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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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拿来茶碗,冲上开水。又给抬滑竿的人,盛了两大碗绿豆稀饭。
“哎呀,你老人家不晓得,还不是说共产党要攻城,乱嘈嘈的,谣言才叫多,一天到晚,少说也要潮几回!”“哪有那么凶哟!”
“你老人家怕没走过这一方?”老板娘说,“如今连胡子老汉也不敢出门。前几天,说是县里要抓个蓝胡子,把赶场的胡子老汉都抓完了。白胡子,黑胡子,花白胡子,什么颜色的胡子都抓,就是没抓住那个长蓝胡子的共产党。后来才听说弄错了,该抓的不是蓝胡子,是一个姓蓝的胡子……”
几个乡丁在滑竿边看了一阵,也没精打采地围了拢来。“在余家场看到共产党么?说是走马岭那边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该不是真的?”
“余家场潮得凶呵!街上有钱的绅粮躲的躲,跑的跑,县衙门里又不派兵去,唉……”
老板娘打断老太婆的话,罗罗嗦嗦地,接下去说:“县城里也潮得凶哇!你去看看城门边的大告示,说得活灵活现的,简直遍地都是共产党,说共产党头目人里头,有个‘双枪老太婆’,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咧!我才不信,老太婆还有那么大的本事?省府里哇,我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罗,这阵哪还有心肠管乡下?”
“告示写得清楚,就是有双枪老太婆!”一个乡丁插嘴对老板娘说:“你不认得字,看你铺门上,还不是贴得有通缉双枪老太婆的告示!”
“通缉个屁!”又一个乡丁扁扁嘴。“人家是纵队司令,一下山起码是百十条硬火跟起!”
“这也难说,前些日子清剿指挥部还不是把共产党的政委也拿来示众!”另一个小头目似的家伙趾高气扬地说。
“啧啧,人家的政委硬是天上星宿下凡,打救贫民百姓的!”老板娘仿佛有着真凭实据。“天上的星宿哪能久住人间,当然要归位嘛!你们没听说?彭政委通灵显圣,白昼现形,双河场那边,天天不断线的人到他升天的地方烧香磕头哩!”“你也见过显圣?”
“见过的人多罗,穷人见了消灾消难,有钱人见了耍脱脑壳!”
老太婆用半信半疑的神情,望望周围的人,口里也连声打着啧啧:“这样稀奇的事?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嘞!”乡丁们也是半信半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怪不得穷人都跟共产党跑,人家有天神保佑!我看还是少走夜路,免得碰到夜游神。”
“城里兵多,卡子又守得紧,住在乡下就是有点怕人罗!”
“县城里还不是照样调空了。警察局长都下乡来了。”“警察局长今天一清早就从这里过路,”老板娘又插嘴说:“白市布篷的滑竿,两杆硬火跟在后头,威风才叫大哟!”“威风再大,碰不得共产党。”一个乡丁说道:“还是我们这个差事好,站得远远的,不犯危险。”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放走了共产党,上头不敲你的沙罐?”
那小头目模样的家伙,没有参加这场杂七杂八的议论。两只贼眼不断打量老太婆的金手饰。他鬼鬼祟祟溜到桌边找老太婆搭讪着。
“你老人家背枪的都不带一个……这条路不清净啊!”说着,他拉条凳子过来。
“你坐嘛。”老太婆摇着扇子说:“再泡碗茶!”“坐,坐……”他讨好着说:“不消泡茶了……不怕得,歇一会我叫卡子上派两根枪送你老人家进城。”
凉风从远处吹来阵阵山歌。远远地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农民。
随着阵阵山歌声而来的,正是农忙季节里常见的,结队到四乡揽活路的农民模样的人群。但是那气势却又有点不同。
“今天要出事情?”一个乡丁畏缩地退进了么店子。另几个也躲了进去,互相低声说:“少惹是非,那边路上又来了一群!”
“硬是要出事啊?”
“啥哟!”那小头目看见老太婆正在喝茶,便偷偷地在一个乡丁耳边说:“你看——戴的是金圈子,起码是几两重!骗到卡子头,跟她摘下来。”回过头,他又开腔了:“老人家,看到没有?风声不好唷!”
