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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静静的顿河-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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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胆儿也太小啦。”

“伊万,要知道——他们的力量还很大呀。”

他们半天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灯火已经都熄灭了。从长满柳树、渺无边际的低洼沼泽地里传来鸭子的叫声。

“母鸭子在叫,”图里林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又沉默不语了。

温柔、亲热、静穆的夜色笼罩在草原的上空。草上洒满了寒露。微风把沼地的腐烂的芦苇、沼地的泥土和露水浸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哥萨克的宿营地来、偶尔听到几声拴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和沉重的喘气声音。接着又是一片朦胧的寂静,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可闻的野雁的沙哑叫声和近处的鸭子回应的叫声。一阵黑暗中看不见的翅膀的猛烈震动声。暗夜。寂静。朦胧。潮气弥漫的草原。西天边上——升起一片深紫色的彩霞。中天,在古老的普斯可夫的土地的上空,横着像一条宽阔闪光的、令人难忘的大路似的银河。

黎明时分,连队出发了。穿过戈列洛耶村的时候,赶牛的妇女和孩子们望着他们远去的后影看了半天。他们走上了一座洒满朝阳的砖红色小山岗。图里林回头看了看,用脚踢了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马缰。

“你回头看看,有几个骑马的人追来啦……”

三个骑士笼罩在一层粉红色轻纱似的尘雾中,穿过村庄,一股烟似的飘来。

“连——连——队,停止前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命令道。

哥萨克们习惯地迅速排成了一个灰色的方阵。那几个骑马的人离着还有半俄里,就勒马换成了小跑。其中的一个是个哥萨克军官,掏出一条手绢。在头顶上摇晃着。

哥萨克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驰来的三个人。穿保护色制服的军官走在前面,其余的两个人穿着契尔克斯式的上衣漓得稍远一些。

“你们来干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迎上前去问道。

“来谈判的,”军官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回答说、“你们谁指挥连队?”

“我。”

“我是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全权代表,这两位是土著骑兵师的代表,”军官用眼睛看看那两个山民军官,紧勒着马缰,用手摸了摸汗淋淋的、光滑的马脖子。

“如果你们愿意谈判的话,请命令连队下马。我要传达师长格列科夫少将的口头命令。”

哥萨克都下了马。派来的代表也下了马。他们走进哥萨克的队列,挤到中间去。

哥萨克们向后退了退,空出了一个不大的圈子。

那个哥萨克军官第一个开口:“乡亲们!我们是为了劝你们回心转意和防止你们的行动带来严重后果才来的。昨天师部得悉你们由于受了他人的罪恶煽动,擅自弃车而去,今天特派我们来向你们传达立即返回德诺车站的命令。土著师和其他骑兵部队昨天占领了彼得格勒——今天已经收到电报。我们的先锋部队已经开进首都,占领了所有的政府机关、银行、电报局、电话局和一切重要据点。临时政府已经逃匿,被推翻。乡亲们!赶快悬崖勒马吧。要知道你们是在走向毁灭的深渊啊!如果你们不服从师长命令,那就要派武装部队来对付你们。你们的行动应视为叛变行为,应视为拒不执行战斗任务的行为。你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才能避免我们兄弟自相残杀流血。”

