学生专读经史古文的,原不望学生写什么文学,他们只望学生写通普通的文言,这是事实。但是正因所读的纯是文学,质料不容易消化,技术不容易仿效,所以学生很难写通普通的文言。如今中学生文言的写作程度低落,我以为也可以从这一点来解释。如果让他们多读一些非文学的普通文言,我想文言的写作或许会好些。很有些人,在书塾里熟读了《四书》《五经》,笔下还是不通,偷空看了《三国演义》或者《饮冰室文集》,却居然通了,这可以作为左证。至于白话的写作,国文教师大概有这样的经验,只要教学生自由写作,他们交来的往往是一篇类似小说的东西或是一首新体诗。我曾经接到过几个学生的白话信,景物的描绘与心情的抒写全象小说,却与写信的目的全不相千。还有,现在爱写白话的学生多数喜欢高谈文学,他们不管文章的体裁与理法,他们不知道日常应用的不是文学而是普通文。认识尤其错误的,竟以为只要写下白话就是写了文学。以上种种流弊,显然从专读白话文学而忽略了白话的普通文生出来的,如果让他们多读一些非文学的普通白话,我想用白话来状物,记事,表情,达意,该会各如其分,不至于一味不相称地袭用白话文学的格调吧。
学习图画,先要描写耳目手足的石膏像,叫做基本练习。学习阅读与写作,从普通文人手,意思正相同。普通文易于剖析、理解,也易于仿效,从此立定基本,才可以进一步弄文学。文学当然不是在普通文以外别有什么方法,但是方法的应用繁复得多,变化得多。不先作基本练习而迳与接触,就不免迷离倘怳。我也知道有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的说法,而且知道古今专习文学而有很深的造诣的不乏其人。可是我料想古今专习文学而碰壁的,就是说一辈子读不通写不好的,一定更多。少数人有了很深的造诣,多数人只落得一辈子读不通写不好,这不是现代教育所许可的。从现代教育的观点说,人人要作基本练习,而且必须练习得到家。说明白点,就是对于普通文字的阅读与写作,人人要得到应得的成绩,绝不容有一个人读不通写不好。这个目标应该在中学阶段达到,到了大学阶段,学生不必再在普通文的阅读与写作上费工夫了—现在大学里有一年级国文,只是一时补救的办法,不是不可变更的原则。
至于经史古文与现代文学的专习,那是大学本国文学系的事情,旁的系就没有必要,中学当然更没有必要。我不是说中学生不必读经史古文与现代文学,我只是说中学生不该专习那些。从教育意义说,要使中学生了解固有文化,就得教他们读经史古文。现代人生与固有文化同样重要,要使中学生了解现代人生,就得教他们读现代文学。但是应该选取那些切要的,浅易的,易于消化的,不宜兼收并包,泛滥无归。譬如,老子的思想在我国很重要,可是,《老子》的文章至今还有人作训释考证的工夫而没有定论,若读《老子》原文,势必先听取那些训释家考证家的意见,这不是中学生所能担负的。如果有这么一篇普通文字,正确扼要地说明老子的思想,中学生读了也就可以了解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