“啊——”老大婆应了一声。
“不怕得,我们兄弟伙跟你扎起!就是双枪老太婆来,我也不怕!”他愈说愈有劲:“我就是等着要捉双枪老太婆去领赏,一万块银元,怕有桌子这么大一堆!”
“还多得多哟!”老太婆笑道:“你看我值不值得到那么多银子?”
“咦,咦!你老人家玩笑开大了咯!”声音一变,他又讨好地说:“……这阵是有点危险,你老人家到我们卡子上去躲一阵,我派人送你进城嘛。”
“对呀。”老太婆赞同地笑道:“喝两口茶再去嘛。”
一群又一群的青年农民,无拘无束地走过么店子,走过石桥,在公路两边散开了。
接着,又一大群人,在么店子附近歇脚,有的到井边喝凉水,有的互相低声谈着话。一霎时,么店子附近宁静的气氛完全变了,老板娘也默不作声,不敢多话。
那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坐不住了,往后面溜。
“冲点开水。”老太婆招呼一声,微笑着叫老板娘在桌边坐下,似乎想问她什么。
正在这时候,一乘快步如飞的白市布滑竿,突然在么店子门口出现,滑竿后面,紧跟着两个全身武装的弁兵。
“警察局长!”老板娘叫了一声,赶快站起来。
穿一身黄军装的警察局长,跳下滑竿,神气十足地了望着空无人影的桥头关卡,他双脚一顿,大发雷霆。“混蛋!卡子上的人到哪里去了?”
几个乡丁,这时才慌张地从么店子里窜出来,恭恭敬敬地敬礼。
“报告局长!”
“放跑了共产党,我把你们一齐枪毙!”
“是,是,局长!”匪兵敬着礼,胆战心惊地朝后退。
两个弁兵,已经摆好了椅子,请警察局长就座。老板娘赶快送上一碗沱茶。
“大石桥的凉水米劳槽,甜得安逸,给我来一碗。”
警察局长刚刚坐下,一眼看见了先到的那乘滑竿,随口赞赏地问:“这是谁的滑竿?铺陈得漂亮嘞!”老板娘正在冲凉水米劳糟,听见警察局长在问,她立刻搭上话说:“这位老太太的。”
警察局长一转头,突然呆呆地望着邻桌正在喝茶的老太婆,他大吃一惊,朝后一退,把椅子也绊倒了。“你……双枪老太婆?”
老太婆抬起头来,满面春风地笑道:“局长,你好健忘啊!不认识我啦?”
老太婆用她那坠着长长的青丝流苏的鹰翎扇招了一招,警察局长不禁又退后两步。旁边,几个人影已经逼了拢来,退路也没有了。他仿佛看见老太婆的白太绸长衫底下暗藏的两支上了膛的快枪,只要老太婆的手稍微一动,快枪子弹就会穿透他的脑袋。他左右望望,尽是对方的人,不由得额角上冷汗直流,手脚发抖地陪着笑脸对老太婆连连哈腰。“你亲口判过我的死刑,难道就忘记了吗?三年前我越狱出走,你还带着人马连夜冒雨追过我五十里路!”老太婆随手用鹰翎扇指着铺门上的告示:“你们不是又要通缉我吗?今天我是特地来投案请赏的,看你怎么处置!”
“哪里,哪里!”警察局长心慌口软。他知道,这和三年前那个风雨之夜完全不同。那时老太婆是一个人,赤手空拳。今天,双枪老太婆是带队下山的司令员,他哪里还敢动手动脚?冷汗不住地滴,他不知所措地连声音也在颤抖:“这,这……是,是误会,误会……”
“误会!悬赏大洋壹万元,白花花的银子你都不想要罗?”
