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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静静的顿河-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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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马缰绳拴在柱子上,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来。帆布衬衣烫得平平整整,肩膀上戴着新灿灿的肩章。

“你也戴上肩章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他朝葛利高里走过来的时候,大声说,“该死的东西,在箱子里闲得够久啦!如今咱们戴吧!戴到死也戴不坏的!

我对老婆说:“傻娘儿们,你别把它缝死。稍稍连上一点儿,风吹不掉就行啦!‘不然,咱们的事儿可是两说着哪,啊?一旦被俘,人家立刻就会从肩章士认出来,虽然我不是军官,然而究竟也是个上士啊。他们会说:”该死的东西,你既然会往上爬——自然也知道怎么把脑袋伸进绞索里!“你看,我的肩章是怎么缝的了吗?

滑稽透啦!“

普罗霍尔的肩章的确没有缝死,只略微连着一点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哈哈大笑起来。灰白的大胡子里闪烁着一个也没有掉的、白亮的牙齿。

“这真是个好样的战士!那就是说,一看苗头不对,——立刻就把肩章扔掉,是吗?”

“那么,你以为——怎么样呢?”普罗霍尔苦笑一声说。

葛利高里笑着对父亲说:“爸爸,你看,我找的这个传令兵怎么样?跟他一起,遇上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能逢凶化吉!”

“不过俗话可是这么说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今天死。我可要明天才死哩,”普罗霍尔辩解说,一下就把肩章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咱们们到了前线再缝上也不晚哪。”

葛利高里匆匆吃过早饭,就跟家人道别。

“圣母保佑你!”伊莉妮奇娜亲着儿子,慌乱地唠叨起来。“要知道我们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啦……”

“好啦,送得越远——流的眼泪就越多。再见吧!”葛利高里声音哆嗦地劝慰说,走到马跟前。

娜塔莉亚把婆婆的黑头巾蒙在头上,走到大门外边。孩子们拉着她的裙襟。波柳什卡怎么哄也不行,抽抽搭搭地哭个不止,央求母亲说:“别放他走!别放他走,好妈妈!打仗的时候会打死他的!好爸爸,你别卜那儿去吧!”

米沙特卡的嘴唇直哆嗦,但是却没有哭。他勇敢地控制住自己,还生气地斥责妹妹:“别胡说八道,傻瓜!那儿绝不会把所有的人都打死的!”

他牢牢记住了祖父的话,哥萨克从来不哭,哥萨克要是哭——那就是最大的耻辱。但是等父亲上了马,把他抱到鞍子上,亲他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爸爸的睫毛都湿了。这时候米沙特卡也经受不住考验:他的眼泪像雹子似的涌了出来!

他把脸藏在父亲的勒着皮带的胸前,叫嚷着:“叫爷爷去打仗吧!我们要他有什么用处呀!……我不愿意你去!……”

葛利高里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默默地策马离去。

已经有多少次了,战马的蹄子溅起自己家台阶前的泥土,猛然转过身子,驮着他顺着大道,顺着没有道路的草原,奔赴前线,那里可怕的死神在等待哥萨克那里正像哥萨克悲歌中唱的那样:“每时,每刻都是恐怖和悲伤,”——可是葛利高里从来还没有像今天,在这个美妙的早晨,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告别村庄。

他满怀着令人心烦的模糊预感、惶惶不安和苦闷的心登程了,他把马缰绳扔在鞍头上,头也不回,一直到爬上山岗。在十字路日,尘土飞扬的大道往风车矗立的地方弯去的时候,他才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娜塔莉亚一个人还站在大门口,早晨清新的微风吹弄着她手里那条像丧巾一样的黑头巾。

