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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红岩-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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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余新江又固执地站在风门边,守候着又一个黎明,守候着隔壁战友的信息,他心里充塞着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坚强战士,一定是落到敌人手上的党的重要干部。
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地拍击着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这阴森荒凉的山谷间盘旋,盘旋,又陡然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飞向远方……从高墙的电网中望着渐渐远逝的雄鹰,余新江抚摸着胸前逐渐平复的刑伤,激跳的心头霍然浮现出对于自由的热望,思绪随着翱翔的雄鹰,飞向远方……肖师傅、陈松林,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闪现,外边火热的斗争,不知又发展成怎样波澜壮阔的形势了?解放战争的前线,不知又推进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镇?多么希望听到胜利的号角啊,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工人兄弟战斗的队伍!余新江心情激动,又怀念着老许和成岗,谁知道他们此刻关在什么地方?黎明的阳光,在期待中,渐渐露出来。“当——啷,当——啷——”音节明朗的响声,在晨曦中,忽然从风门口传了进来。“当——啷,当——啷!”这声音出现在渣滓洞最宁静的早晨,这声音使楼七室的人都坐了起来,肃静聆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弹奏着一只战斗进行曲!
有节奏的声响,是从囚禁重伤者的楼八室传出的。
清晨里惯常的宁静消失了,虽然室内悄然无声,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激情。谁也想像不到,隔壁新来的战友,竟有这样超人的顽强意志,被担架抬进牢房时,已经是奄奄一息,才过了短短的几天,谁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着满身刑具,哪怕即将到临的更惨酷的摧残,哪怕那沉重的铁镣钢锯似的磨锯着皮开肉绽沾满脓血的踝骨,那充溢着胜利信心的脚步,正是对敌人的极度轻蔑,迎着初升的红日,从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顽强地散步。他用硬朗的脚步声,铁镣碰响的当啷声,向每间牢房致意,慰藉着战友们的关切;并且用钢铁的音节磨励着他自己的,每一个人的顽强斗争的意志。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力。“当——啷!当——啷!”铁的链环,重甸甸地敲击在粗糙的楼板上。随着那刚强的脚步移动,不断碰撞出战鼓般的鸣响。
这钢一股的响声把看守们也惊动了。一个浓眉大眼、面目可憎的特务,从办公室闯了出来,那只鹰瓜似的手,紧抓住腰皮带上的枪柄。
“这家伙是谁?”刘思扬挤过来,靠在余新江肩头,轻声问。
“特务看守长,猫头鹰。”龙光华代为回答。
“两手血腥的刽子手……杀害了三百多人!”有人补充了一句。
余新江看出,那个叫猫头鹰的刽子手,两眼正盯住楼上第八号牢房,一步步跨进地坝里来。
“猫头鹰想干涉隔壁战友散步!”
“听!这就是答复……”
靠近牢门的人们,听到在铁链叮当声中,出现了轻轻的歌声。渐渐地,歌声变得昂扬激越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歌声,像一阵响亮的战鼓,击破禁锢世界的层层密云。歌声,像一片冲锋的号角,唤起人们战斗的激情。这声音呵——象远征归来的壮士,用胜利的微笑,朗声欢呼战友亲切的姓名,更象坚贞的人民之子,在敌人的绞刑架下,宣扬真理必然战胜!
高昂的歌声,战鼓,号角,像春雷一样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人们应声唱着。
“奴隶们,起来,起来!……”更多的人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楼上楼下汇成一片,四面八方,响起了雄壮庄严的歌声。“不准唱歌!”猫头鹰嚎叫了一声,成群的特务也跟着嚷叫。
“谁再唱,马上枪毙!”手在枪上一拍。
可是,那春雷一般的,万众一心的声浪,一旦升起,怎会被这嗡嗡的蚊蝇的阻扰而停歇?潮水般的声浪在不知姓名的、重伤的战友激越的鼓舞下,变得更加高昂豪迈,震撼着魔窟附近的山岗。
猫头鹰脸色铁青,突然冲着楼八室狂喊:“不许你唱!住口!许云峰!”