警察局长满头流汗,嘴唇发青,不敢乱说一个字。
几个农民装束的狙击队员,不慌不忙地,缴去警察局长腰间的枪,两个弁兵和乡丁们,早已把枪、弹全献出来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太婆问。
“报告你老……老人家……重庆二处来人,抓住一名女共产党……名叫,叫江雪琴……今天下午,专车……押送重庆……这不关我的事,西南特……特区沈副区长亲自指……指挥……我……我是奉……奉命巡查护路……”
“带走!”华为喝叫一声,狙击队员便把警察局长连同一群乡丁带到么店子的里屋去了。华为也跟着进去……过了一会儿,几个狙击队员,换上了乡丁的服装,走了出来。老太婆仍旧坐着喝茶,眼望着华为他们走向大石桥去……
突然,山间响起一阵急遽的丁丁伐木的斧声,这是事前约定的信号。
一会儿,隐隐听见了汽车马达由远而近的响声。公路上,一辆军用的十轮大卡车,飞驶过来。瞬息间,便到了桥头。这时,几个化装成乡丁的狙击队员,不慌不忙地排在公路当中,拦住车路,大声命令道:“停车检查!”
卡车被迫刹住,马达还在轰鸣。从司机台上伸出一个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官的头,傲慢地说道:“长官公署的军车,谁敢检查?”
“不行,停车检查!”枪柄一搬,子弹顶上了膛。
“他妈的!”车子关了油门,军官跳下车来大骂:“混蛋,你们瞎了眼睛!”
“龟儿子,你才瞎了狗眼!”狙击队员马上解除了特务军官的武装,把司机也逮住了。接着,狙击队员把头上的军帽一丢,撕开身上穿的乡丁衣服,露出了臂膀上的红色臂章。“你看看老子是什么人?”
被包围在车厢里的一群匪兵,莫可奈何地把崭新的美式武器缴了出来。匪兵中躲藏着一个穿便衣的人,一看情势不好,立刻从车后跳下,冲下公路,要想跳河逃跑。“站住!”华为大喝一声,正要开枪,一个狙击队员,几个箭步便冲到逃跑的人背后,伸手抓住了他纷乱的头发,拖了回来。
华为看见那个被抓回来的人,披着长发,脸色灰败,立刻认出来了。华为脸色一变,喝道:“甫志高!叛徒!”
甫志高周身一抖,向前走了两步,膝头立刻瘫软了……狙击队员搜遍了车厢,却没有找到他们急于抢救的江姐。
老太婆这时正站在大石桥头,厉声审问着那军官模样的家伙。
“你是干什么的?”
“少校行动员魏吉伯。”军官模样的特务,抬起头来,慌张地望着四面围住他的愤怒的面孔,他还装模作样,不肯老实低头。
“江雪琴在哪里?”老太婆怒不可遏地大声追问。“说!”
周围一阵雷鸣般的怒吼。
特务硬着头皮,不肯开腔。
老太婆胀满血丝的两眼喷出怒火,她把绸衫一撩,掣出了双枪,毫不犹豫地瞄准特务的心窝。魏吉伯动也不敢动,恐惧地望着乌黑的枪口,面无人色,两条腿拚命地颤抖。“我……说……说……”
魏吉伯斜眼一瞟,看见了华为,一种窄路相逢的感觉,立刻在他绝望恐怖的眼里透了出来。
“说!”老太婆的枪口一晃,几乎要扣动枪机。“昨,昨,昨天半夜……特区沈副区长……临时改变计划,亲自把江雪琴……连夜用船秘密……押送重庆……”“什么?”老太婆脸色霍然一变。
华为突然举起手枪,狂吼一声:“追!”
第15章
又一个深沉的暗夜,降临在渣滓洞集中营。
风门边挤满了人,久久地望着那挂满刑具的刑讯室。夜风吹来,带着萧瑟的寒意。刑讯室前,魔影动荡,吆喝声不绝……风门边,偶尔有人不安地低语。
“又是半夜刑讯!”
“徐鹏飞,朱介都来了。”
“夜审谁呀?”余新江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该不会是老许?”刘思扬担心地插了一句。
许云峰崛立在楼八室铁门边。透过昏黄的狱灯,余新江望得见他沉思的脸。
余新江不禁十分担心地想念那多次经受毒刑拷打、经常昏迷不醒的江姐。追悼龙光华以后不久,江姐被押到渣滓洞里来,日夜拷问的次数,已经无从计算了。大家都知道,为了保卫党的机密,江姐忍受了多少摧残,获得了多少同志的尊敬。经过绝食斗争,敌人被迫接受了条件,不敢继续迫害了,现在却在渣滓洞对江姐进行非刑拷打,很显然,这是敌人疯狂的报复!江姐不仅为党,也为大家受苦,这使得每个人都感到敬佩而又十分痛苦。
“猫头鹰和狗熊到女牢去了!”