当代表们走过来的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考虑到哥萨克们的情绪,知道回避谈判是不行的,因为拒绝谈判,必然会引出相反的结果。他想了想以后,就命令连队下马,他暗暗向图里林递了一个眼色,自己挤到代表跟前去。在军官讲话的时候,他看见哥萨克们都低下头,愁眉苦脸地听着;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地悄悄说话。扎哈尔。科罗廖夫在苦笑,他那生铁似的大黑连鬓胡子仿佛熔化凝结在衬衣上了;博尔谢夫玩弄着鞭子,斜眼看着旁边;普舍尼奇尼科夫大张着呆傻的嘴,对着说话的军官的眼睛望着;马丁。沙米利用一只脏手摸索着脸颊,不住地眨巴眼睛,他身后是巴格罗夫的呆里呆气的黄脸;机枪手克拉斯尼科夫眯缝着眼睛在观望;图里林沉重地喘着粗气;满脸雀斑的奥布尼佐夫把军帽扣在后脑勺上,摇晃着额发浓密的脑袋,好像察觉脖子上套上轭套的老牛;整个第二排的哥萨克全都低着头站在那里,就像在祷告似的;混为一体的人群沉默无语,大家都艰难地喘着粗气。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知道哥萨克的情绪转变的时机已经成熟:再过几分钟——能说会道的军官就可能把连队拉到自己那方面去。无论如何,要消除军官的话造成的影响,要动摇哥萨克们那种还没有说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形成的决定。他举起一只手,用大睁着的。显得特别白的眼睛扫了人群一眼。

“弟兄们!请稍等一下!”他转向军官,问道:“您带着电报吗?”

“什么电报啊?”军官惊讶地问道。

“就是关于占领彼得格勒的电报呀。”

“电报?……没有。这与电报有什么相干?”

“啊哈!没有啊!……”全连都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于是很多人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把目光转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提高了沙哑的声调,不容分说地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已经是讽刺地、坚定而凶狠地喊叫起来。

“你说,你没有电报,是吗?难道我们能相信你吗?你想要哄骗我们吗?”

“骗局!”全连的人响亮地喊道。

“电报不是打给我的呀!乡亲们!”军官为了使大家相信,还把双手放在胸前。

但是大家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感到,连队的同情和信任又转到他这方面来了,就像用金刚石划玻璃似地清脆地说道:“就算你们占领了吧,——我们和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不愿意打自己人。我们不去屠杀人民。你们想要调唆我们互相残杀吗?休想!世界上的傻瓜都死绝啦!我们不想去扶持将军们的政权。就是这话!”

哥萨克们友好亲热地说笑起来,人群动摇了,发出了一片呼叫声:“这话有道理!”

“正中要害!”

“说得好——好!

“把这些老爷们赶走,掐着脖子……”

“来说媒哪,真是……”

“在彼得格勒有三个哥萨克团,他们好像也不愿意去屠杀人民。”

“伊万,你听我说!拿棍子打他们一通!叫他们滚!”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看那几个代表;哥萨克军官把嘴唇一瘪,在耐心地等待着;两个山民军官在他的身后肩挨肩地站着——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印古什军官,双手十字交叉放在漂亮的契尔克斯式上衣上,两只眼睛像斜扁桃似的,在黑色的库班式皮帽下闪烁,另一个,是位上了点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人,他很随便地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出去;手掌放在弯曲的马刀柄上,用嘲讽、探索的眼神打量着哥萨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刚想要中止谈判,但是哥萨克军官抢在他前头说话了;他和印古什军官咬了一阵耳朵,便大声地喊道:“诸位顿河哥萨克!请允许‘野蛮师’的代表说几句话!”

没等得到同意,印古什军官就轻轻踏着没有后跟的靴子,走到圈子当中,神经质地理了理狭窄的镶花皮带。

“哥萨克兄弟们!你们叫嚷什么?要心平气和地讲嘛。你们不要科尔尼洛夫将军,是吧?你们要打仗,是吗?好极啦,请吧!我们来跟你们打。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完全没有什么可怕的!今天我们就把你们全部消灭。两团山民骑兵随后就到。

是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干吗要大吵大嚷呢?“开始讲话时,他还相当沉着,但是到后来就激动起来,措词激烈,喉音浓重的俄语里,夹带了很多他本民族的土话。

“是这个哥萨克把你们的头脑搞昏啦,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可是你们却跟着他走!是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逮捕他!缴他械!”