“许云峰?”突然有人惊问。
“老许!”对面女牢里,飞出一声尖锐的叫唤。“老许!老许!”余新江猛然把头从风门口伸出去,凝望着楼八室。老许——他就关在自己隔壁!余新江满怀激动,张大了嘴巴,迎着老许坚强无畏的歌声纵情高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许云峰站在铁门边,望着天边的繁星。夜已深了,他一点也没有睡意。除了时起时停的竹梆声,间间牢房的战友们,都已经进入梦乡。黄昏时又一次爆发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虽然这歌声早就停歇了,但他总感到那具有无穷力量的声音,还久久地在夜空里荡漾: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勇敢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
昏黄的狱灯,照见许云峰目光闪闪的脸,他从晕厥中醒来以后,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力量,这力量正团结着集中营里的战友。虽然这个力量是看不见的,然而确实存在,从那些病弱的战友的脸上,从毫无怨言地承受任何考验的斑斑伤痕中,从显示每一个人的意志与决心的合唱里,都可以感触到这无形的,但是百折不挠的东西。
这和他被捕以前,市委反复地策划着,想和这座集中营里的同志建立联系时的估计完全一样。
许云峰希望迅速找到党的组织。他确信,这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因为,这里的党组织必然和他的想法一样,也急于与他建立联系。他也知道,敌人把他单独囚禁,正是想把他和他的战友们隔离开来,以免他和在敌人疯狂迫害下艰苦斗争的战友发生联系,增强这里的战斗力量。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刚刚开始行动,同志们不是就发现了他吗?战友们的心,是隔离不了的,战友们的歌声和活动,早已超越了层层牢墙的封闭。
许云峰提起脚镣上的铁链,转身离开牢门,慢慢回到简单的地铺去。地铺上只铺着一张带血的破毯子。他不愿在静夜里,再让铁链当啷的响声,惊醒入睡的人们。在这单身牢房里,他久久地怀念着自己的战友,怀念着党,不能入睡。他确信,地下党不会因为这次挫折而中止斗争,但是,党一定会总结经验教训,改变某些斗争策略,今后对敌人的打击,将更准更狠;党的组织将更隐蔽更安全。对于这些,他充满信心。他没有因为自己再不能参加外面的斗争而痛苦,因为他现在又负担了新的斗争责任:千方百计保护党的组织,决不能让敌人嗅出老李、老石和市委的其他同志;同时,他得在新的环境里,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找到这里的党组织,团结群众,加强斗争,粉碎敌人的迫害、分化等各色各样的阴谋。
“梆!梆!……”
隐约地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许云峰抬起头来,朝铁门外望着。昏暗的狱灯,像鬼火一样,四周全是黑黝黝的。
巡夜的特务踏着沉甸甸的步伐,在牢门外走来走去……朦胧中,一声尖锐的啼声,惊醒了他,接着又是几声。许云峰渐渐听清楚了,那是从女牢传出来的一阵阵乳婴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降生在战斗的环境里!”许云峰从婴儿的啼声中,感到生命的脉搏在跳跃。他翻身起来,提着脚镣上的铁链,走到牢门口,透过夜色,向下望着,心里充满了喜悦。
隔壁牢房的人,也被婴儿的声音惊动了。楼上楼下,人声闹嚷起来。风门边,一阵阵传来充满激情的低语:“男孩还是女孩?问问楼下!”
“女室回答了。是一朵花!”