余新江一惊,眼光立刻转向女牢。黑沉沉的夜里,黯淡的狱灯,使他看不清远处。
“提谁?”焦急不安的声音又在询问。
“江雪琴!”
“是她!看,江姐出来了!”
“又是江姐。”余新江的心像沉甸甸的铅块,朝无底深渊沉落。
所有的牢房,一时都陷入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些时候,人们听到了审问的声音:“你说不说?到底说不说?”
传来特务绝望的狂叫,混合着恐怖的狞笑。接着,渣滓洞又坠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听得清一个庄重无畏的声音在静寂中回答:“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这些都是我们党的秘密,你们休想从我口里得到任何材料!”
江姐沉静、安宁的语音,使人想起了她刚被押进渣滓洞的那天,她在同志们面前微笑着,充满胜利信心的刚毅神情。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像看见她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刑讯室里,面对着束手无策的敌人。可是江姐镇定的声音,并不能免除同志们痛苦的关切。
大概是江姐的平静的回答,使得敌人不得不重新考虑对策,讯问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楼七室同志们焦灼的谈话又继续了。
“又是叛徒甫志高!”余新江愤怒地骂了一句。他又问:“和江姐一道,川北还有人被捕吗?”
“没有,就她一个。”
“听说华蓥山纵队在公路上抢救过江姐,但是阴险的特务,前一夜用船把江姐押到重庆……”
“哎——”人们痛苦地把惋惜之情化为一声长叹。刑讯室里又传来了声音,是徐鹏飞毒辣的笑声。
“谅你一个女共产党,还制服不了?你不愿讲,好嘛,我们帮你打开嘴巴。来人!”
接着,传来一阵狼嚎似的匪徒的狂吼。
夜,在深沉的痛苦、担心与激动中,一刻一刻地挨过。星光黯淡了,已经是雄鸡报晓的时刻。
在那斑斑血迹的墙壁上,映着的江姐的身影消失了。大概她从倒吊着的屋梁上,被松了下来……“现在愿意说了吧?”
魔影狂乱地移动着。
“不!”微弱的声音传来,仍然是那样的平静。“十指连心,考虑一下吧!说不说?”
没有回答。
铁锤高高举起。墙壁上映出沉重的黑色阴影。
“钉!”
人们仿佛看见绳子紧紧绑着她的双手,一根竹签对准她的指尖……血水飞溅……“说不说?”
没有回答。
“不说?拔出来!再钉!”
江姐没有声音了。人们感到连心的痛苦,像竹签钉在每一个人心上……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泼水的声音!
“把她泼醒!再钉!”
徐鹏飞绝望的咆哮,使人相信,敌人从老许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在江姐——一个女共产党员的身上,同样得不到。尽管他们从叛徒口里,知道她作过沙磁区委书记,下乡以后可能担任更负责的工作,了解许许多多他们渴望知道的地下党线索,可是毒刑拷打丝毫也不能使江姐开口。
一根,两根!……竹签深深地撕裂着血肉……左手,右手,两只手钉满了粗长的竹签……一阵,又一阵泼水的声音……已听不见徐鹏飞的咆哮。可是,也听不到江姐一丝丝呻吟。人们紧偎在签子门边,一动也不动……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
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是谁?天刚亮,就唱起了囚歌。迎着阵阵寒风,久久地守望在风门边的刘思扬,听着从楼下传来的低沉的歌声,一边想着,一边了望那远处深秋时节的山坡。刚升起的太阳,斜射着山坡上枯黄了的野草。远近的几株树木,也已落叶飘零,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干。只有墙头上的机枪,闪着寒光的刺刀和密密的电网,依然如故……刘思扬的心潮澎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