他大胆地指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在那个狭小的圈子里来回跑着。脸色苍白,狂热地挥舞着双手,脸上布满了酱色的红晕。他的同伴,那个上了些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军官却依然那么冷静、沉着;哥萨克军官则在玩弄破旧的马刀穗头。哥萨克们都一声不响,惶惑不安的情绪重又动摇了他们的队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直在盯着印古什军官,盯着军官那像野兽似的鹚着的白牙齿和那从左太阳穴斜流下来的一道灰色的汗迹、他伤心地想着,本来可用一句话就结束谈判,把哥萨克带走,可是竟白白地错过了机会。图里林扭转了局面。他跳到圈子当中,拼命地挥着两手,撕下衬衣领子上的纽扣。哑着嗓子,嘴角冒着白沫,大喊道:“你们这些毒蛇!……魔鬼!……浑蛋!……他们像窑姐儿似的在诱骗你们……可是你们却还支着耳朵听!……军官们是骗你们去为他们卖命!……可是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呀?!应当砍死他们,可是你们还在听他们胡说八道,啊?……

把他们的脑袋从肩膀上砍下来,给他们放放血。就在你们在这儿磨牙床的时候——他们就要来包围我们了!……用机枪扫射我们……在机枪扫射下你们就开不成大会啦……他们是故意迷惑拖住你们,好等他们的军队开来……唉——唉——唉,你们哪,算什么哥萨克呀!你们全是些色鬼!“

“上马!……”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打雷似的声音喊道。

他的喊声像一颗在人群上空爆炸的榴霰弹。哥萨克们个个都向自己的马跑去。

过了一分钟,混乱的连队已经列成了纵队。

“请听我说!乡亲们!”哥萨克军官气急败坏地喊道。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肩膀上摘下步枪,坚决地把关节肿胀的手指头放在枪机上,用马嚼子勒着撒欢儿的战马的嘴唇,叫道:“谈判结束啦!如果现在还有必要和你们谈话的话,那就是要用这个舌头来跟你们谈啦。”

他意味深长地摇晃着步枪。

各排相继走上了大路。哥萨克们回头看看,只见那几个代表骑上马以后,正在商量什么。印古什军官眯缝着眼睛,热烈地在说些什么,还不断地举起一只手来;他那挽起的契尔克斯式上衣袖日的绸里子在闪着雪亮的光。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最后看了一眼,看见了闪着耀眼的雪亮的绸里子,不知道为什么,被旱风吹皱的顿河水、阵阵碧波和擦着浪尖掠过的鱼鹰雪白的翅膀,突然展现在他眼前。

第四卷 第十六章

科尔尼洛夫从八月二十九日收到的克雷莫夫的一些电报里已经明白,武装政变失败了。

下午两点钟,从克雷莫夫那里派来的一位传令军官到了大本营;科尔尼洛夫和他谈了很久,然后召来罗曼诺夫斯基,神经质地揉着一张什么文件,说道:“一切都完啦!我们的牌打输啦……克雷莫夫未能及时把军队调到彼得格勒,时机已经错过。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却遇到了重重的障碍……时局注定在向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这个……请您看看吧,军队是怎么调遣的!”他把一张地图递给罗曼诺夫斯基,上面注明了第三军团和土著师的兵车最后到达的地方;阵阵的痉挛掠过他那由于失眠变得憔悴不堪的、曾是那么有神的肿脸。“铁路上的那伙流氓全都在给我们制造困难。他们就没有想到,如果我一旦成功的话,就会下命令把他们的十分之一统统绞死、请看看克雷莫夫的报告吧,”

在罗曼诺夫斯基看报告的时候,科尔尼洛夫一面用大手巳掌抚摸着自己油晃晃的肿脸,一面迅速地写道:诺沃切尔卡斯克,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卡列金司令宫。阁下致临时政府电报的要点我已知悉。光荣的哥萨克已经没有耐心再与形形色色的卖国贼和叛徒进行毫无成果的斗争,眼见祖国已濒于灭亡,他们毅然拿起武器,来保卫国家的生存和自由。哥萨克曾以自己的劳动和鲜血使这个国家繁荣昌盛,版图扩大。我们之间的来往在一定时间内仍将受到限制。盼能与我采取一致行动,——热爱祖国和珍惜哥萨克荣誉的赤诚会使您这样做的。

第六五八号,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科尔尼洛夫将军。

“请把这个电报立即发出去,”他写完以后,吩咐罗曼诺夫斯基说。

“请您命令再次致电巴格拉季翁公爵,请他在今后的进军中,是否可以行军速度前进?”