眼前,仿佛晃动着一个甜甜的婴孩的笑脸。
“给她取个最光彩的名字。”许云峰心里愉快地想。他对这初生婴儿的前途,就像对这集中营里战友们的前途一样,满怀着希望和信心。
…………
天边出现了一抹红霞。许云峰迎着曙光,衷心欢畅地凝望着女牢那边,虽然他此刻还看不见那幼小的生命。
许云峰回过头,目光扫视了一下空空的牢房,提着脚镣走向简陋的地铺。他揭起那床带血的破布毯,又回到牢门边,把布毯从风洞里扔下楼去,又带着命令的语气,对守在地坝对面的特务看守员说道:“把毯子送给女牢,给孩子撕几块尿布。”
说完,许云峰抬起头来,看见最先出去放风的战友们,也正在女牢门口堆放自愿送去的衣物。那些在地坝中散步的人们,脸上闪耀着激动而幸福的光彩。
楼七室出去放风了。许云峰忽然看见余新江的背影:他手里提着水罐,急急地走过地坝,径直绕过这一长列牢房的尽头,转到牢房后面去了。
许云峰昨天就注意到,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到牢房后边寻找水源。人们似乎对牢房背面那片荒坡的每寸土地都仔细研究过,最后还是看中了一处离他的铁窗不远的地方。那里的土地比较潮湿,地面覆盖着一层青苔。雨后,渍起了一潭潭浅浅的泥水,浮着一层肮脏薄膜的水面上不断鼓着水泡,孑孓和沙虫很快也长满了。从那里挖下去,下面很可能找到山泉。
大概,人们都是这样设想的。昨天下午放风的时候,就有人在那里挖过土。轮到放风的人,带镣的战友,跛腿的女同志都轮流到那里去了。没有任何工具,人们就用指尖去掏挖泥石,艰难地但是一心一意地扩大着水坑。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战友,边挖,还低声唱着一首歌。娓娓的低音,激昂悲壮的感情,在他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使他清楚地记住了那充满战斗激情的歌词:…………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颠倒的乾坤扭转,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世界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天色黄昏时,坑渐渐挖成了,只是还没有水。也许,过一夜,或者,再挖深一点,会有地下水的。如果有了一潭清泉,渣滓洞几百个战友,就不会再为干渴所苦恼了。不过,许云峰感到,敌人决不会容许有这种行为的。因为这将直接破坏他们故意断水的迫害活动。而且,找寻水源也还是一种简单的反抗办法。但是,挖掘水坑也还是必要的,这能有力地团结战友,锻炼斗志,鼓舞信心……许云峰离开了铁门,走到牢房后面的铁窗边,把头伸在小窗的铁柱间,向外探望。果然,正像他昨夜想象的那样,山泉已浸满了土坑,一池清水。映着碧天,闪动徽徽的涟漪。
余新江正蹲在水坑边出神。他把双手插进清泉,捧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又把水罐伸进水里舀了一罐。许云峰动了一下脚镣,发出一声当啷的音响,余新江回过头来,目光正和许云峰的融合在一起。
“老许!”余新江叫了一声:“我住在你隔壁!”许云峰微微点头。
“你要保重!”余新江仰望着铁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许云峰一笑,目光闪动了一下,权当回答。
余新江留连着,放风的时间过完了,还不肯走。直到许云峰用目光叫他离开,才怏怏地走了。
这时,女室也来人舀水。许云峰又看见那个头发上扎着鲜红发结的姑娘,轻盈地走到水边。昨天傍晚,挖土的时候,她就伴着断腿的女战友出现过。她用一只漱口缸,舀了一缸水。迟疑了片刻,又蹲下身子,把缸里的水,往水潭中倒出一些。许云峰看出,这位姑娘,不愿把水舀得太多,要留给更多的战友取用。
那姑娘站起来了,伸手掠了掠头上的一绺乱发,目光一闪,发现了铁窗后边的许云峰。她尊敬地轻轻把头一点,微笑着向许云峰表示问好。许云峰也点头微笑,望着她轻盈的身影离开水坑。许云峰不认识孙明霞,但他完全了解这年轻战友的坚强。
转角处,忽然跑来一个全身灰布军装的人,差点把姑娘手中的水缸撞翻了。那是龙光华,他抱歉地点点头,大踏步走向水潭。许云峰看出他戴着褪色的军帽,有着一双火一样热情豪爽的眼睛,衣袖高高地卷起,露出两只黝黑的手臂,他大步走到潭边,毫不犹豫地用水罐满满地舀了一罐。抬起头就跑了……
不到一分钟,龙光华又出现在水坑边,他又满满地舀了一罐。
他又来了,又去舀水……许云峰不知道这战士为什么这样匆促地舀水,但从他正直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舀水决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许云峰完全相信,人民队伍里培养出来的子弟兵,只能是为着高尚的目的,才接连地取走那么多的水。
“你躲在这里?楼七室早就收风了!”
