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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静静的顿河-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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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起,炮声不停地轰响了四昼夜。特别是在天亮的时候,听得更清楚。

但是等到刮起东北风来的时候,在远方战斗的炮声就是在中午时分也能听见。家家场院上的活儿停顿片刻,婆娘们画起十字,喘着粗气,挂念着前线的亲人,小声祷告着,然后打场的石头磙子又在打麦场上低沉地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孩子们赶着马和牛转,风车呜呜地叫着,劳动的神圣权利是无法剥夺的。八月底,天气晴朗,非常干燥。风吹得满村子麦糠飘扬,打过的黑麦麦秸散发着甜甜的香味。虽然太阳还晒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到处都已经感觉到秋天很快就要来了。牧场上,开完花的灰色苦艾闪着暗淡的白光,顿河对岸的杨树梢已经发黄,果园里秋苹果的香味更加浓郁,远天边上,完全像秋天一样明朗、透彻,空旷的田野上已经飞来第一批南归的鹤群。

装载着军用物资的辎重车队,天天顺着黑特曼大道,从西向东往顿河渡口赶去,顿河沿岸的村庄里已经涌来了难民。他们说,哥萨克们正在且战且退;有些人很有根据地说,退却仿佛是故意的,为了诱敌深人,聚而歼之。鞑靼村里也有人悄悄地准备逃难了。他们抓紧给牛马喂草料,夜里把粮食和装着细软的箱子埋在地下。本来已经沉寂下去的大炮轰鸣声,从九月五日起重又猛烈地响起来,现在已经听得非常清楚,令人胆战心惊。战斗正在鞑靼村的东北面,离顿河约四十俄里的地方进行。

过了一天,顿河上游西边的地方也响起了炮声。战线已经不可阻拦地向顿河移来。

伊莉妮奇娜听说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准备撤退,就劝杜妮亚什卡也跟着撤退。

伊莉妮奇娜犹豫不定,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家业和房子:是把什么都扔下不管,跟人们一起去逃难呢,还是留在家里不动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临去前线时,曾嘱咐收打麦子、秋耕和照料牲口,但是一句也没有谈到如果战线移近鞑靼村该怎么办。为了以防万一,伊莉妮奇娜决定:打发杜妮亚什卡带着孩子和特别贵重的东西跟着本村的一个人逃难去,她自己则即使红军占领了村庄也留下不走。

九月十七日夜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突然回家来了。他是从卡赞斯克镇附近步行回来的,疲惫不堪,怒气冲冲,休息了半个钟头,就坐到桌边,吃起饭来,他狼吞虎咽,伊莉妮奇娜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把能装半桶水的一铁锅素菜汤都灌了下去,接着又贪婪地吃起麦粥来。伊莉妮奇娜惊讶地拍着手说:“主啊,你这是怎么个吃法呀,普罗珂菲奇!你瞧,就像三天没有吃饭啦!”

“老傻瓜,你以为我吃过吗?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没进!”

“这是怎么啦,难道部队里不管你们饭吃吗?”

“魔鬼才这样管饭吃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嘴里装得满满的,像猫似的唠叨说。“你偷到什么,就吃什么,可是我还没有学会偷呢。这种事年轻人可高兴啦——他们的良心剩下的已经不多啦,连两个戈比都不值……他们在这次该死的战争中,把偷的本领都已经练得那么高超,简直把我吓坏啦,不过看惯了也就见怪不怪啦。他们看见什么就拿什么,抢呀,往家拉呀……这哪是打仗呀,简直是天下大乱!”

“你别一下子吃得大饱吧。会吃出毛病来的。看你吃得肚子都撑圆啦,像只大蜘蛛!”

“别说啦!拿牛奶来,用大罐子盛!”

伊莉妮奇娜瞅着自己那饿死鬼似的老头子,哭起来。

“怎么,你是完全回家来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完饭以后,她问道。

“看吧……”他含混地回答说。

“大概会把你们这些老家伙放回来吧?”