“是,是。”

罗曼诺夫斯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拉夫尔。格奥尔吉耶维奇,我以为目前我们还没有悲观失望的理由、您对事变进程的估计过分悲观……”

科尔尼洛夫胡乱伸出一只手,想捕捉一只在他头顶飞舞的紫色小蝴蝶。他蜷着手指,脸上带着轻微的紧张、期待的表情。蝴蝶受到空气的冲击,展平翅膀,落了下来,朝敞着的窗户飞去。但是科尔尼洛夫终于还是把它捉住了,然后就轻松地喘起气来,靠在圈椅的背上坐下。

罗曼诺夫斯基在等待他对自己的话的回答,但是科尔尼洛夫却苦笑着,若有所思地讲起他的梦来:“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我是一个步兵师的旅长,率领部队在喀尔巴吁山的丛山中进军。我们和司令部一起来到一个牧场。一位上了年纪的。穿得很漂亮的乌克兰人出来迎接我们。他请我喝牛奶,摘下雪白的毡帽,用非常地道的德语说:”请喝吧,将军!这牛奶有一种奇异的医疗效果。‘我好像是在喝,完全没有介意这个乌克兰人竟冒昧无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后来我们就在山中行进,好像又不是在喀尔巴肝山了,而是在阿富汗的什么地方,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是的,真正的、名副其实的丰肠小道:到处是石头,褐色的碎石在脚下乱飞;山下,峡谷那边,一派沐浴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中明媚的南方景色……“

徐徐清风吹过敞开的窗户,翻动着桌子上的纸张,科尔尼洛夫迷离恍惚的目光在第聂伯河对岸,在点缀着一块块绿中透黄的草地的丘陵起伏的大地上徘徊。

罗曼诺夫斯基追逐着他的视线,也暗自叹了一日气,把目光移到风平浪静,波光闪闪的第聂伯河上,移到抹上一层早秋的温柔色彩的、烟霭漠漠的原野。

第四卷 第十七章

往彼得格勒移动的骑兵第三军团和土著师的部队,在八条铁路线上拉成很长的距离;列韦利、韦津贝格、纳尔瓦、亚姆堡。加契纳。索莫里诺、维里察、楚多沃、格多夫、诺夫哥罗德、德诺、普斯可夫、卢加和其余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中间车站都挤满了缓缓行驶的、滞留的兵车。团队的士兵已经不服从上级指挥人员的任何指挥,支离解体的连队彼此失去了联系。第三军团和配备给它的土著师,在行军途中全编为集团军,这就更加剧了混乱;这当然需要进行必不可少的调动,要把散乱的部队集合起来,要重新配备兵车。所有这一切造成了一片混乱,发出了一些互不动凋。

有时甚至是互相抵触的命令,使本来已经相当敏感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了。

科尔尼洛夫军队的兵车在进军途中处处遇到工人和铁路职工阻挠,它们排除种种障碍,缓慢地向彼得格勒开去,在枢纽车站上汇合了,接着重又分散开来。

在一节节红色车厢里,在卸下鞍于。饿着肚子的马匹旁,半饥饿的顿河。乌苏里、奥伦堡、涅尔琴斯克和阿穆尔的哥萨克,半饥饿的印古什人、契尔克斯人、卡巴尔达人、沃舍梯人、达格斯坦人挤成了堆_兵车等待出发。常常要在车站上停留几个钟头,科尔尼洛夫的士兵成群结队地从车上涌下来,像蝗虫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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