被风吹得上下翻滚的白云在高高的蓝天上飘啊,飘啊。天边山岭起伏的地平线上,蜃气朦胧。马缓步而行。普罗霍尔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打盹儿。葛利高里咬紧牙关,不时回头张望。起初还能看见碧绿的柳树梢、一带奇妙的银光闪闪、婉蜒曲折的顿河流水和缓缓旋转的风车翅膀。然后大道向南方伸去。河边的草地、顿河、风车……都隐蔽到被践踏过的庄稼地后面去了。葛利高里吹着口哨,眼睛死盯着布满珍珠般的轻汗的金红色马脖子,已经不再回头去看了……“叫这该死的战争见鬼去吧!在奇尔河沿岸打,打到顿河流域,后来又在霍皮奥尔河、梅德维季河和布祖卢克河沿岸厮杀。折腾来,折腾去,其实敌人的子弹在哪儿把我,葛利高里打翻在地,不都是一样吗?”他心里想。

第七卷 第九章

战斗正在梅德维季河口镇的要冲处进行。葛利高里从夏天的小路一走上黑特曼大道,就听到了低沉的大炮轰隆声。

大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红军部队仓皇撤退的痕迹。到处是抛弃的两轮大车和四轮马车。在马特维耶夫村外荒芜的田地里扔着一辆炮车,主轴已经被炮弹打坏,摇架全毁了。车辕上的马套被斜着砍断。在离这片荒地约半俄里的盐活地L ,在被太阳晒得枯萎的浅草上,密密层层地横着些红军战士的尸体,他们都穿着保护色的衬衣和裤子,打着裹腿,脚上穿着笨重的钉着铁钉的皮鞋。都是被哥萨克的骑兵追上砍死的。

葛利高里从旁走过,从那皱皱巴巴的衬衣上大片的血渍和尸体倒下的姿势上可以毫不费力地断定这一点。这些尸体就像砍倒的草一样横在那里。看来只是由于还没有停止追击,所以哥萨克没来得及剥掉他们的衣服。

一个被打死的哥萨克仰面躺在一丛山楂树下。裤绦在他那叉开的腿上闪着红光。

不远地方倒着一匹被打死的、浅棕色的马,备着一副鞍架漆成储黄色的旧马鞍。

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尔的马都走累了。应该喂马了,但是葛利高里不愿意在不久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停留。又走了约一俄里,下到一条山沟里,他才勒住了马。不远地方有一个水塘,堤坝已经被冲得只剩下堤基了。普罗霍尔本来向边缘上的泥土已经僵硬龟裂的水塘边走去,但是立刻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啦?”葛利高里问。

“你过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策马来到堤坝边,看见在雨水冲出的沟里躺着一个被打死的女人。她的脸被用蓝裙襟蒙上,两条白胖的大腿不害羞地、吓人地大劈开,小腿肚晒得黝黑,膝盖上有些小坑。左手拧在背后。

葛利高里急忙下了马,摘下帽子,弯下腰,把被打死的女人身上的裙子整理好。

年轻、黝黑的脸死后仍然很美丽。半闭的眼睛在痛苦地弯着的黑眉毛下闪着暗淡的光芒。嘴温柔地微微张开,紧咬着的牙齿透出珍珠般的白光。贴在草地上的脸颊上盖着一小络头发。在这死亡已经抹上一层橙黄色惨淡阴影的脸颊上,成群的蚂蚁在奔忙。

“这些狗崽子,杀死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娘儿们!”普罗霍尔小声骂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呻了一口。

“我要把这些……把这些聪明人统统都枪毙了才解恨!咱们赶快离开这儿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能再看她啦。我心里直翻腾!”

“咱们是不是把她埋了!”葛利高里问。

“你这是怎么啦,难道咱们签了承包埋葬所有死人的合同啦?”普罗霍尔生气地说。“在亚戈德诺耶埋了一个老头子,又要在这儿埋这个娘儿们……咱们要把他们统统埋掉,手上就不知道要磨出多少层老茧啦!再说咱们拿什么挖坟坑呀?老哥,用马刀可掘不成坟坑呀,上地干结得像石头一样硬,硬土足有一俄尺深。”

普罗霍尔心慌意乱,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靴子尖儿伸进马镫里去。 他们又爬上山岗,一直在紧张地想着什么心事的普罗霍尔突然问:“我说,潘苔莱维奇,这血该流够了吧?”

“差不多啦。”

“你是怎么想的,这场戏快收场了吗?”