“一个人也没有放回来。红军就要打到顿河边儿啦,往哪儿放啊?我是开小差儿跑回来的。”

“你会不会因此受处分哪?”伊莉妮奇娜担心地问。

“如果叫他们抓到,大概是要受处分的、”

“那怎么办,你要藏起来吗?”

“难道你以为我会跑到游乐场上去逛,或者出去串门子吗?呸,不明事理的胡涂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生气地吟了一口,但是老太婆还不甘罢休,又唠叨说:“哎呀,真是罪孽啊!咱们又要大祸临头啦,他们马上就会来惩治你……”

“那倒好,叫他们逮住,关到监狱里,比扛着枪在草原上乱窜强多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疲惫不堪地说,“我的年纪不小啦,一天要跑四十俄里,还要挖战壕,去冲锋陷阵,在地上爬,还要东躲西闪,别叫子弹打着。可怎么他妈的躲得开呀!跟我一起服役的弯弯溪的一个人。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肩脚骨,连腿都没有伸一下就完啦。打仗这玩意儿没有一点儿好处!”

老头子把步枪和子弹盒都拿去藏在糠棚里,伊莉妮奇娜问他棉袄哪儿去了,他脸色阴沉,不高兴地回答说:“穿坏啦。实话告诉你吧——我把它扔掉啦。在舒米林斯克镇外,敌人追得我们很紧,所以大家把什么东西都扔啦,像疯子似的,争着逃命。那个节骨眼儿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棉袄啊——有人还背着皮袄呢,也照样扔啦……你他妈的怎么想起棉袄来啦,你提这个干什么?如果是一件好棉袄倒也罢了,可这不过是一件叫化子穿的破玩意儿……”

其实是件很结实的新棉袄,不过凡是老头子丢失了的东西,照他的说法,都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这已经成了他安慰自己的习惯。伊莉妮奇娜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没有再为棉袄的好坏去跟他争吵。

夜里,在家庭会议上决定:伊莉妮奇娜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孩子们在家里留到最后一刻,保护财产,把收打好的麦子埋起来,打发社妮亚什卡套上两头牛,装上箱子,赶车到奇尔河岸的拉特舍夫村的一个亲戚家去避难。

但是这个计划却未能完全实现。早晨送走杜妮亚什卡,中午,就有一个由萨尔斯克地区的加尔梅克人和哥萨克组成的惩罚队来到了鞑靼村。一定是村于里有人看见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家了;惩罚队到村子里以后约一个钟头,就有四个加尔梅克人骑马来到麦列霍夫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看见骑马的人,就神速、麻利地爬到阁楼上去;伊莉妮奇娜出去迎接客人。

“你的老头子在哪儿?”一个上点儿年纪、身材匀称、戴着上士肩章的加尔梅克人下了马,从伊莉妮奇娜面前走过,进了板门,盘问道。

“在前线上啊。还能在哪儿呀?”伊莉妮奇娜粗鲁地回答说。

“领我到屋子里去,我要搜一搜。”

“你搜什么呀?”

“搜你的老头子。唉,真不要脸!这把年纪啦——还靠说谎过日子!”一个比较年轻的下土摇着脑袋责备说,露出了细密的白牙齿。

“你呲什么牙呀,没有受过洗的异教徒!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别扯淡啦,领我们到屋子里去!不然,——我们就自个儿进去啦,”挨了骂的加尔梅克人厉声说道,接着迈开罗圈腿,断然朝台阶走去。

他们仔细地查看过屋子,用加尔梅克话商量了一阵,然后两个人去搜查宅院,一个黑得要命、脸上长着麻子、鼻子扁平的小个子,提了提镶着裤条的肥裤子,走到门廊里去。伊莉妮奇娜从敞开的门透进的光亮里看见,这个加尔梅克人纵身一跳,两手抓住上梁,机灵地翻身上去。过了五分钟,他又机灵地从上面跳了下来;满身泥土、胡子上沾着蜘蛛网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跟在他后头,咳嗽着、小心翼翼地爬了下来。他看了看闭紧嘴唇的老太婆说:“这些该死的东西,竟找到啦!那就是说,有人告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被押往卡尔金斯克镇,战地军事法庭正在那里。伊莉妮奇娜哭了一会儿,然后谛听着重新响起来的大炮轰鸣声和清晰可闻的顿河对岸的机枪声,便走进仓房去埋藏粮食,能藏起一点儿也好啊。