敌人的干涉出现了,尖锐的斗争就在许云峰眼前展开……
“*H!你在这里挖坑?”被唤做狗熊的特务,把几团污泥,踢进了水坑。
“你干什么?”龙光华像在保卫人民的利益,挺身上前,质问特务:“天气热,你们故意断水!这个坑是我们挖的,不准破坏!”说完,战士瞪了特务一眼,又蹲下身去,舀了一罐清水。
“把水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我给缺水的牢房送水!”
狗熊劈手夺下水罐,丢在水坑中。
“把水罐捡起来!”龙光华愤怒地命令特务。
“捡起来?”特务走到他面前,想要动手。
“你来!”龙光华握着拳头,迎了上去。
特务退后一步,踩了一脚污泥,突然亮出手枪,恶狠狠地叫喊:
“龙光华,你要造反?走,到办公室去!”
“走!”龙光华一挺身,昂然迈开脚步。
一个暗影倏地掠过许云峰的心头:他不能不为龙光华的遭遇担心。而且,他已看出,这是一场迫害与反迫害斗争的爆发!斗争既已爆发,就再不能犹豫,只有坚持到底,才能胜利,不管为了胜利要付出多大代价!他发愁的是无法把自己想到的一切,告诉给自己的战友们……“不准打人!不准打人!”
“不准特务行凶!”
一片呐喊,从四面八方传来。许云峰关切地转过身来,走向人声喧嚷的牢门,站在风门口,他看见一个身体肥硕的特务,从办公室踱了出来。这个特务正是渣滓洞集中营的特务头子——被大家称为猩猩的所长。这特务,长着人的面孔,穿戴着人的衣冠,讲着人话,摹仿着人的动作,像人,却没有人的心肝,而是一头类人的刁诈的动物,所以大家都叫他猩猩。
“龙光华白昼挖墙,图谋暴动,并且殴打看守人员,这还了得!”猩猩拖长了声音,妄图制服每间牢房的呐喊。敌人在公开挑战,而且造谣诬蔑!
女牢中,头上扎着鲜红发结的姑娘,突然从牢门冲出来,望着楼上楼下所有的牢房,驳斥猩猩:“这完全是假话!”我们亲眼看见,龙光华在后面舀水,特务故意撞去行凶!”
“孙明霞,你亲眼看见的?!”猩猩阴险的目光,像要把这姑娘一口吃掉。
“我们都看见的!”女室的战友,突然冲出牢房,在屋檐下站成一排,齐声说道:“我们看得清清楚楚!”面对着女室的对证,猩猩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看见了什么?龙光华已经全部招认了!”正在这时,满身鲜血的龙光华,突然从铁门边冲进地坝,摆脱了特务的追赶。几分钟的时间里,龙光华已经遍体鳞伤,几乎认不出他的面目。龙光华摇摇摆摆走到地坝当中,高举手臂挥动他的军帽:
“特务破坏水——”
“坑”字没出口,龙光华侧了侧身体,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嘴里不断涌流……女室的战友,眼里喷出怒火,她们扑向前去,救护血泊中的战友。
“你们看见了吧?”猩猩狞笑着:“马上把水坑填平!凡是挖过水坑的,出来自首!”
“不准特务行凶!”几百人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象爆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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