“等他们把咱们打垮了,就收场啦。”

“好啊,幸福的日子来到啦,只有魔鬼高兴!他们最好快点儿把咱们打垮吧。

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士兵自己故意打伤手指,就可以让他退役回家去,可是如今,即便砍掉自个儿的一只手,还是要强迫你照样服役。部队一只手的也要,瘸子也要,斜眼的也要,患小肠疝气的也要,什么乌龟王八蛋都要,只要能两条腿站着的就行。

难道这场战争就如此收场吗?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普罗霍尔绝望地骂道,然后走下大道,下了马,低声嘟哝着,动手去松马肚带。

夜里,葛利高里来到离梅德维季河口镇不远的霍万斯基村。村边第三团的哨兵拦住了他,但是当哥萨克们听出是自己的师长的时候,就回答了葛利高里的问话,说师部就驻在这个村子里,参谋长科佩洛夫中尉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爱说话儿的哨长派一个哥萨克送葛利高里到司令部去;最后他又补充说:“敌人修筑了非常坚固的工事,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大概咱们不会很快就攻下梅德维季河口镇。至于将来怎样,那就只有天知道啦……咱们的兵力也很充足。听说,好像英国军队正从莫罗佐夫斯克开过来。您没有听说吗?”

“没有,”葛利高里策马走去,回答说。

师部占用的那座房子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葛利高里以为屋子里没有人,但是一走进过道,就听见了乱哄哄的、热烈的谈话声。他从暗夜里走进屋子,内室天花板上的那盏大吊灯的亮光刺得他的眼睛都花了,浓重、辛辣的叶子烟味儿钻进了鼻孔。

“你到底来啦!”科佩洛夫从在桌子上空飘荡的灰色烟雾中钻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说。“老兄,我们等你等得都急死啦!”

葛利高里跟屋子里的人问候过,脱下军大衣,摘下帽子,走到桌边。

“看你们抽得乌烟瘴气的!简直没法喘气啦。开开一个小窗户也好嘛,你们关得真够严实啊!”他皱着眉头说。

坐在科佩洛夫旁边的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含笑说:“我们闻惯了,也就不觉得啦。”他用胳膊肘子顶开窗上的洞窗,使劲推开了百叶窗。

一阵夜晚的新鲜空气冲进了屋子。灯光猛地亮了一下,熄灭了。

“这太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啦!为什么要把窗上的玻璃打碎呢?”科佩洛夫手在桌上乱摸着,不满意地说。“谁有火柴?小心点儿,墨水瓶儿就在地图旁边。”

点上灯,又关上了窗户,于是科佩洛夫匆忙开口说:“麦列霍夫同志,现在前线的情况是:红军坚守在梅德维季河口镇,集中了将近四千人的兵力,从三面防守这个市镇。他们的炮队和机枪数量是很可观的。他们在修道院附近和其他许多地段都挖了战壕。他们控制着顿河沿岸的制高点。这样一来,他们的阵地,虽然不能说是攻不破,但是至少是很难攻占的。我们这方面,除了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的一个师和两个军官突击队以外,开来的还有博加特廖夫的第六旅的全部和咱们第一师。

但是第一师并没有全部到齐,步兵团还没有到,这个团还在霍皮奥尔河口附近的什么地方,骑兵倒是全都开到啦,不过各连远不是满员的。“

“譬如说,像我这团的第三连,只有三十八个哥萨克,”第四团团长杜达列夫准尉说。

“原有多少人?”叶尔马科夫问。

“九十一个。”

“你怎么把一个连都搞散啦?你算个什么团长?”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用手指头敲着桌子,问。

“鬼能拦住他们!都回村子探亲去啦。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回来的。今天跑回来三个。”

科佩洛夫把地图推到葛利高里面前,用小指指着部队驻守的位置,继续说:“我们师还没有投人进攻。只有我们的第二团,昨天在这个地区徒步攻了一下子,但是很不顺利。”

“损失很大吗?”