第七卷 第二十二章

十四名被捉回的逃兵在等候审判。审讯很简单,也很严厉。审判长是个年事已高的大尉,他问过被审讯人的姓名、父称、军衔和部队番号,问明被审讯人在逃共计多少天,然后就跟其他两位法官——一个独臂的少尉和一个吃太平面包吃肥了的胡子拉碴、胖腮大脸的上士——小声交谈了几句,就宣布判决。大多数逃兵都是被判处鞭苔的肉刑,在一间专门为行刑用的、没有人住的空屋子里,由加尔梅克人行刑。由于英勇的顿河军中开小差的人太多啦,所以再也不能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公开当众鞭打他们啦……

根据名单,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是第六个被叫进去的。他心情激动、脸色煞白,站在审判桌前面,两手紧贴在裤缝上。

“姓什么?”大尉问,看也不看被审问的人。

“麦列霍夫,老爷。”

“名字和父称?”

“潘苔莱嘈罗河菲耶维奇,老爷。”

大尉从公文上抬起眼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老头子。

“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维申斯克镇鞑靼材的人,老爷。”

“您是不是麦列霍夫。葛利高里中尉的父亲?”

“是,老爷,是他的父亲,”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他的老朽的身体好像可以逃掉鞭打了,立刻就振作起来。

“您听我说,您怎么这样不知道害臊啊?”大尉目光炯炯的眼睛紧盯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憔悴不堪的脸问。

这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竟不顾军纪,把左手捂在胸前,哭哭啼啼地说:“老爷,大尉老爷!您可以叫我为您祷告一辈子上帝——但是请不要下命令抽我吧!

我有两个成了家的儿子……大儿子被红军打死啦……还有孙子孙女,像我这样老朽不堪的老头子还要抽吗?“

“我们也要教训教训老头子,叫他们知道应该怎样服役。你以为你从部队开小差还会奖给你十字章吗?”独臂少尉打断他的话说。他的嘴角在神经质地痉挛。

“我要十字章干什么……请你们把我送回部队去吧,我一定忠心耿耿地好好于……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开小差:大概是鬼迷住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杂乱无章地说到没有打完的麦子,说到自己的瘸腿和弃置不顾的家业,但是大尉作了个手势叫他别再说了,然后弯下腰在少尉的耳边低声说了半天。少尉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大尉把脸转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好。您的话说完了吗?我认识令郎,而且感到很惊讶,他竟会有这样不争气的父亲。您什么时候从部队开的小差?一个星期以前吗?怎么,您是想让红军占领您的村庄和剥掉您的皮吗?您是这样给青年哥萨克们作表率的吗?依法,我们应该审判您,并处以体罚,但是出于对您的军官儿子的敬意,我可以免去对您的羞辱。

您是普通列兵吗?“

“是,老爷。”

“什么军衔?”

“当过下士,老爷。”

“把肩章摘下来!”大尉把称呼改为“你”以后,提高了嗓门,不客气地命令说:“立刻回部队去!报告你们的连长,就说野战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撤销你的下士军衔。在这次战争中,或者过去的战争中得过什么奖赏吗?……走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得忘乎所以,他走出法庭,朝着教堂的圆顶画了个十字……就翻过山岗,不走大道,专走荒野,往家里奔。“哼,这回我再也不那么躲藏啦!这回我叫他们就是派出三连加尔梅克人也找不到!”他在已经长满无伤草的麦茬子地里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想道。