“据团长的报告说,昨天他的部队伤亡共计二十六人。至于兵力对比:我们在数量上是占优势的,但是配合步兵进攻的机枪数量是不够的,炮弹也很少。他们的军需处长答应,只要一运到,就给我们送四百发炮弹和十五万发子弹来,但是鬼知道,这批弹药什么时候才能到手,可是明天就要进攻,——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是这样命令的。他建议我们,调一个团去支援突击部队。他们昨天冲锋了四次,损失惨重。他们打得真够勇猛!所以,菲茨哈拉乌罗夫建议要加强右翼,把进攻重点转移到这儿来,你看见吗?这儿的地形可使我们与敌人的战壕的距离缩短一百到一百五十沙绳。顺便说一声,他的副官刚走。他是来传达口头命令,叫咱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去开会,商量共同作战行动。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和他的师部,现在都在大谢尼内村。总的来说,战斗任务是在敌人的增援部队从谢布里亚科沃车站开到以前,火速把敌人打垮。我们在顿河那岸的部队行动很不积极……第四师已经渡过霍皮奥尔河,但是红军配置了强大的掩护兵力,顽强地控制着通往铁路线的道路。现在红军在顿河上搭了一座浮桥,正匆忙地从梅德维季河口往外抢运弹药和武器。”

“哥萨克们传说,好像协约国的军队开来啦,真有这么回事儿吗?”

“有消息说,几个英国炮兵连和几辆坦克正从车尔内绍夫斯克开来。但是问题是:他们怎么使这些坦克渡过顿河来呀?我认为,有关开来坦克的传说纯属谣言!

早就在谈论什么坦克啦……“

内室里寂静了半天。

科佩洛夫解开棕色军官翻领制服的扣子,用两只手撑着生满棕色硬毛的、胖乎乎的脸,心事重重地咂着快要熄灭的纸烟沉思了很久。他那瞳距很大的、圆圆的黑眼睛疲倦地眯缝着,连夜不眠,弄得他那漂亮的脸憔悴不堪。

科佩洛夫从前曾经在一个教区小学里当过教员,星期日就到镇上的商人家里去串门,跟女主人玩玩牌,跟商人们赌赌输赢不大的纸牌;他吉他弹得很好,是个风流而又随和的年轻人,后来和一个青年女教师结了婚,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在镇上生活,一直于到能领一份养老金,但是在世界大战时他应征入伍。士官学校毕业后,被派到西方战线的一个哥萨克团里。战争并没有改变科佩洛夫的性格和外表。在他那矮胖的身躯里、和蔼的脸上、佩带马刀的风度和对待下级的态度,都有一种与人为善、文质彬彬的气质。他说话的音调没有那种生硬的命令感,谈话使用的语言没有军人特有的那种干巴巴的味道I [,军官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肥大,像口袋似的。他在前线混了三年,一点也没有学到军人的飒爽英姿;身上的一切都暴露出他像个偶然在战场混过的人。他不像个真正的军官却像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肥胖的小市民,但是尽管如此,哥萨克们都很尊敬他,在司令部的会议上都很听他的话,叛军的指挥人员也都非常器重他,认为他头脑清醒、谦虚、随和,平时不外露,但在战斗中却勇敢异常。

在科佩洛夫以前,葛利高里的参谋长是不识字的、而且很笨的少尉克鲁日林。

在奇尔河沿岸的一次战斗中阵亡了。于是科佩洛夫来继任参谋长;他很能于,处理问题有条理,有章法。他就像以前改学生的练习本一样,勤勤恳恳地坐在司令部里制定作战计划,可是在必要时,只要葛利高里说一句话,他就扔下司令部的工作,飞身上马,去指挥一个团,率领他们去进行战斗。

起初葛利高里对这位新参谋长颇有成见,但是过了两个月,对他了解得多了些,有一次,战斗结束后,葛利高里直率地说:“科佩洛夫,我从前把你想得很坏,现在我知道,我错啦,请你多多原谅。”科佩洛夫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这种粗养地承认错误的态度,显然使他很高兴。

科佩洛夫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也没有什么坚强的政治信仰,他把战争看做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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