来到草原上,他决定,最好还是走大道,免得引起行人的注意。“那样人们会以为我是开小差的逃兵。如果碰上当兵的,他们会不经审判就用鞭子抽我,”他边想边叨唠着从田野里走上一条长满车前草的、荒僻的夏季道路。不知道为什么一走上大道,就已经不认为自己是逃兵了。

离顿河越近,遇到的难民大车也就越多。春天里叛军向顿河左岸撤退的情景又重演了:从草原的各个方向涌来装满各种家什的牛车和马车,嘶叫的牲口群、羊群扬起了尘埃,就像骑兵在行进……车轮子的吱扭声、马嘶声。人的叫喊声、马蹄声、羊叫声。孩子的哭喊——所有这一切,在辽阔、静穆的草原上形成了一片轰鸣不息的、令人心惊的喧声。

“你上哪儿去,老大爷?回去吧,我们后面——有红军追来啦!”一个不认识的、头上缠着绷带的哥萨克,坐在一辆赶过去的大车上喊道。

“别胡说啦!红军在哪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

“在顿河对岸哪。他们快开到维申斯克啦。你是要去投靠红军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黄昏时分走近了鞑靼村。走下山坡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着。村子里空荡荡的,这使他大吃一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被遗弃的、百叶窗紧闭着的家宅寂寞地位立在街旁。既听不见人的喧闹声,又听不见牲口的嘶鸣声;只有顿河岸上还有些人在奔忙。走近了一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费劲儿就看清楚是些全副武装的哥萨克,他们正在往村子里拖拉小船。鞑靼村的居民已经全都弃家而逃,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立刻就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溜进自己那条胡同,往家里走去。伊莉妮奇娜和孩子们正坐在厨房里。

“看,爷爷来啦!”米沙特卡高兴地喊叫着,向祖父扑上去,挂到他脖子上。

伊莉妮奇娜高兴得哭起来,泪眼模糊地说:“真没料到还能见到你!嗅,普罗珂菲奇,你随便怎么说,可是我再也不想留在这儿啦!就是让所有的东西都烧光了,我也不愿意再在这儿看守这空荡荡的家啦。全村的人几乎都逃走啦,只有我还带着孩子待在这儿,像傻瓜一样!立刻就套上骡马,咱们随便逃到哪儿去都行!把你放回来了吗?”

“放回来啦。”

“完全放回来了吗?”

“他们没有把我捉回去以前,就算完全放回来啦……”

‘可是,这儿也不是你的藏身之地呀!今天早晨红军从对岸往这边打枪——太可怕啦!打枪的时候,我就带着孩于坐在地窑里。现在把他们赶走啦。开来了一些哥萨克,他们要了些牛奶喝,还劝我们离开这儿。“

“这些哥萨克不是咱们村的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仔细地打量着窗户框上新打的弹孔,关切地问。

“不是,是外地的,像是霍皮奥尔河一带的。”

“那么说是该走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叹了一口气说。

天黑以前,他在粪堆下面掘了个大坑,倒进了七口袋小麦,又仔细地埋上,上面再堆上粪,天刚一擦黑儿——就把骤马套上车,放了两件皮袄、一口袋面粉、一口袋小米,把一只羊捆了,也放在车上,两头牛拴在车后,叫伊莉妮奇娜和两个孩子都坐上车,说道:“好,现在——上帝保佑吧!”他把车赶出院子,马缰绳递给老太婆,关上大门,一直走到山坡,都在不断地捋鼻涕,用上衣袖子擦眼泪,跟在大车边走着。

第七卷 第二十三章

九月十七日,绍林突击兵团的部队一昼夜挺进了三十俄里,直逼顿河岸边。从十八日清晨,由梅德维季河口到卡赞斯克镇一线,红军各炮兵连开始炮轰。经过短暂的炮击以后,步兵占领了顿河沿岸的村庄和布坎诺夫斯克、叶兰斯克和维申斯克等集镇。一天就肃清了顿河左岸约一百五十俄里长的一带地方的白军。哥萨克连队节节败退,秩序井然地渡过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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